植物学:树
植物学:树
树和花同样引来了学者的关注。这是些适于分类和分析的研究对象。它们催生了一类特殊的话语,值得我们做一番检视。倒不是要用这些年代可考的科学文献来解释源自远古的神话传说,即使对神话的诗化处理同样是相对晚近的事。我们的首要目标是比对多种类别的话语,因为它们有着相同的主题:树与花。我解读这些科学记载的立场并不中立——假如存在中立阅读的话。因为即使我们努力保持客观,我们的内心也会随早先阅读过的神话故事而不可避免地产生一些想法。正是它们引导我选定此处研读的文本。
植物学诞生于公元前4世纪。尚不确定亚里士多德的科学著作中包含植物学著作。不管怎样,即便该作品真的存在,那它也已经佚失了——也许会在未来某一天突然冒出来。但至少他的学生泰奥弗拉斯托斯以其《植物研究》延续了他的工作。在这部作品中,泰奥弗拉斯托斯完成了一项壮举,他记录了几乎所有他能了解到的植物物种,并对它们实施了分类。泰奥弗拉斯托斯的另一部专论,《植物之生成》,则侧重于记录植物的生长和繁殖。他的写作主要基于直接观察和从旅行者与专家那里搜集到的信息,所谓专家是指耕种者、牧羊人、伐木人、农民、园丁、木匠以及其他技术人员。这些传统知识、信仰,自然还有偏见,泰奥弗拉斯托斯固然以科学眼光对它们做了梳理,但仍能让我们隐约一瞥那孕育了神话的集体想象。
泰奥弗拉斯托斯的作品以希腊语写就,必须与普林尼的拉丁语巨著《博物志》中有关植物的卷册对照着看,不过普林尼有时候只是对这位前辈的作品进行了翻译而已。还有奥维德同时代的希腊医生迪奥斯科里德斯[Dioscorides,约40—90,被誉为药理学之父]研究植物药理功效的著作,对我们的探讨也非常有价值。
泰奥弗拉斯托斯的分类基于植物的可见形态。他将植物分成四类:树,灌木,半灌木和草本植物。从高到低,体现了从空间角度对植物环境的一种理解。泰奥弗拉斯托斯描述的植物种类非常丰富,哪怕只关注变形神话所提到的那些,也令人眼花缭乱、头晕目瞑。
这就有了第一个问题:确认神话中涉及的植物。这个问题包含两个层面。奥维德的神话故事是我们这项研究的出发点,但对于故事中诞生的那些植物,奥维德有时并不给出名称。就算他这样做了,给出的也是拉丁语名称。所以必须倚借泰奥弗拉斯托斯作品中相关的希腊语记录,他的作品在植物学方面为我们提供了核心参考。接着又有另一个问题:希腊语和拉丁语作者列出的那些名称真正指的是哪些植物?在这个问题上我们比较幸运,可以参考一些优秀的研究[1],不过它们也显示若干地方仍有争议。但是,对于我们来说,第一步的关键并不在于把名称与现代植物对上号,找到符合当代科学描述的特征,这是次要的,重要的是研究该植物对于古人来说代表着什么,以及古人对它有何评说。随后,根据古今两套植物学材料之间的差异,我们将能确定其中许是纯粹出于神话信仰的部分,要知道,神话既扎根于“现实”,也扎根于想象。
树
我们从树开始。变形而生的树只有那么几种,按照它们在本书中的出场顺序,先是月桂树和芦苇,其次是橡树、枣树或朴树、杨树、胡桃树、松树和枞树、椴树、柽柳、悬铃木,以及没药树,以上这些树是由女孩变形而来;由男孩变来的有柏树、野橄榄树,同样也有松树。每种树在神话故事中扮演的角色与重要程度皆不相同。
先总的说一点:虽然绝大多数树名的词性都是阴性,但树通常被认为是分雌雄的,尤其是柏树、松树和枞树,以及椴树[2]。这种区分有些得到了现代植物分类的证实,而在当时,也会把两个不同的相邻物种当成同一种植物的雌雄形态,例如两种松树。
