四
第二天,队伍又出发了,大队长把小江交给了第五班,班长就是那个大个子。这一个班的同志们就又重新扎了一副结结实实的担架,大家轮流抬着他走;有那山道狭窄的地方,抬着担架走不了,同志们就又轮流背他。
小江躺在担架上,一个字一个字地琢磨着大皮靴叔叔跟他说的那些个话,这回他从心眼儿里信了他说的这些话了:抗日军是穷人自己的队伍,这些个兵都是穷人,穷人心好,只有穷人才肯帮穷人,不是穷人,谁能这么背着他,抱着他?不是穷人自己的队伍,谁能这么一替一个,轮着换着地抬着他走哇?大皮靴叔叔说:“这就是你的家。”头一回不信,这回可信了。他现在有家了!这些人一个个待他都像亲人那么亲!当兵的跟当兵的不一样,当兵的原来也有好人。这是革命的当兵的,革命的当兵的都是好人……他从心眼里懂了,信了!
懂了,信了,可是还有点儿不大明白,就自己暗暗问自己:“我这可算是什么呢?我也算参加这个抗日军了吗?也算是革命的当兵的了吗?”想了想,又自己回答说:“是!大皮靴叔叔不是说‘这是穷人自己的队伍’吗?我是穷人,那我当然是了!”
担架颤颤悠悠地很快地朝前走着。
小江一下子又想:“得了吧!哪儿有我这样儿的革命的当兵的?抗日军是打日本、救中国、报仇的,可哪儿还有叫人抬着背着报仇的呀?”
小江正这么翻过来掉过去地胡思乱想哩,忽然听见担架后头有个人轻轻地埋怨了一句:“咱这是去打仗,又不是去赶庙会,抬着这么个孩子去干什么?走不动爬不动的,要是遭遇上敌人可怎么办?”
旁边一个同意地说:“是呀,我看指导员这简直是有点儿自找麻烦哪!”
小江心里说:“他们说的这个‘指导员’,准就指的是大皮靴叔叔!”正这么想哩,只听第一个又说:“这不但不能增加战斗力,还得影响咱的战斗力呀!真要打起仗来,还得背着他!机关枪一嘟嘟,子弹跟雨点儿似的,他受得了这些个吗?——瞧着吧!哭的日子在后头哩!”
小江再也听不下去了,猛一下子一骨碌从担架上滚了下去,说什么再也不坐了。别的同志一见这情景,就知道刚才那两个同志的怪话,都叫他听见了,就把他俩批评了一顿。可是,批评也不行,小江坚决不再坐担架,也再不要人背了,非自己跟着走不可!他那腿连站都站不住,怎么能走呢?大个子班长把他从雪地里抱了起来,要自己背着他走,他也不干。问他:“你走不动怎么办?”他说:“走不动,我爬!”大个子班长寻思:“这小鬼可真有股拗劲!”
正这么争执着哩,大皮靴叔叔赶过来了,问清楚了是怎么回事,想了想,就问小江:“小鬼!你会骑马不会呀?”
小江哼了一声说:“马倌嘛,还有不会骑马的?”那口气,好像是嫌这帮人太把他看扁了,连骑马都不会还行?
这是小江头一回在无意之中暴露的他的一点儿身世,同志们立刻就都知道了:这么点儿的个小家伙,就当过马倌哩!
大皮靴叔叔把一匹驮文件的马给牵来了,帮助他往上骑,先他还不肯,后来跟他说:给他任务——看好马身上驮的东西,一点儿也不能丢失或者损坏。这个任务叫作负责保管文件——他这才上去了。
山脚下有个小屯。队伍要到这屯里去做工作,顺便也解决一点儿给养问题。
太阳下山了,大队也跟着太阳一块儿下了山,雄赳赳气昂昂地开进了屯。小江骑着马跟在后头走着。快到屯口的时候,他非要下来不可,大皮靴叔叔赶过来拦住了他,不叫他下来,还亲自给他牵着马,没法子,就骑在马上跟着进了屯。可是,在街上走的时候,他紧紧地趴在马身上,连头都不敢抬。大皮靴叔叔以为他是伤口疼,就轻轻安慰他说:“再忍一会儿吧,等到了老乡家,好好歇一歇就好了。”
小江没言声,可他心里说:“我可不上老乡家里去呀!”他是又想起他早先在家里时候见到的那些个情形了。那时候,村里一过队伍,就像过蝗虫似的,大姑娘小媳妇吓得到处藏;鸡猪牛羊一些牲畜更是遭了大劫,队伍一过,就像水洗了一遍一样,一只也不能剩;屋里的零星东西,那就更不用说了,一进来就是翻箱倒柜,给你弄个盆朝天、碗朝地,看中什么就拿什么……军队跟土匪简直一模一样——不,这么说还不对,土匪还怕军队哩,军队可怕谁呀……那时候一听说过军队,家家户户关门闭户,能藏的就藏,能躲的就躲。小江还记得清清楚楚的:有一回村里过军队,他跟隔壁老张家的小狗剩一块儿躲在门后头,从门缝里看着那个骑在马上的官儿,指画着骂“好人不当兵,好铁不打钉”“坟头插烟卷儿,缺德带冒烟儿”……想到这儿,小江骑在马上更不敢抬头了,好像真听见门后头有一些孩子在指着骂他哩!
