少男
少男
克罗科斯
阿波罗的爱人许阿铿托斯是少男花卉变形的代表人物。有一人可与之并论,那就是克罗科斯(Crocus),赫耳墨斯——罗马神话中称作墨丘利——的爱人。同样是在掷铁饼的时候,克罗科斯被赫耳墨斯失手所伤,变成了番红花(crocus),一种诗歌和现实里都很常见的植物。在希腊,一到春天,盛开的番红花漫山遍野,其中可用于烹饪和染色的品种尤为名贵。番红花的情色含义不逊于风信子。而且克罗科斯与神游戏、华年夭折的同性情爱背景,与许阿铿托斯的故事类似,只是后者的故事细节上丰富许多。
事实上,克罗科斯的这个故事并非来自诗人的讲述,而是来自希腊医学家盖伦。[1]奥维德只在一行诗里把克罗科斯的名字简单带过,并和少女斯弥拉克斯(Smilax)联系在一起。我们知道斯弥拉克斯变形成了穗菝葜(smilax),就是俗称的棘旋花。[2]但这句诗语焉不明,我们不太清楚克罗科斯的死后变形,究竟是因为爱斯弥拉克斯,还是因为试图逃离斯弥拉克斯的求爱,后一种可能性将使其被爱者、欲望对象的人物形象更为女性化。时代稍晚的诗人诺诺斯[Nonnos de Panopolis,公元5世纪希腊语诗人]偏向于前一种克罗科斯主动求爱不成的版本,把他形容为“恋爱之花”,希腊语anthos erotÔn。这个表达在两类恋爱中都适用,但还是更常见于同性场景。[3]
总之,克罗科斯变成了一朵鲜艳的花。他的故事可能是以许阿铿托斯的故事为模板建构的,但与许阿铿托斯相比,他的形象很单薄,性向太模糊。
阿多尼斯
阿多尼斯是米拉的儿子,他自没药树膨胀的树干中降临于世,也是“花男”的一员。[4]这个父女乱伦之恋生下的孩子是如此美丽,以至于维纳斯,也就是希腊神话中的阿佛罗狄忒,一下就爱上了他,把他纳为自己年轻的情人。也有传说称,阿佛罗狄忒最初是将阿多尼斯藏在一个箱子里,托付给冥后佩耳塞福涅——罗马神话里称普罗塞耳皮娜,让她把阿多尼斯藏在冥界。但是佩耳塞福涅也迷上了阿多尼斯,不愿交还。阿佛罗狄忒向宙斯告状,宙斯最终决定阿多尼斯每年三分之一的时间属于阿佛罗狄忒,三分之一的时间属于佩耳塞福涅,剩下时间由他自己支配,不过阿多尼斯选择和阿佛罗狄忒一起度过属于自己的那三分之一的时间。
这样一来,阿多尼斯每年有三分之二的时间和爱与美的女神阿佛罗狄忒一起度过。阿多尼斯是年少、温柔,讨女性欢心的未成熟情人的典范。因为在希腊人看来,有女人缘的男性总是多少带点女气,一如引诱海伦的帕里斯。就好像人只爱与自己相像的人。
阿佛罗狄忒对阿多尼斯的爱,与宙斯对伽倪墨德斯的爱,构成一种对称。至少在一定程度上是这样。迷恋少年的阿佛罗狄忒似乎体验了女版的“少男之爱”。宙斯为使伽倪墨德斯永远保有青春期之前的模样,终止了他的生长,但阿佛罗狄忒并没有这样做。在忒奥克里托斯的诗歌《叙拉古女人或阿多尼斯节》中,这位“双臂柔嫩如蔷薇”的美男子——诗人用类似描写俊美男童的辞藻称颂他——已经到了十八九岁临界的年龄。他是女神年少的丈夫。“他的亲吻并不扎人。他的唇边仍是金色细茸。”[5]阿多尼斯要么正处在成年的门槛上,要么就是已经跨过。
