树之男与花之女
树之男与花之女
库帕里索斯
任何规则都有例外。尤其是神话故事的规则,它们本就是用来探索各种可能的。植物变形的少男变成花卉,少女变成树木,但这一规则被一些反例或性别特征模糊的情况所打破或修正。
少男方面,阿波罗的另一个恋人库帕里索斯(Cyparissos)变成了柏树。这一变形是神应其所请而施予他的恩惠。库帕里索斯特别珍爱一头高大驯顺的鹿,这头鹿自出生起便得到了科斯岛居民的疼爱。他时常抚摸鹿颈,用项链和珠宝装饰鹿角。他和鹿一起玩耍,为它编花冠,坐在它背上去散步。一天,这头鹿累了,正卧在草地上休息,库帕里索斯不小心用标枪伤到了它,令它伤重身亡。这是一场吊诡的狩猎事故,因为事故里的受害者鹿本就是猎人寻常的猎物。猎人阿克泰翁变形为鹿被自己的猎犬分食的故事表明,如有需要,鹿随时可以经历此类悲剧性的反转。
库帕里索斯无比悔恨自己的失误,大鹿之死让他痛不欲生。他不理会阿波罗的劝慰,只求为鹿永远服丧。他如愿以偿:“他的四肢开始变绿,头发竖立起来,直挺挺地指向天空,阿波罗说:‘我们将为你哭泣,你将为他人哭泣,陪伴那些痛苦之人。’”[1]库帕里索斯的故事中,爱者与被爱者之间出现了第三者。爱情二重奏变成了三重奏,神人之恋里融入了一个动物伴侣。人类和家畜——马、猎犬,甚至耕牛——形成亲密关系实属平常。[2]至于被驯服的野兽,它们可作为爱情的馈赠,一方面象征狩猎——男性少年时代的学习课堂之一,另一方面,更主要的,象征爱情征服,爱情被想成是一种以捕捉或驯化为目的的逐猎,猎物可以是男性,也可以是女性。大量彩绘陶瓶上都描绘了这种礼赠场景,要么是少男被赠送的野兔或小鹿所吸引,要么是女子被各种各样的飞禽所环绕。但因为失去熟悉的动物而悲痛难过的一般是女性。歌唱那些为亲密的小鸟之死而哭泣的女孩——未必没有影射——是拉丁诗歌的一个topos[拉丁语:文学主题]。库帕里索斯的行为、习惯和品味强化了他在同性情爱关系中被爱者身份的潜在模糊性,使他更加女性化。他并没有像许阿铿托斯和克罗科斯那样掷铁饼。至少奥维德没提。奥维德也没写他是否像那喀索斯和阿多尼斯那样去狩猎,尽管给了他一柄标枪。库帕里索斯带着鹿去散步,和鹿一起玩耍,采摘花朵,为鹿编花冠。这幅美妙的画面使人想起少女欧罗巴,她在海滩上与一头白色公牛亲近,后来一坐上牛背就被这头牛带走了。
库帕里索斯的过度悲伤更是使他进一步向女性靠拢。他的情形类似赫利阿得斯姐妹,她们为兄弟法厄同之死痛哭不止,虽然无度,但是符合社会首先赋予女性的宗教职责。面对亡者,呜咽、哭泣由女性开始。抓扯胸膛、撕破衣衫、在身上洒满灰烬陪伴逝者的也是女性。悲悼的这些仪式性展现不需男性涉足,且应遵守一定时限。
在维吉尔的《埃涅阿斯纪》中,诗人赋予少女希尔维亚类似的痛苦。希尔维亚的父亲为图尔努斯王看管畜群,希尔维亚非常喜爱其中一头鹿,而这头鹿却被年少的阿斯卡尼俄斯无意间杀死。这件事引发了农民暴乱,加剧了图尔努斯与埃涅阿斯之间的战争。所有人都喜欢这头鹿,它自幼便被驯养,由希尔维亚负责照料,正是希尔维亚的绝望激起了公愤。[3]提到这些并不是要解释为什么库帕里索斯没有像其他少男一样变成一朵花,也不是要解释为什么柏树不是诞生自一个少女,而是要探究产生这一颠倒的想象与心理背景。