他又正这么乱想着哩,忽然,大皮靴叔叔吆喝住了马,一边往下抱他,一边说:“下来吧!你就在这老乡家里歇会儿吧!”
小江连着说:“不!不!不!”紧抱着马脖子不肯下来。
大皮靴叔叔说:“下来吧,到老乡家借点儿热水洗一洗,再在热炕上烙一烙,你的伤好得快呀!”
小江还是一个劲地摇着头说:“不!不!”
大皮靴叔叔还以为他是不肯打扰老百姓,就说:“不要紧!歇会儿就走,咱们军队跟老百姓就是一家人哪!”
“‘一家人’?怎么是‘一家人’呢?”小江他正这么嘀咕着哩,忽然又听见一个声音说:“对呀!咱们就是一家人,快请进来吧!”
小江抬头一看,是位白头发的老奶奶,满脸皱纹,穿得破衣烂衫的,就跟小狗剩家的老张大奶奶差不多。这老奶奶一边说着,一边就帮助大皮靴叔叔往下抱他,正往下抱哩,里头又走出来一位大婶,看了他一眼,说了句:“哟!还是个小同志哩!”走到跟前儿,背上他就走。
大皮靴叔叔说:“大娘大嫂子,受累多给照顾照顾吧!我还有点儿事,一会儿再来!”
老奶奶笑着说:“嗐!别嘱咐了,就放心走你的吧!这还不就跟我们家的老疙瘩一样啊?”说完,三步两步抢着进了屋。小江心说:“这老奶奶真也跟老张大奶奶一样硬朗,这大婶也跟老张大婶差不多,可是她怎么见了军队不但不躲不藏,还抢着背我呀?——莫非说这一家人也都知道了:军队跟军队不一样吗?”
老奶奶进了屋,就忙着扫炕,扫干净了,铺上了一条麻袋,又铺上一条灰不溜秋的棉套子,然后才帮助大婶轻轻地把小江放在炕上,一边跟大婶说:“多加上几把柴火,把炕给烧得热热乎乎的,解乏!”说完立刻又关心地问小江:“小同志!你挂花了,是不是?”
小江不知怎么说才好,就是“嗯,嗯”应着声。
老奶奶也没等他说出什么话来,就又点头叹息着说:“唉!这真是人小志大呀!难为你这么小岁数就能够离开家出来打鬼子呀!”
小江刚要申辩……
大婶往灶火坑添了几把柴火,烧上了一锅水之后,就向老奶奶说:“妈,给小同志做点儿汤喝吧?”
老奶奶忙说:“撂那儿吧!我做,你快去把老福爷爷给请来,就说咱们家来了一位抗日军,挂了花了,请他快点儿来给看看!”
大婶答应了一声,就往外走。
小江忙说:“哎!老奶奶!不用啊!”
老奶奶说:“叫他来给看看吧,老福爷爷那药灵着呢!那回我们那个老疙瘩也是叫鬼子给打坏了,也是都下不了炕,人家老福爷爷给上了一服药就好了。”说着,就奔到墙犄角,挪开一个破瓮子,拿把小铲挖那块地方的土,挖了半天,从底下掏出来一个小罐子,一边抱着它往锅台那边走,一边念念叨叨:“鬼子要‘出荷’,地主要租子,粮食都给抢走了,偷着埋起点儿来——这就叫虎口里夺食呀!”见小江要起来,又忙说:“躺着吧!躺着吧!我给你熬点儿粥,待会儿上了药,喝碗热粥,好好睡上一觉,明儿就好了!”
小江这时候真不知怎么是好了,就是一个劲地说:“不!不!老奶奶!我不饿!”
老奶奶笑着说:“嗐!客气什么呀?你这就是到了家啦!——咱们是一家人,你们爬冰卧雪、流血牺牲的,都是为了谁呀?还不就是为了我们老百姓?我们有点儿吃的,不给你们吃,还留着给谁吃呀?”
“给……给……”小江头一回遇见这样的事,头一回听见这样的话,真没想到老乡们对待抗日军这么好,真没想到天底下还有这么受老百姓拥护的军队哩!