给树木分雌雄主要依据两个标准。一方面看是否结果实,结果实的树很自然就被定为雌性,不结果的则是雄性。但究竟怎么算不结果是个可以探讨的话题。[3]如果一棵树的果实很小,肉眼看不到,那么这棵树也会被看作是雄性的。另一个标准是树形。拿柏树来说,细高个儿是雌的,横长的则是雄的。通常情况下,身形瘦长的是雌树,矮小粗壮的是雄树。此外还要考虑树皮的质地和颜色:雄树粗糙,雌树光滑;雄树黯淡,雌树明亮。[4]这种性别区分显然带有人类中心主义的烙印,是泰奥弗拉斯托斯自己开篇就主张避免的。只是不管这位植物学家怎么说,他对植物的描写总难免搬用动物和人类生理学的框架。更主要的是,这些观念范畴是由古人定义男女也即性别的那套标准铸成。泰奥弗拉斯托斯称,这套分类标准是伐木人和其他林木方面的专业人士所采用的标准。[5]在借用的同时,他已清楚地知道自己的著作实际上是对大众知识的一种回应。他只是偶尔指出这些预设中存在的固有矛盾。
例如,为了更好地描述枞树挺拔的树形、它那唯一主干,以及竖直的树枝,泰奥弗拉斯托斯将它与枝条呈弧形、更曲折、更舒展的橡树对比。事实上,橡树曾使荷马想到阳刚与战争。赫克托尔充满激情地率领特洛伊战士进攻希腊军营盘,遇到两位把守在高门前的勇士:“他们就像山岭上的橡树,昂首挺胸,风里雨里,日复一日,纹丝不动地矗立在又深又壮的树根之上。”[6]我们这便明白,德律俄佩,“橡木小姐”,为何没有变形为她的名字所代表的树了。有些树,谁也不会觉得它们会是雌性。此处,古代植物学话语和神话取得了一致。
但不能单凭这个例子,就认为在树木植物学描述中的性别分类标准,与植物变形神话故事中的性别分配有着系统的关联。实际是,虽然诞生自变形的树木,它们的名称是阴性的,但还是被认为拥有两种性别,其中不结果实的为雄性。
这些神话中女孩变形而来的树,前面已经提到,绝大多数拥有高挑笔直的树干。而且它们大部分四季常青:月桂、柏树、松树、枞树、柽柳都不是落叶树。[7]
其中好几种会流淌浆液,比如皮提斯变成的松树和厄拉特变成的枞树。用来修饰它们的定语“落泪”并不是比喻——要么就是语言中的一个“特定比喻”。这是一个专业术语,指的是树脂的分泌,或是天然,或是出于人工干预。这个用词有意无意地将植物拟人化了。同样,泰奥弗拉斯托斯和普林尼会说某种植物“喜欢”日照,“偏好”干燥的土壤,“不喜”被栽种在黏土地里。我们现在也这样说,没人会怀疑我们是万物有灵论者。
泰奥弗拉斯托斯著作的第九卷论述植物的汁液,那是植物潮湿本性多少可见的表现——我们知道,潮湿是亚里士多德用以定义阴性的一个标准。泰奥弗拉斯托斯对树脂的分泌表现出浓厚的兴趣。[8]此外,植物学描述还包括木材的功效和工艺用途:普林尼对这方面的记载非常系统,泰奥弗拉斯托斯则略无章法。
没药树
比如,泰奥弗拉斯托斯将没药树——希腊语smyrna——归在名贵产脂植物的章节中介绍,与用于制备乳香和香膏的树种,以及来自阿拉伯半岛的芳香物质和芳香植物同列。可见此处是用途和产地主导了植物分类。泰奥弗拉斯托斯对于树木的认识并不直接,而是取决于为他提供信息的人。他将没药树描述为一种棘状的小树,从树的底部分出许多树干,长着错综、带刺的枝条。[9]普林尼则根据收集到的传闻补充说:“一些人称没药树和刺柏很相似,刺柏更粗糙,刺更多。”
以上这些特点与女孩变形之树的标准美完全相反。(当然,变形为没药树的米拉首先是一位未婚母亲。)然而,奥维德——他也从未见过香料树——丝毫没有受这些描写的影响,他把米拉变成了一棵细长的树。泰奥弗拉斯托斯则完全没提神话。他用很长的篇幅叙述了树脂的分泌:自然渗出,尤其还有人工割取。树脂会流到地面,或积在树上形成树胶。泰奥弗拉斯托斯详细记录了收获树脂的步骤以及树脂贸易。普林尼也做了同样的记录。科学材料与神话材料归结为两道全然平行的轨迹,二者互不干扰。但是古人还是会两相对照,就像后来为奥维德的作品制作插图的画师和基于《变形记》搞创作的艺术家那样,得出没药树裂开,产下一个沾着芳香树脂的孩子的画面。
