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波罗的两段情:许阿铿托斯
阿波罗的两段情:许阿铿托斯
阿波罗也喜欢男孩。奥维德借由俄耳甫斯之口来歌唱这段不幸的爱情。[1]据称是这名歌手在人类中引入了男同性恋行为,并因该发明而被色雷斯妇女所杀。阿波罗爱上了俊俏的许阿铿托斯(Hyakinthos),他爱得如此投入,以至于无暇操琴挽弓。他陪许阿铿托斯打猎,替他背渔网牵猎狗。爱使阿波罗成了这个斯巴达少年的奴隶。他们还一起运动、掷铁饼。阿波罗展示他的力量,把铁饼高高掷上云端。他掷出了神的风采。当铁饼掉下来的时候,许阿铿托斯冒失地冲过去捡,迫不及待地想要一试身手。但是铁饼落地反弹击中了他的脸,他一头栽倒。阿波罗接住他,用尽一切方法试图唤醒他,但无力回天。奥维德写道,就像一朵花,男孩已经失去了颜色,枯萎、凋谢了。阿波罗责备自己,绝望无涯。但爱也有错吗?命运不允许神灵和他心爱的凡人一起死去,于是阿波罗向许阿铿托斯许诺永生……以花的形式。在被垂死之人的鲜血浸透的草地上,一朵花瞬间绽放。诗人说,这朵花看起来像百合花,但却是紫色的,它的花瓣上带有“AIAI”的“铭文”,永远传递着阿波罗的痛苦和哀怨。[2]
这个神话同样具有释因功能。它讲述了一种希腊语称为hyakinthos的花卉的诞生情况及特点。事实上,这一名词在古代具体指哪种植物仍有待商榷,稍后会对此以及与之相关的刻画进行探讨。不过首先可以确定的是它指的是风信子,法语中的hyacinthe或jacinthe[3]。hyacinthe似乎比jacinthe更可取,jacinthe非常确定是阴性,而加了冠词的l'hyacinthe由于省音的缘故,让人把握不准它的阴阳性,恰恰在希腊语中,该词的词性就是模糊的,两种词性的例子都有[4]。至于作为人名的Hyacinthe,那当然是个男用名。
在奥维德的诗篇中,许阿铿托斯的悲情故事紧接在伽倪墨得斯的故事之后。伽倪墨德斯得到宙斯的宠爱,被带上奥林波斯山,成为众神的斟酒人。他的命运非同寻常:青春年少,他获得了不死之身和不老之躯,被永远停留在青葱岁月,也就是古希腊男人与少男之爱中“被爱者”[5]的年纪,以取悦宙斯。
阿波罗没能使他早夭的爱人享有相似的命运。许阿铿托斯的故事体现了人类与神过分接近的危险。阿波罗那超越凡人的力量摧毁了身为人类的许阿铿托斯,反过来也给作为神的自己带来了痛苦。这种关系是不理智的,在琉善[Lucianos,约125—180后,罗马时代希腊散文作家、哲学家]的《诸神的对话》中,赫耳墨斯对阿波罗说:“你清楚地知道你爱的那个人终有一死,别再为他的死而悲伤了。”[6]
但这一轻率的结合仍然是男子同性情爱及其在古希腊社会被广泛接受的实践的典范。
运动与狩猎通常是这种情爱关系的舞台,它的基础一般是年长者对少年实施的教导。小菲洛斯特拉图斯描述过一幅展现阿波罗和许阿铿托斯这对情人的画作,[7]他的叙述尤其能说明这段关系的教导性质。这位诡辩者列举了阿波罗为了得到许阿铿托斯的芳心而做出的一系列承诺:他会教授许阿铿托斯音乐、预卜、运动,甚至会让许阿铿托斯驾驶他的天鹅车。他在一个被追求的少年能从追求者那里期待的好处上作了令人无法抗拒的发挥。
小菲洛斯特拉图斯记载了这样一幅画面:许阿铿托斯以被爱者常见的姿态依偎在阿波罗身边,眼睛害羞地看着地面,娇嫩的身体半裸,四肢纤细,头发自额头垂下,扫过初生的柔须。这是一个pais[古希腊语:儿童],meirakion[少年],嫩娃娃。