事实上,阿多尼斯和所有少年一样,也得去狩猎。这是他们的必修课,很是危险,阿佛罗狄忒对此十分担心。生怕出意外,热恋的女神千叮万嘱,告诫阿多尼斯要小心。然而意外还是发生了。阿多尼斯冒失地追逐一头野猪,并将其刺伤。被激怒的野猪回身冲来,阿多尼斯试图逃跑,但野猪还是追上了他,獠牙挑破他的肚腹。偏偏这时,女神远游巡视自己的神庙去了。她在途中听到了垂死之人的呻吟,驾着天鹅车赶紧折回,可等待她的只有爱人最后一声叹息。为了永远铭记她的悲痛,阿佛罗狄忒使阿多尼斯的鲜血中生出一朵花:“一朵血红色的花,一朵寿命很短的花[……]它因为轻盈而极为脆弱,它随风而落,风赠予它名字。”这就是银莲花(anemone,风在希腊语中为anemos)。奥维德把变形过程写得如同魔法一般:女神将芳香的仙露倒在阿多尼斯的鲜血上,血液开始沸腾,一小时后开出了一朵血红色的花。
如同许阿铿托斯,阿多尼斯也是世人敬拜的对象。但阿多尼斯节与斯巴达英雄的节日大不相同,也与祭祀得墨忒耳的地母节大相径庭。地母节在冬季举行,只有贤妻良母可以参加——别忘了,阿多尼斯正是肇胎于发生在地母节期间的乱伦。人们在盛夏庆祝阿多尼斯节,古人认为酷暑会使女性魅力得到释放。参加庆典的人员尤其包括受阿佛罗狄忒庇佑的风尘女子,她们会为阿多尼斯之死哭泣,并和情人们大吃大喝。她们会在屋顶上临时摆放一盆盆泥土,秧苗在其中发芽生长几天后就会被烈日灼晒而死。这种栽培称作“阿多尼斯花园”,极易衰败,无法成活,是阿佛罗狄忒那不成熟的爱人短暂一生的再现。苏格拉底在关于爱与美的对话《斐德若》中,以农业播种作比,对培育适当言辞的问题进行长篇探讨,也提到了这些荣枯转瞬的小花园。[6]
那喀索斯
在众多变成花的年轻人中,最著名的毫无疑问是那喀索斯(Narcisse)。他的故事尤其因《变形记》而广为流传。[7]但与奥维德同时代的一名希腊作家把这一传说的脉络简略概括了一下:
在波奥提亚的塞斯皮亚,那儿离赫利孔山不远,有一个美少年,他瞧不上厄罗斯,拒绝了所有爱上他的王孙公子。求爱者们只好放弃,除了一位,阿美尼亚斯(Ameinias),他执意追求不休。那喀索斯不但不理会,反而给他送去一把剑。阿美尼亚斯来到那喀索斯门前自尽,死前恳求厄罗斯为他报仇。结果,那喀索斯看到自己映在泉水中的美丽脸庞,莫名其妙地爱上了自己,成了自己第一个也是唯一的恋人。最终,那喀索斯陷入绝望,他意识到这般痛苦是对他拒绝阿美尼亚斯求爱的惩罚,于是便自杀了。发生这件事后,塞斯皮亚的居民决定加大对厄罗斯的崇拜,侍奉他,为他献祭,不论是公开典礼还是私下。他们认为水仙花(narcisse)诞生自塞斯皮亚,因为那喀索斯的鲜血洒在这片土地上。[8]
这个故事框架堪称标准范本。那喀索斯拒绝了爱情,这是对爱神厄罗斯这位最强大的神灵的冒犯。必须要回应爱情,所以厄罗斯的扈从中才有一位次要的神灵安忒罗斯,希腊语Antéros,执掌“回应之爱”。蔑视神灵是hubris,是傲慢与亵渎。讽刺的是,惩罚与过失对称且相反,就像是水中的倒影。拒绝打开心门与他人建立相互关系(réciprocité)的那喀索斯受到了反噬,被幽禁在与自身的自反关系(réflexivité)中。在这个只涉及少男之爱的原始版本里,那喀索斯的行为把同性爱欲推向了巅峰,变成了自我爱欲。爱同类变成了爱自己。奥维德大大扩展了这个故事。在他的版本中,那喀索斯既吸引少男也吸引少女,却拒绝了他们所有人,因此对厄罗斯的冒犯无以复加。不过最终那喀索斯还是爱上一个少男,他自己。对于这个爱人,这个水中的倒影,这个分身,这个“被爱者”,他扮演着éraste,即主动追求的“爱者”的角色。
总而言之,水仙花诞生的背景是男子同性情爱,诞生的地点是那喀索斯自尽,或因爱而不得枯竭而死,或因试图与欲望对象相会溺水而亡的地方。奥维德叙述道:“在尸体的位置出现了一朵花,深黄色的花心,围着洁白的花瓣。”按照奥维德的叙述,水仙花的出现更像是一种替代,而不是变形。或者,就算发生了变形,又或者花从血泊里冒出来,也没人在场,包括诗人在内。