杨树
我们本来预备看到杨树跻身“落泪”树木之林。但并不是这样。白杨和黑杨,希腊语leuké和aigeiros,拉丁语populus alba和populus nigra,这两种杨树公认喜欢潮湿的环境,产出的木材也是潮湿的;泰奥弗拉斯托斯称杨树不适合用来烧柴,因为杨木在燃烧时会像湿柴一样冒烟。杨树树干笔直,被认为不会结果[10]:泰奥弗拉斯托斯说它们既不开花也不结果——这并不准确。白杨树的树皮会随树龄增长开裂,但泰奥弗拉斯托斯和普林尼都没提到有汁液流出。不过有一点引起了他们的注意。泰奥弗拉斯托斯指出,白杨树,还有椴树、榆树等,这一类树的树叶在夏至过后会翻转。原本朝下的,泛白的一面——朝上那面是绿色——会迎向太阳,以至于整棵树似乎也跟着变了颜色。泰奥弗拉斯托斯措辞比较谨慎,他说叶子“似乎会翻转”,不过这一现象确乎得到了证明。[11]提及这种向日性可能与日神赫利俄斯的女儿们变形为杨树的神话有关,在某些版本中她们就变成了白杨。[12]但泰奥弗拉斯托斯一点没提赫利阿得斯姐妹和杨树可能会分泌的树脂。他也没提琥珀,这不在他的主题范围内。普林尼则相反,他计划更宏大,他要盘点整个世界的历史及内容。他在《博物志》第三十七卷列数适合制作奢侈品的奇珍异宝时提到了琥珀。女性趋之若鹜的金色琥珀,在这位严格的道德家看来是“僭宠之物”,他要以此为契机“戳穿希腊人的谎言”[13]。让我们引用一段:“法厄同被雷劈死,他的姐妹大哭不止,被变成杨树;每一年她们的眼泪都会在厄里达诺斯河——现在称为波河——岸边生成electrum[琥珀];之所以叫electrum是因为太阳有Elector[希腊语中意为光耀]之称。这是许多诗人所讲,最早的几位,我记得是埃斯库罗斯、费罗萨努斯[Philoxenus,约前435—约前380,古希腊酒歌诗人]、尼坎德洛斯、欧里庇得斯以及萨提洛斯[Satyrus,生平不详]。来自意大利的证言推翻了这一切。”
普林尼随后列举了一长串古希腊作家对琥珀产地及众多琥珀起源信仰的胡言乱语,一一驳斥。通过普林尼的记录,我们才了解到这些信仰,否则它们可能再也不为人知。普林尼的疾言厉色和他的小算盘一样有趣。他小心翼翼,一字不提奥维德,但是他不可能不知道奥维德。事实上,他在这通批判开头所讲的神话故事正是来自《变形记》的版本,他做了个概述,最后还影射了拉丁姆地区年轻女性用琥珀当首饰的内容[14]。他也顺便把泰奥弗拉斯托斯给拖下了水,说“泰奥弗拉斯托斯称那[琥珀]是从利古里亚的地里挖出的”。就这么简短的一句,但在泰奥弗拉斯托斯现存著作中找不到,至少在他的《植物研究》中无迹可寻,因为那里边并没有谈到琥珀。
于是普林尼总结说:“全是一本正经胡说八道。琥珀这东西平平无奇,每天都能采到,撒个谎很容易就能看穿。这根本就是在嘲笑整个世界,厚颜无耻地编讲故事,叫人无法忍受。”
批完了希腊人和他们的谎言,普林尼立刻亲自奉上琥珀的真相,并解释了琥珀的来源。正如我们现在所知,琥珀是从波罗的海经水路到达的波河流域。普林尼的愤慨使我们了解到,关于琥珀这种珍贵甚至神秘的物质竟然存在如此众多的传说,而丰富多样的民间信仰以及普林尼本人对于传说的兴趣并未改变他对科学的严谨态度[15]。
芦苇