关于这种丧葬之树的出现,维吉尔作品的注释者赛尔维乌斯记述了另一个版本。库帕里索斯是一个非常纯洁的美少年,他为了躲避阿波罗和泽费罗斯的追求,逃亡到叙利亚,在那里变成了柏树。显然,达佛涅的这个副本是个“假姑娘”。被追求的少男可以矜持一些,哪怕为了抬高自己的身价。但最终,他应该老老实实地接受求爱者的请求,对厄罗斯作出回应。库帕里索斯没有遭遇那喀索斯的命运。他那女性化的性情让他变成了树,与那些逃离爱情的少女同一结局。
还有一些男孩也变成了树。他们是普利亚的牧羊人。一天,这群牧羊人看到起舞的田间宁芙,不满足于驻足欣赏,他们竟称自己跳舞跳得更好,并向宁芙们发起挑战。自然,牧羊人粗野的舞蹈无法与宁芙的曼妙舞姿相媲美。赢了他们还不够,为惩罚这群不知天高地厚的家伙,宁芙还把他们变成了树,品种不详。“到了夜间,在宁芙神祠附近,至今还能听到从树干中发出声音,像是呻吟。”这群鲁莽的牧羊人是因为想要学女孩的样儿,像她们一样跳舞,才被变成树的吗?奥维德在叙述这个故事的时候只单独写了一个人物,一个粗汉,一个出场时把宁芙们吓跑的牧羊人;不过镇静下来后,她们又回来“围成一圈有节奏地舞了起来”。粗人嘲笑她们,试着模仿她们,笨拙地跳来跳去,言语污秽不堪。“突然,一棵树把他的声音堵在嗓子里,因为他变成了树。”奥维德指明这是一棵野橄榄树,“它的果实和他的言语一样苦涩”。这种树在拉丁语中叫oleaster,非常特殊的是,它是阳性名词。[4]
以上就是树之男。有花之女吗?
克吕提厄
奥维德叙述了克吕提厄的故事。[5]这一女性人物后来在太阳王时期的法国很出名。[6]钟情神话题材的画家让—弗朗索瓦·德·特鲁瓦[Jean-François de Troy,1679—1752,生前被誉为法国最重要的历史画家之一]和夏尔·德·拉福斯[Charles de La Fosse,1636—1716,18世纪初最重要的法国画家之一]把克吕提厄画成爱上阿波罗,最后变成了向日葵。他们全都画错了。首先是因为向日葵要到美洲新大陆被发现后才引入欧洲。其次,根据奥维德的记载,克吕提厄是日神赫利俄斯的情人,而不是阿波罗的情人。赫利俄斯对美人琉科托厄一见钟情,克吕提厄受了嘲弄,被抛弃。她妒火中烧,向琉科托厄的父亲揭发了此事。这个东方的暴君,他活埋了自己的女儿——被奸污是她的“罪名”。绝望之下,日神试图将情人复活,但不过是徒劳罢了,于是他将琉科托厄的尸体变成乳香木,直冲天际。赫利俄斯再没回到克吕提厄身边。“不幸的人反复回想她的情爱,坐在地上,不修边幅,不吃也不喝,抬头望着日神的脸,他到哪里就望到哪里。她日渐衰竭,四肢固定在地”,一动不动地躺着,“倒在尘埃”。[7]“她的肤色有一部分变得苍白,成了毫无血色的枝条,一朵血红色的花盖住她的脸,看起来很像堇菜花。”这朵奥维德没有点明的花是天芥菜,这种植物像向日葵那样总是朝向太阳,它的叶子会随太阳的方位转动。克吕提厄不是一个胆小受惊的处女,也不是一个对孩子充满柔情的年轻母亲,而是一个绝望的情人。她和最耀眼的神之间有过爱情,她不愿放弃。一个人类女性爱上了神,这在所有人神之恋中绝无仅有。因为不管是神还是人,表达欲望的主体绝大部分都是男性。只有几个女神可以像男性那样求爱,如阿佛罗狄忒和奥罗拉。克吕提厄不寻常的故事弥补了神话里此类组合的一个空白。