老奶奶见他那样子挺不安稳的,就又劝着他说:“快躺下歇着吧!你们为我们打鬼子,我们给你们弄点儿吃的,这不算什么!再一说:你们为了打鬼子,离家在外、东奔西走的,辛苦了!你这就是到了家了呀!”
“到了家了……”小江两只大眼睛闪着光,重复着这句话。
“对!这就是你的家!”老奶奶点点头,从水缸里舀了一瓢水,这么亲切地答应着。
“我的家!……”小江又重复着老奶奶这句话,这句话,小江听着是多么亲,又是多么陌生啊!
老奶奶一边往碗里倒着苞米子,一边就像闲唠嗑儿似的问他:“家里还有什么人哪?这么点儿就出来打鬼子,爹妈都放心哪?”
“爹!妈……”小江的眼睛,叫仇恨的火焰烧红了。
正在这时候,老福爷爷夹着个包走进来了,往炕上看了一眼,就高声大嗓地说:“哎呀!小同志呀!辛苦了!你们这是有功之臣哪!这么点儿就出来抗日,真是个好样儿的!”
小江刚要说:“我才待了一天!”可是,老奶奶没容他说话,就抢着说:“谁说不是呀!不易呀!老福爷爷,你可得好好地上心给治,这是为咱们挂的光荣花呀!”
老福爷爷说:“嗐!这还用你嘱咐哇!要不是咱们抗日军,打死我我也不给他治呀!”
这两位老人家一递一句地把小江说得简直待不住了,脸上热辣辣的,心腾腾直跳,说什么才好呢?他什么也说不上来了!
老福爷爷一看他的伤口,就说:“这不是枪子儿打的,是叫野兽抓伤的呀!”
小江点点头说:“嗯!是叫老虎抓的!”
老福爷爷摇摇头叹息说:“唉!瞧咱们抗日军多艰苦哇!不光是跟鬼子打,一年到头还得跟野兽打交道哩!”
老奶奶一听,也吃惊地问:“怎么是叫老虎给抓的?哎呀!那多险哪!你这小嘎儿,胆子可也是真不小,怎么还敢跟老虎打呀?”
老福爷爷说:“人家成年在山里打游击,碰上什么,可不就得跟什么打呀!”
“伤得不轻吧?”老奶奶关心地问。
“不轻啊!好几处哩!”老福爷爷说着又转向小江说:“我这是祖传的秘方,一服药包好——你就放心吧,小同志!”
“小同志!小同志!”老爷爷、老奶奶、大婶子,谁都叫他“小同志”,叫得那么亲。小江好像一下子明白了“同志”这两个字的意思:这“同志”,就是“一家人”哪!
老福爷爷给他洗了伤,上了药,又给他包好了。这时候外头有人喊他说,抗日军要开会,叫他快去。他嘱咐了小江几句:“好好歇着,别动。”就急急忙忙地走了。
老奶奶立刻给小江端过来一碗热腾腾的苞米子粥,脱鞋上了炕,拿小勺舀着就要喂他。小江连忙拦住说:“不!老奶奶!我自己会吃!”
老奶奶说:“嗐!老福爷爷叫你别动,你就别动!哪儿有病人不听大夫话的?”说着把一勺苞米子粥就喂进了他的嘴里,这是刚熬的热粥,直热进了他的心里,直热遍了他的全身。
外头吵吵嚷嚷地又来了一伙子人,有的在院子里就喊:“老刘大娘,是你们家来了抗日军的彩号吗?”
老奶奶连忙答应着:“是呀!是呀!”外头好几个声音一齐说:“我们慰劳来了!”
老奶奶说:“快请进吧!”
大婶连忙就跑去开门迎接。
一下子进来了好几个人,有男也有女,有老也有少,手里都拿着大包小筐的慰劳品,他们一看见炕上的小江,立刻异口同声地惊叫了一句:“哎呀!是这么小的小同志呀!”跟着就都把慰劳品往炕上一放,你一句我一句,争着抢着说了起来。
这个说:“小同志!辛苦了!——这是我们的一点儿心意,收下吧!”
那个说:“瓜子不饱是人心,收下吧!”
另一个又说:“千里送鹅毛,礼轻情意重,小同志快收下吧!也算表表我们这一片抗日爱国的诚心哪!”
小江两眼湿润了,望着这些老乡,真觉得有多少话要跟他们说,可是,嗓子眼儿好像叫什么东西给堵住了,一句话也说不出来。
正在这时候,大皮靴叔叔进来了,走到炕跟前,就关心地问:“怎么样啊?上了药疼得轻点儿了吧?”
小江一把拉住了他,兴奋激动地叫着:“大皮靴叔叔!我都懂了!咱们是抗日军,是革命的军队,是穷人自己的队伍!咱们抗日军跟老百姓是一家人!我都懂了!我一定永远跟着你,打日本、救中国,为我的全家报仇,为全东北的人报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