普林尼提到芦苇的时候也是如此,不过语气要平和得多。读者若对芦苇被归于树木一事感到诧异,那一定是因为他了解植物学,或是受了拉封丹寓言故事的影响——拉封丹把芦苇描写为一种柔软易折的植物。确实,“生长于湿地,多年生,茎秆中空,近木质化”的芦苇在今天被归于禾本科。换句话说,芦苇是如假包换的草,即便其直立的茎秆可高达三米。普林尼对芦苇的研究见于《博物志》第十六卷,这卷从头到尾都是树。泰奥弗拉斯托斯则把芦苇收在《植物研究》第四卷,与潮湿环境中的各种柳树和杨树为伍[16]。因此对于他来说,芦苇无疑也是一种树。奥维德用calamus[拉丁语:芦苇]一词的复数形式指代水中宁芙叙任克斯消失的那丛“苇秆”。calamus一词是从希腊语calamos直接翻译过来的,因为拉丁语指芦苇原有自己的词,canna和harundo,奥维德也用过,他还用过另一个希腊语单词donax。而在描述不同种类的芦苇时,普林尼还使用了syringias一词,指“一种中空的,也就是说既无木也无肉,但如其名称所示,适合用来做箫管的品种”。[17]这个词早先并未出现在泰奥弗拉斯托斯的文字中,[18]后世编纂者根据普林尼的文本做了还原。
两位学者用很长的篇幅描写了芦苇,理由是芦苇的实用价值很高。这种闲笔,用今天的眼光来看,像是打断甚至搅和了原本说好的分类,其实是古希腊古罗马时代思维及其功用的特征:科学观察与社会生活并不割裂。不仅仅是驯服的作物,所有植物都是人类生活固有的组成部分。而且全体生物都是如此。总之,他们列举了诸多芦苇制品:纸张、芦笔、箭、屋顶、栅栏、支架、弓、钓竿,当然还有乐器,却完全没提排箫。他们盛赞波奥提亚科派斯湖出产的“箫管芦苇”——希腊语auletikos calamos(法语chalumeau[芦管,芦笛]一词即衍生自其名称),在奥洛斯管的制作上花了大量笔墨。严格来说,这种乐器并不是箫,而是由两根管子和簧片组成的乐器,接近我们的单簧管,广受欢迎,非常普及。因此两位作者巨细靡遗地记录了奥洛斯管的制作细节:采伐时令,切削方式,开料时对芦管部位的选择,尤其是用于制作簧片的部分,要靠这薄薄的一小片振动产生声音。簧片在希腊语中是glossa或glossis,本可与恋爱的潘神那充满激情的亲吻挂上钩——他没能得到宁芙,但他的吻穿透了宁芙重组的身体。但遗憾的是,潘笛似乎没有簧片。
不厌其烦地介绍完“箫管芦苇”,泰奥弗拉斯托斯又提到了另一“中空,既无木也无肉”[19]的品种。照搬泰奥弗拉斯托斯的普林尼在此补充说该品种特别适合用来制作“管子”或曰fistulia,名为syringia。我们已经提过,编纂者在泰奥弗拉斯托斯的著作中“复原”了该词。普林尼引入这一细节,难道是受了奥维德诗歌的影响?因为他的诗歌证实了宁芙叙任克斯(Syrinx)的贞操?此前,晚于泰奥弗拉斯托斯的诗人忒奥克里托斯在《排箫》(Syrinx)这首晦涩的图形诗中刻意隐晦地指出了潘神在该乐器的发明中所起的作用。泰奥弗拉斯托斯之所以没有提及这一普林尼称为fistula——“管子”,拉丁作者确实以此称呼潘笛[20]——的乐器,那可能是因为这种粗俗之物——就像我们的竖笛——地位远远不如奥洛斯管,后者在希腊和罗马的社会与宗教活动中“不可或缺”,以至于——普林尼说——引来“古人的赞誉”[21]。
忘忧树