奥维德虽然将故事设置在男性逐猎少男的框架中,但加入了厄科(Écho)这一人物,强化了异性恋的比重。厄科是个宁芙仙女,曾在朱诺跟前喋喋不休地讲话,耽误了朱诺捉奸,没能当场捉住朱庇特出轨。这也导致她被朱诺惩罚,从此只能重复别人话语的最后几个音。厄科爱那喀索斯爱到发狂,使他产生错觉,以为水中的倒影回应了自己。那的确是与他成双的倒影,不过是声音的倒影。厄科因思慕过度日渐枯竭,变成了一座山崖,会产生回响——这就是回声(écho)。奥维德的“创造”符合古希腊原子学说比对视觉和听觉得出的科学理论。[9]
但是,奥维德最大的创新是残忍地让那喀索斯认识到自己的错误:Iste ego sum,“我就是那个你”——那喀索斯最终承认了这一点。他意识到这段虚幻的相互关系——“我和你”,实际是“我和另一个我”的自反关系。但为时已晚。另一个他俘获了他的心,最终将他带入冥界,在那里,奥维德写道,他仍然向斯梯科斯河[九条冥河之一]中寻找自己的倒影。因为希腊语中一个指倒影和图像的单词skia——拉丁语中的umbra,同样也指鬼魂。那喀索斯死了,带着对爱上自己一事的清醒认识。奥维德创造了自恋。但很快,这个神话就被颠覆:爱上自己本是对那喀索斯的惩罚,可到了新柏拉图学派那儿,爱上自己成了那喀索斯的过错。也就是说,在奥维德的原始版本中,那喀索斯错在不爱任何人,坏了爱神厄罗斯的规矩。而现在,只爱自己成了他的过犯。
那喀索斯的传说还有另一个传统,见于公元初希腊作者保萨尼亚斯[Pausanias,约115—约180,旅行家,地理学家]的记载。保萨尼亚斯被认为是理性主义者,在他看来,若说一个少年人无法分辨真实存在的人和水中的倒影,这不太可信;他提出了另一个版本:“那喀索斯有一个双生姐姐;无论从哪方面来看,姐弟俩都非常相似,他们有同样的头发,穿着同样的衣服,一起去狩猎。那喀索斯爱上了自己的姐姐,但少女去世了。于是他经常往泉水边上跑,他很清楚看到的是自己的倒影,他知道这一点,但他还是想象看到的不是自己的倒影,而是姐姐的形象,从而稍稍缓解哀痛。”[10]
在这段叙述中,自反关系被一种并不真正具有开放性的相互关系所替代。这是一段近乎乱伦的爱,那喀索斯爱上了孪生姐姐,那是他的另一个自己,一开始、出生前就存在的另一个自己。诚然,他们之间是异性恋,但他们的性别差异被姐姐的男性化行为抵消甚至是否定了:姐姐的穿着打扮很像弟弟,她和弟弟一起去狩猎,而狩猎本是禁止女性参加的。由此,双胞胎姐姐成为完美的另一个自己,因为倒影呈现的是原件的镜像。那喀索斯可以试着通过自己的映像追寻姐姐。
这个版本的那喀索斯没有上当,是他自己心甘情愿地寻求幻象,就像是用麻醉品来抚慰悲伤。事实上,古希腊人认为水仙花浓烈的香味有安定作用。他们在水仙花的名称(narcisse)和指代麻痹的单词narké——法语里narcose(麻醉法)和narcotique(麻醉剂)的词源——之间建立了联想。
水仙花这种近乎催眠的“效用”很早就记录在科瑞[Coré,即佩尔塞福涅]的故事中——一个十足异性恋、以缔结夫妻为终局的故事。[11]宙斯为了帮助哥哥冥王哈得斯掳走甥女科瑞,也就是他们的姐姐得墨忒耳的女儿,在外甥女和同伴玩耍的草地上变出了一朵无人见过的花,它“光芒四射,使所有见到的人都为之震惊[……]花球的芳香使浩瀚苍穹都为之微笑。女孩心旷神怡,伸出双臂摘取这个美妙玩物[……]但是大地突然裂开”,为冥王抢亲的车驾辟出道路。水仙花,是为了施计诱捕年轻的神女科瑞而发明,它之所以有效是因为它引人痴迷,一方面是视觉上,就像在那喀索斯的故事里,正是视觉痴迷导致了他的死亡,一方面是嗅觉上,闻到它的香气就像吸入了麻醉剂。