在这幅画和另一幅老菲洛斯特拉图斯[8]描述过的展现许阿铿托斯之死和悲痛的阿波罗的绘画上,还出现了另一个人物:西风之神泽费罗斯,他的太阳穴长有翅膀,头戴花冠——“他很快会把风信子花编入其中”。泽费罗斯看着许阿铿托斯和阿波罗,似乎在发笑。实际上,有一种传统认为,阿波罗掷铁饼的灾难性结局正是由泽费罗斯的风——既柔和又恶毒——导致的。据说他吹了一口气,改变了铁饼的轨迹,使它朝许阿铿托斯的方向砸去。这个替阿波罗开脱的版本引入了同性恋故事中的一个常见元素:情敌的嫉妒。英俊少年是众多年长者觊觎的对象。他们虽然有选择的权利,但就是在凡人世界里,事情有时也难免以悲剧收场。阿波罗作为奥林波斯十二主神之一,在追求许阿铿托斯这件事上轻而易举地击败了泽费罗斯。这让西风之神心怀怨恨,他掌控的风的力量足以带来可怕的后果。泽费罗斯以喜爱少男出名。在古希腊瓶画中,我们可以看到,如爱神厄罗斯一般长着双翅的泽费罗斯紧紧抱住一名少年,将他掳走(图版9)。在古希腊人的情爱观念里,他的行为实属正常,而在神话层面上,这同时也是对他母亲的行为模式的一种复制。泽费罗斯的母亲是女神奥罗拉,她同样喜欢少男的肉体。在图像资料中,奥罗拉和儿子泽费罗斯的形象交替出现(图版10)。为获取对象,二者都采取劫持的方式。他们的行为反映了在古希腊人看来爱情征服中暴力的一面,与之相对的是说服,由女神皮托[Peitho,即古希腊语“说服”之意]司掌。[9]这种策略采用温柔的话语……和礼物。装饰花瓶上的绘画展现了这两种策略。有些画着成年男性和少男之间,男人和女人之间,互送礼物以示殷勤;有些则画着使用强硬手段的暴力场景,比如某位神灵追逐一个男孩或女孩,他们就像被猎人追赶的猎物一样,即将遭遇毒手。
阿波罗和许阿铿托斯是一对模范恋人,许阿铿托斯也成了被爱者这一男性欲望对象的范例。[10]在《真实的故事》中,琉善来到幸福岛,发现岛上众多已故的伟人中,苏格拉底在美少年的簇拥下欢宴,他看起来特别喜欢许阿铿托斯。据说,剌达曼托斯对此感到不快,威胁要将这个令人难以忍受的话痨赶出岛。[11]
宗教层面上,阿波罗和许阿铿托斯共同成为一项崇拜的对象。每年夏初,斯巴达人在拉科尼亚的阿米克莱举行许阿铿托斯节纪念英雄许阿铿托斯,盛大的祭祀活动持续三天。第一天,人们为许阿铿托斯之死哭泣;第二天便开始庆祝他的复生。人们颂扬阿波罗,向他献上赞歌、音乐和祭品。这一全国性的节日非常重要,以至于斯巴达人在外出征战时也会毫不犹豫地离开战场,回去庆祝。[12]
许多艺术品都呈现了这一主题。罗马时代一枚非常漂亮的宝石上刻有一个掷铁饼的竞技者,铭文明确地将其称为许阿铿托斯(图版2)。但是从古风时代[公元前8—前6世纪]一直到希腊化时代[始于公元前334年马其顿亚历山大东征,止于公元前30年罗马征服埃及托勒密王朝],就已经有大量具象作品,瓶画、陶塑、石刻,展现了一个骑着天鹅或者驾着天鹅车的青年男子形象:这个人物,基本也可以认为就是阿波罗那位年轻的恋人。而另一些作品,我们提到过,展现一个长着翅膀的神,他或是在追逐一个少年,或是将少年紧抱怀中,掳至半空,这一形象极有可能是泽费罗斯,美少年——其中就有许阿铿托斯——的劫持者。[13]我们已经谈及菲洛斯特拉图斯祖孙描述的那两幅画。一幅展现的是死亡瞬间来临之前的恋人,另一幅展现的则是英雄之死和神的悲伤。这是所有画廊,哪怕是想象的画廊,按惯例都必须呈现的场面。普林尼就曾记载,画家尼喀阿斯[Nikias,公元前4世纪末期雅典画家]画过“一幅许阿铿托斯,非常讨奥古斯都[即屋大维,前63—后14,罗马帝国第一位皇帝]的欢喜,以至于他在攻占亚历山大城之后,带回了这幅画。后来被提贝里乌斯[前42—后37,罗马帝国第二任皇帝]供奉于他的神庙”。[14]