关于忘忧树(lotos),泰奥弗拉斯托斯又说了些什么呢?首先,它和同名的水生植物,我们法语的lotus,莲花,睡莲,毫不相关。其次,叫忘忧树的有两种树。第一种,据信为朴树,关于这种树,泰奥弗拉斯托斯没说太多,他仅仅提到这是一种木质干燥且没有肉质的树。[22]关于另一种,泰奥弗拉斯托斯叙述得多一些:这是一种高度适中的树,有许多品种,可通过果实来区分。其中一个品种是《奥德赛》中罗多法日人[Lotophage,意为以忘忧树为食的人]的树,这种树的果实香甜诱人,吃下就会遗忘过去。它们像葡萄那样成熟,像香桃木的浆果那样紧实。[23]这就是今天的枣树。在奥维德的诗篇中,德律俄佩这个倒霉姑娘不巧伤到了忘忧树,结果自己也因为变形传染而变成了一棵忘忧树。可以认为那是一棵枣树吗?朴树和枣树都结果,只是朴树的果实不怎么美味。这种结果的特性或可与女主人公的母亲身份挂钩:德律俄佩是在生下孩子后变成树的,她并没有像另几名变成树的女子那样想要保持处子之身——她们都变成了被认为不结果的树。反驳意见会说传染性的忘忧树本是宁芙洛提斯变来的,她也是个处女。就让我们把理性思维放一边吧。神话并不总讲逻辑,诗人也是如此。
月桂树
再来谈谈月桂树。说实话,对于这种希腊语称为daphné的树,泰奥弗拉斯托斯没有做过多的描述。他只说月桂树的树干很光滑,没有木节。说它和香桃木一样可以人工种植。说月桂树不畏寒,在奥林波斯山上有很多。但是在拉丁姆地区潮湿的平原上,泰奥弗拉斯托斯写道,有许多品种优异的月桂树与山毛榉和橡树生长在一起。[24]这条记录把我们带向罗马,果然,普林尼谈起laurus nobilis[月桂树的拉丁语学名]滔滔不绝。他指出月桂树是阿波罗的神树,其木性热。和泰奥夫拉斯托斯一样,他三言两语就讲完了月桂木的特点,[25]但记录了非常多的其他有关这些大树的细节,列举了许多品种,虽然不免有些混乱。他说,有一种得尔菲月桂,人工种植,“青翠欲滴,浆果很大,偏红。人们用它编织桂冠,在得尔菲授予优胜者,在罗马则授予凯旋者。”但他也提到王者月桂——在他的时代开始被称作奥古斯都月桂。稍后他又对胜利月桂居然是不结果的品种感到惊讶。在普林尼的描述中,既有植物学描写,又混杂着对月桂用途及多重优点的介绍:月桂是胜利之树、和平之树,因为它传递着休战的信息;在门口饰以月桂能守护屋宇,“连历代恺撒和大祭司的门上也有”。普林尼记载了许多轶闻,透露早在王政时代,罗马的君主就曾向得尔菲送出礼物,再从那儿带回神谕。他尤其还说月桂是唯一不会被雷电击中的树,因为月桂厌火,“表现为一阵跳动以及某种拒斥,因为月桂木会像内脏和神经那样扭曲。提贝里乌斯皇帝在雷雨天会头戴桂冠,以避免被雷电击中”。[26]普林尼还记录了其他令人难忘的事情,直接与神圣的奥古斯都大帝有关。
普林尼赞美月桂树所展现出的热情和激情——我只传递出其中的一小部分——使人觉得从希腊语的daphné过渡到拉丁语的laurus,月桂树的地位得到了显著提升。这是因为泰奥弗拉斯托斯只做纯粹的植物学描述,并没有谈及阿波罗之树在希腊、尤其在得尔菲那广为人知的社会功能与神圣地位。[27]而立志书写一部百科全书的普林尼则相反,在记录月桂树的希腊传统以及罗马与得尔菲的交往的同时,他致力构建月桂树作为罗马帝国象征的光辉形象。事实上,如《博物志》序言部分所说,这部巨著是献给提图斯皇帝[39—81,罗马帝国弗拉维王朝的第二位皇帝,79—81在位]的,想必是当时的规矩,但这也解释了书中夸张的笔调。从这个角度来看,比普林尼稍早,奥维德笔下的达佛涅就已经非常罗马化了。命运的安排将使她经由贝尔尼尼的妙手,成为博尔盖塞别墅中永远的罗马达佛涅。
柏树