那喀索斯故事的结局对宗教产生了影响:科农指出,塞斯皮亚的居民决定加大对厄罗斯的崇拜。塞斯皮亚厄罗斯神庙的香火直到公元2世纪仍旧不衰。普鲁塔克就曾在婚后不久携年轻的妻子于厄罗斯节期间去了那里,向厄罗斯献祭。献祭之后,他又和一群朋友一起去了赫利孔的缪斯神庙,在那里讨论爱情,就像从前苏格拉底和他的弟子们那样。他们的讨论尤其涉及这样一个问题:爱少男和爱女人,两者各有什么优点。[12]
注释:
[1]盖伦,《希腊医生的断简残篇》(Fragments des médecins grecs, Kuhn 13,P.269);另参阅赛尔维乌斯对维吉尔《农事诗》卷四182行的注释。
[2]Et Crocon in parvos versum cum Smilace flores(还有变成花朵的克罗科斯和斯弥拉克斯),奥维德,《变形记》,卷四,283行。
[3]诺诺斯,《狄奥尼西卡》(Dionysiaca),卷十二,86行。约翰·沙伊德和杰斯珀·斯文布罗在《乌龟和竖琴》(同前,p.85起)中对这个神话作了解读,见下文。
[4]奥维德,《变形记》,卷十,728行起;《岁时记》,卷五,227行。安东尼努斯·里贝拉里斯《变形文集》XXXIV称阿多尼斯在母亲变形之前就出生了。赛尔维乌斯对《埃涅阿斯纪》卷五72行的注释则称,斯米尔纳的父亲用剑将树皮劈开,阿多尼斯随之诞生。
[5]忒奥克里托斯,田园诗第十五首《叙拉古女人或阿多尼斯节》。阿多尼斯是年少的新郎,希腊语gambros,129行。
[6]马塞尔·德蒂安(Marcel Detienne),《阿多尼斯花园》(Les Jardins d'Adonis, Paris, Gallimard,1972);柏拉图,《斐德若》,276b;另参阅普林尼,《博物志》,卷十九,49。
[7]奥维德,《变形记》,卷三,340行起。
[8]科农[Conon,希腊神话编纂家],《故事集》(Narrations),24;这一梗概传留至今全靠了公元九世纪可贵的编纂者、君士坦丁堡宗主教佛提乌[Photius,约810—约895,东正教圣人,被认为是东西罗马帝国教会分裂的发起者。同时也是中世纪拜占庭最伟大的学者,曾将其对除诗歌外280种古希腊文学著作的摘录与评析编成《群书辑要》(Bibliotheca),是今人了解科农《故事集》等若干古典著作的唯一渠道]。
[9]参阅弗朗索瓦丝·冯蒂希—迪库《眼睛和镜子》(《L'œil et le miroir》)一文,收于弗朗索瓦丝·冯蒂希—迪库和让—皮埃尔·韦尔南(Jean-Pierre Vernant)合著的《在镜子的眼睛里》(Dans l'œil du miroir, Paris, Odile Jacob,1997)一书。
[10]保萨尼亚斯,《希腊志》,IX,31,8。
[11]《荷马颂歌·献给得墨忒耳》,I。
[12]普鲁塔克,《情爱篇》(Erotikos)。对于波奥提亚和埃维亚岛上与那喀索斯的英雄崇拜有关的多个地点,请参阅德尼·克内普夫勒(Denis Knoepfler)的《那喀索斯的国度》(La Patrie de Narcisse, Paris, Odile Jacob,2010)。