我们可以思考一下克吕提厄到底有什么过错。出卖了情敌?那是疯狂的爱引导她这么做的。和其他遭遇变形的人一样,她最大的错在于被神选中,在于她回应了神的爱,不愿放弃,从而非常无意地打破了神域和人世之间的界限。但是,克吕提厄没有像美男子那样变成一朵绚丽夺目的花,而是蜷缩在一株不起眼的、甚至是匍匐的植物里,开着淡紫色的小花。[8]
树与花之男:阿提斯
在《变形记》中,奥维德只是简略提到阿提斯(Attis)“离了人形,硬化为树干,变成一棵昂首挺立、发针绵密的松树,为众神之母库柏勒所钟爱”。当俄耳甫斯弹起竖琴,一些树木闻声而来,其中就有松树。不过在《岁时记》对库伯勒崇拜的介绍中,诗人的讲述就详细许多。库柏勒本是弗里吉亚神灵,后来被融进希腊北部和罗马的民间信仰。让我们抛开这一著名崇拜的复杂历史,仅研究与我们的主题相关的内容,即变形和变形的背景。这次的背景同样与情欲有关。阿提斯是一个非常英俊的少年,他在森林里被“头戴塔冠”[9]的女神、强大的库柏勒看上。阿提斯可谓另一个阿多尼斯,唯一区别在于库柏勒的爱是纯洁的:她占有阿提斯是要他来自己的神庙侍奉。她让阿提斯发誓效忠于她、为她守贞。阿提斯照办了,但后来违背了自己的誓言,失身于一个林中宁芙——同时也是水神。库柏勒大发雷霆,杀死了宁芙和她的树,让阿提斯发了疯。阿提斯在山间流浪,最终自我阉割:“啊!毁了我的那部分去死吧”,他大叫着“切掉两腿间的赘物”。阿提斯的这种阉割冲动似乎是遗传的。他的母亲,名叫娜娜的宁芙,因为吃下一棵石榴树的果实才怀上了阿提斯这个漂亮的孩子。而这棵石榴树是一个雌雄同体的怪物被去势时落下的渣滓所化,这个怪物名为阿格狄斯提斯(Agdistis)……是宙斯本人爱上了大地女神,在睡梦中使她受孕所生。考虑到这位称作Magna Mater[拉丁语:大母神]的大地女神——又名库柏勒——是众神之母,宙斯对她的欲望实是乱伦之欲。这个复杂的故事还有很多其他版本,[10]此处不再展开。阿提斯没有变成祖先那样的石榴树,而是变成了松树,他切下的性器官被库柏勒仔细包好埋入地里,长出了堇菜花。这段故事来自皈依基督教的拉丁修辞学家亚挪比乌[Arnobius,约260—约327]。不怀好意,这位学问家意图揭露“多神”宗教的下流和疯狂,但他并没有捏造。他只作转述。总之,库柏勒把堇菜花花束挂在松枝上。阿提斯的二元结局反映了主人公自宫后的双重性。甚或这种双重性早已存在(前文简述了他的家族谱系)。诗人卡图卢斯[Catullus,约前84—约前54]提到阿提斯,时而用阳性,时而用阴性:“我现在是女人,我曾是青年汉、美少男、小孩童,是体育学校之花,是凯旋的力士。”[11]
库柏勒宠爱阿提斯,因为他还是个孩子,拉丁语puer,希腊语pais,小小少年,他当然在成人过程中,但仍未定型。女神要求他停留在这个阶段。但与宁芙的邂逅把他变成了一个男人,对他的惩罚又把他置于女性境地。“他蔷薇花一般的脸颊上没有一丝青毫,他的声音很尖。”[12]缺乏男性特征被视作女性化。女人被认为是不合格的男人。这是一种广为流传的观念。比如亚里士多德就这样想,但古典时代的医生并不都认同这一点。变成“女人”的阿提斯注定将变成一棵树。拉丁语里松树是阴性的。但是阿提斯切下的男性生殖器却开出了一朵花(我们想到阿佛罗狄忒以类似的方式诞生自乌剌诺斯被切掉的性器官)。由是,他可以和那些被神宠爱但英年早逝的少男归为一类。不过语法层面上,和水仙花、番红花以及风信子这些阳性名称不同,堇菜花在拉丁语中是阴性,viola,在希腊语中是中性,ion。中性(neutre),即ne-utrum,非此非彼。比起并非原生的阴性,中性更能反映亦树亦花的阿提斯的处境。