与许阿铿托斯相关的画作在古典时代之后依旧流行。美少年之死给许多欧洲画家带来了灵感,不论他们个人是何种取向。在他的《情迷意大利辞典》(Dictionnaire amoureux de l'Italie)中,多米尼克·费尔南德斯[Dominique Fernandez,1929—,法国作家,曾获1982年龚古尔文学奖。法兰西学院院士]称赞提埃坡罗[Tiepolo,1696—1770,意大利画家,威尼斯画派代表人物]尽管毫无疑问地痴迷于女性,却依然“如此有力、如此别致地歌颂了同性情爱”。提埃坡罗的《许阿铿托斯之死》创作于1752年,现藏马德里蒂森—博内米萨博物馆,该画是应日耳曼贵族威廉·弗里德里希·绍姆堡—利佩伯爵的订购要求而作,伯爵的情人,一位西班牙青年音乐家,当时刚刚去世。[15]
在提埃坡罗的画作上,铁饼被替换成了球拍、球和球网,它们是早期网球运动的装备。这项运动在当时已经非常流行,伯爵和他的情人便热衷此道。但它也有一定的危险性,有好几起出名的事故,因为皮制的小球极为坚硬,皮革绷得太紧(传说1606年在罗马,卡拉瓦乔就是这样失手致对手死命后潜逃的)。不过这一时代错位并不是提埃坡罗发明的。因为在《变形记》刊行于1561年的一版极为流行的意大利语译本中,译者乔瓦尼·安德里亚·德尔安圭拉拉[Giovanni Andrea dell'Anguillara,1517—1572,意大利文艺复兴时期诗人]被故事深深吸引,在掷铁饼这一情节之外,自行加入了一段激烈的网球比赛,篇幅还很长。从此,艺术家在处理这一主题时,根据所能看到的《变形记》的译本,就有了掷铁饼和打网球这两种选择[16]。提埃坡罗的这幅画,赏心悦目之余又令人困惑,许多细节或是蕴含典故或是留下谜团。画中潘神的雕像面带冷笑注视着许阿铿托斯的躯体,使人想起老菲洛斯特拉图斯笔下因为情敌阿波罗的痛苦而发笑的泽费罗斯。画面左侧身穿条纹长袍的旁观者,这个人会不会就是许阿铿托斯的父亲,斯巴达国王,被威尼斯画家提埃坡罗画成了东方人物的装扮?垂死的许阿铿托斯躺在一片偏红的黄色布料上,在古典色彩体系里,那正是“许阿铿托斯色”。[17]伯爵的心爱之人自然不必真叫哈辛托[Jacinto,许阿铿托斯的西班牙语形式]。希腊神话中这一爱情模式依旧影响至深,随时会重新激活。
莫扎特谱写第一部歌剧《阿波罗与许阿铿托斯》时只有十一岁。出资委托他的是萨尔茨堡本笃会学院。脚本作者,鲁菲努斯·维德尔[Rufinus Widl,1731—1798,本笃会修士,学院教授]出于慎重,在故事情节里加入了一个女性角色。
注释:
[1]奥维德,《变形记》,卷十,162行起。
[2]奥维德,《岁时记》,卷五,223行起:“他的哀怨仍然铭刻在它的花瓣上。”约翰·沙伊德(John Scheid)和杰斯珀·斯文布罗(Jesper Svenbro)在《乌龟和七弦——走进古代神话制造》(La Tortue et la lyre.Dans l'atelier du mythe antique, Paris, CNRS Éditions,2014)中,阐述了这些字母作为纪念和丧葬铭文的意义,对此我暂时搁置不谈。他们同时强调了神话演变的历史过程和英雄在斯巴达的文化地位。他们的著作对于理解神话,特别是“生成神话”的概念至关重要。
[3]虽然在当代园艺用品商店里二者被区分开来,并有一些说法称jacinthe来自东方,与郁金香同时,但它们是同一品种。翻译出版泰奥弗拉斯托斯[Théophraste,约前371—约前287,古希腊哲学家、植物学家]著作的苏珊娜·阿米格(Suzanne Amigues)认为jacinthe很早就在欧洲出现,适应了环境,并通过传粉与本地品种完成了杂交。