关于柏树,古代植物学又是怎么说的呢?普林尼没写什么好话:“柏树生长得不爽气,它的果实没什么用处,它的籽叫尝到的人五官扭曲,它的叶子也很苦涩,它的气味非常重,就连树荫也不讨人喜欢;它也提供不了多少木材[……]柏树是普卢同的树,因此人们将柏树放在门前以示家有丧事。”在另一处他又说柏树不结果实,但我们无法判断他说的是雄树还是雌树。[28]他说雌柏身姿细长,看起来像一个纺锤;雄柏身宽体胖,更偏向于往横里长。柏树四季常青,春季开花;种植柏树回报很好,柏木既结实又耐用,光泽非常持久,一些用柏木制成的木雕足以证明这一点。这些描写令人无所适从。当然,普林尼前后矛盾的记载其实分属不同品种。奥维德描写了库帕里索斯变成的柏树,他是这样写的:“头发竖立起来,直挺挺地指向天空”。[29]若根据植物学的标准,这就是一棵雌性柏树。
和神话材料相比,对有关上述树木的植物学记录的检视收获有限。泰奥弗拉斯托斯非常谨慎,拒绝将大众信仰混入科学描写。他在另一著作《人物素描》中描绘了一个“迷信者”的肖像,从中便可一窥他的取舍:“迷信者”整天在嘴里叼着一根月桂树树枝。[30]泰奥弗拉斯托斯顶多只是确认神话故事里由女孩变形而成的树身姿细长,毕竟他对植物的看法脱不出那个时代的精神氛围,或至少是他的个人喜好,尤其在区分雌雄的标准方面。不过读罢植物学描述,我们还是可以注意到这些植物有若干共同特征。它们整体上是四季常青的,同时也是不结果实的。果树不在“女树”的清单里头。繁殖力与这些少女不惜一切代价拒绝发生性关系的处女身份无法兼容。两个例外,情况的确特殊。一个是德律俄佩,这位年轻的母亲变成了会结果实的枣树——或者是朴树;另一个是米拉,绝对意义上的“女儿母亲”[fille-mère的字面直译,通常译作“未婚母亲”],因为她与父亲乱伦产子,这种边缘化的生育行为通过没药树奇特的繁殖力体现出来——该树产出的是神奇、珍贵的汁液。于是我们便明白,为什么诞生自少女之死的唯一一种结果实的树木,从因绝望而自缢的费利斯的坟头长出的那棵扁桃树,竟是一棵没有叶子的树。
普林尼则没泰奥弗拉斯托斯那么严格:他既不拒绝故事也不拒绝神话……有时候是为了推翻它们,但也不全是这样。比如在树木部分,写完常春藤之后,他写“穗菝葜,被有些无知的人当作常春藤使用,玷污了节日庆典”。在此,他影射的是少女斯弥拉克斯对克罗科斯的爱恋,“结果导致她变形成了这种灌木”。穗菝葜之所以名声不太好,普林尼认为由来就是这个悲伤的故事,导致它被禁止用于宗教仪式和花冠编织,因为它是不祥之兆。[31]泰奥弗拉斯托斯在描写这种攀缘藤本植物时并没有提到这些事情,只说它会像常春藤那样攀附在其他植物上。穗菝葜的白色花朵闻起来近似水仙,会结出红色的果实,很像葡萄串。泰奥弗拉斯托斯再次提到穗菝葜,是在介绍制作花冠的植物的末尾,因为穗菝葜的花“可用”。[32]我们估摸着要从茎上取下,因为穗菝葜茎上的刺太多了,实在想象不出会把它戴到头上。穗菝葜的茎顶多用来制作装饰性的花环。比如把克罗科斯变成的番红花钉在它的棘刺上,因为这是一种依附性、进取性很强的植物,就像不幸的女主人公斯弥拉克斯在神话的某些版本里的表现。
对比两位学者的描述,泰奥弗拉斯托斯缄口不言的内容一清二楚。而从普林尼的广征博引中,我们得以辨别某些神话故事里,哪些是根植于想象、来自更原始的神话信仰的部分,哪些又来源于大众共有知识以及传统习俗。两位作者之间的差异也使我们略窥奥维德在“翻译”并再创作希腊神话时所做出的选择。
接下来我们谈一谈花。
注释:
[1]关于泰奥弗拉斯托斯,苏珊娜·阿米格的作品《古代植物学研究》(Études de botanique antique, Paris, De Boccard,2002)以及她考订出版的泰奥弗拉斯托斯作品(翻译和注释)极其翔实。而有关普林尼《博物志》植物方面的卷册,雅克·安德烈(Jacques André)翻译、注释的版本(Les Belles Lettres)及其著作《古罗马植物名称》(Les Noms des plantes dans la Rome antique, Paris, Les Belles Lettres,1985)同样是必备参考书。关于迪奥斯科里德斯,则有居伊·迪库蒂亚尔(Guy Ducourthial)的重要著作《古代的魔法植物和星象植物》(Flore magique et astrologique de l'Antiquité, Paris, Belin,2003)。
[2]泰奥弗拉斯托斯,《植物研究》,卷三,9,6;10,4。
[3]同前,卷三,3,4。
[4]同前,卷三,9,6。
[5]同前,卷三,9,3。参阅普林尼《博物志》,卷十六,47。
[6]泰奥弗拉斯托斯,《植物研究》,卷五,6,7;《伊利亚特》,卷十二,132—134行。
[7]普林尼,《博物志》,卷十六,79。
[8]泰奥弗拉斯托斯,《植物研究》,卷九,1,1;普林尼,同前。
[9]现代植物学橄榄科没药属(commiphora)和乳香属(boswellia)下分别有多个品种:参阅苏珊娜·阿米格对泰奥弗拉斯托斯《植物研究》(卷九,1,2;卷九,4,2)的评注。
[10]泰奥弗拉斯托斯,《植物研究》,卷五,9,5;卷三,14,2。
[11]同前,卷一,10,1,苏珊娜·阿米格的评注;同样参阅泰奥弗拉斯托斯的《植物之生成》,卷二,3,1;普林尼《博物志》,卷十六,35,85s。
[12]但是罗德岛的阿波罗尼俄斯和菲洛斯特拉图斯说是黑杨:见上文。
[13]普林尼,《博物志》,卷三十七,31—41。
[14]奥维德,《变形记》,卷二,366行。
[15]希罗多德已经对与琥珀相关的传说提出了质疑(III,115),但普林尼没有提及。
[16]泰奥弗拉斯托斯,《植物研究》,卷四,11,10。
[17]普林尼,《博物志》,卷十六,164。
[18]参阅苏珊娜·阿米格对泰奥弗拉斯托斯《植物研究》的评注,卷四,11,10。
[19]同前,卷四,11,10。在苏珊娜·阿米格看来,这是芦竹(donax或arundo)。
[20]维吉尔,《牧歌》,2,37;提布鲁斯[Tibullus,约前50—约前18,古罗马挽歌诗人],《挽歌》,2,5,31;西塞罗,《论演说家》,3,225。
[21]普林尼,《博物志》,卷十六,168。
[22]泰奥弗拉斯托斯,《植物研究》,卷一,5,3;8,2。
[23]同前,卷四,3,1;普林尼,《博物志》,卷十六,168。泰奥弗拉斯托斯,《植物研究》,卷十三,105。
[24]同前,卷四,5,3;卷五,8,3。
[25]普林尼,《博物志》,卷十六,207;泰奥弗拉斯托斯,《植物研究》,卷五,3,3。
[26]普林尼,《博物志》,卷十五,135。
[27]参阅苏珊娜·阿米格《古代植物学研究》第236页。
[28]普林尼,《博物志》,卷十六,139—142;另说见卷十六,211。参阅泰奥弗拉斯托斯的《植物研究》,卷一,8,2。
[29]奥维德,《变形记》,卷十,139—140行。
[30]泰奥弗拉斯托斯,《人物素描》,XVI,2;参阅苏珊娜·阿米格的《古代植物学研究》,前引。
[31]普林尼,《博物志》,卷十六,153—155。
[32]泰奥弗拉斯托斯,《植物研究》,卷三,18,11—12;卷六,8,3。穗菝葜的根可供药用。今天,穗菝葜因为被用于制作蓝精灵的魔法药水而知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