从腓尼基的希拉波利斯,一直到罗马,敬奉库柏勒的祭司追摹阿提斯,在血腥、骇人的仪式上例行自宫。很久以后,吕利[Giovanni Battista Lulli,1632—1687,原籍意大利的法国作曲家,法国歌剧的奠基人]把这段故事——主人公改名为阿蒂斯(Atys)——谱成了歌剧,那已是由诗人基诺[Philippe Quinault,1635—1688,法国诗人、编剧]大大净化过的版本了。[13]
注释:
[1]奥维德,《变形记》,卷十,109行起。
[2]我们想到了感人的阿尔戈斯,它是奥德修斯的狗,才见到消失了二十年的主人便死去了(《奥德赛》,卷十七,290行起);还有亚历山大大帝的爱马布希发拉斯。至于牛,以及用牛牲所带来的问题,参阅让—路易·迪朗(Jean-Louis Durand)的《古希腊的献祭与耕作》(Sacrifice et labour en Grèce ancienne, Paris/Rome, La Découverte/École française de Rome,1986)。
[3]维吉尔,《埃涅阿斯纪》,卷七,483行起。当今时代也有类似反应,参阅2011年8月6日《尼斯晨报》(Nice Matin)对于格雷奥利埃滑雪场吉祥鹿格雷古瓦被杀事件的报道。
[4]安东尼努斯·里贝拉里斯,《变形文集》,XXXI;奥维德,《变形记》,卷十四,515行起。
[5]奥维德,《变形记》,卷四,190行起。
[6]莫里哀《无病呻吟》(第二幕第五场),托马·迪亚弗用这个故事来讨美丽的安琪莉可的欢心:“博物学家说名为天芥菜的花不断转动,总是朝向那昼间的恒星,我的心从此也将朝向你可爱双眸的璀璨星河日夜转动,就像朝向唯一的天极。”
[7]指代地面的词语出现了三次:第261、264、266行;见下文。
[8]现代人工驯化的天芥菜原产美洲,比原生于地中海周边的欧洲天芥菜更鲜艳;见下文。
[9]这位强大的弗里吉亚女神总被描绘为头戴极高的、齿状边缘的冠冕,故有此形容。
[10]参阅米歇尔·梅斯兰(Michel Meslin)的文章《阿格狄斯提斯或情感教育》(《Agdistis ou l'éducation sentimentale》, Bulletin de l'Association Guillaume Budé,38,1979,P.378—388)。
[11]奥维德,《变形记》,卷十,103行;《岁时记》,卷四,221行起;亚挪比乌,《反异教徒》(Adversus Nationes),V,5;卡图卢斯,《歌集》,64;另参阅保萨尼亚斯的《希腊志》,VII,17,9s。
[12]诺诺斯,《狄奥尼西卡》,卷二十五,311行起。
[13]这出“国王歌剧”被认为影射当时夹在王后和曼特农夫人[1635—1719,曾负责路易十四与情妇所生子女的教育,后成为路易十四第二任妻子]之间的太阳王。自宫的情节自然就被剔除出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