[4]在法语里也是如此,至少在古法语中是这样。
[5]Eromenos,希腊语动词eran(爱)的被动分词,与之对立的是后缀表主动的名词eraste,指该组合中较年长的一方。
[6]琉善,《诸神的对话》,14。
[7]小菲洛斯特拉图斯,14节。
[8]《画记》,卷一,24节。公元3世纪多名诡辩者都叫菲洛斯特拉图斯(Philostratus):老菲洛斯特拉图斯又叫利姆诺斯的菲洛斯特拉图斯,他是小菲洛斯特拉图斯的外祖父。小菲洛斯特拉图斯续写了他的作品,描述了一些或真实或虚构的画作。
[9]这种对立同样适用于政治领域及其他社会生活领域。
[10]参阅贝尔纳·塞尔让(Bernard Sergent)的研究:《古希腊神话中的同性恋》(L'Homosexualité dans la mythologie grecque, Paris, Payot,1984);《古代欧洲成人式中的同性恋》(L'Homosexualité initiatique dans l'Europe ancienne, Paris, Payot,1986);《印欧民族的同性恋与成人式》(Homosexualité et initiation chez les peoples indo-européens, Paris, Payot et Rivages,1996)。
[11]琉善,《真实的故事》,卷二,17—19。
[12]对于这一神话,有一个跟太阳相关的解读,参阅阿兰·莫罗(Alain Moreau)的《致命的掷铁饼者》(《Le discobole meurtrier》, Pallas,34,1998,p.1—18)。“铁饼”(disque)或指日轮(disque)。
[13]图版9。参阅LIMC(古典神话网络图像辞典),搜索词条:Hyakinthos和Zephyros。
[14]普林尼,《博物志》,卷三十五,131。
[15]参阅《詹巴蒂斯塔·提埃坡罗:威尼斯画展展品目录》(Giambattista Tiepolo, Catalogo della mostra tenuta a Venezia, Milan,1996,p.17—176)。根据其他材料,伯爵可能同时与音乐家的情妇,一名从维也纳带回的女歌唱家,生活在一起。这位伟大的人物——他同时还是一位军事防御战略的专家——就这样一下子找齐了他的达佛涅和许阿铿托斯:http://www.stilearte.it/quando-tiepolo……感谢乔万尼·卡雷里(Giovanni Careri)为我提供了线索。
[16]法国瑟堡的托马·亨利博物馆藏有一幅《许阿铿托斯之死》,被认为是卡拉瓦乔的一位模仿者所作。画中许阿铿托斯的球拍掉落于地,阿波罗的球拍还拿在手里。
[17]根据《利特雷词典》的记载,始自16世纪。这同样是被命名为“许阿铿托斯石”(hyacinthe)的宝石(锆石)的颜色——这一命名应该更晚。至于黄绿鹦鹉——黄和绿是画中“父亲”长袍的颜色——这种鸟据说象征着尘世的享乐,很遗憾,并未被冠以“许阿铿托斯金刚鹦鹉”(ara hyacinthe)的名称:1790年,这一命名落到了毛色亮蓝的紫蓝金刚鹦鹉头上。为什么呢?因为“许阿铿托斯色”对应的颜色一直在变。它最初指紫红色,就像风信子的颜色。不过当荷马讲述雅典娜为使奥德修斯在瑙西卡亚面前表现得仪表堂堂,将头发披散在他前额(《奥德赛》,卷六,223行),他指的未必是这种颜色,可能是头发的形状——“卷卷的,像风信子那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