附录1 生命终期的变形:菲勒蒙和包客斯
附录1 生命终期的变形:菲勒蒙和包客斯
菲勒蒙和包客斯的故事只见于奥维德的著作。这是一对农民夫妇,两口子非常和睦,但是很贫穷。他们的村子里来了两位旅人,只有菲勒蒙和包客斯接待了他们,尽了地主之谊:这对夫妇将自己拥有的一切都拿来招待客人。[1]这两个旅人其实是朱庇特和墨丘利,他们决定报答这对老夫妻,并惩罚其余那些驱赶他们的自私村民。他们把整个村庄都沉入沼泽,除了菲勒蒙和包客斯的茅屋——被他们变成了一座神庙。菲勒蒙和包客斯于是成了神庙的看守,两人乞求神让他们在同一时间一同死去。奥维德说,老夫妻故世时变成了依偎在一起的两棵树:一棵橡树,一棵椴树。它们成了神树,信徒们会把敬献的花环挂在树上。
菲勒蒙和包客斯最后的变形只是为一系列的神迹和神奇事件画上了句号。在招待两位旅人的时候,他们发现酒爵空了马上会重新满上,就怀疑来者是神。他们本想宰一只鹅来款待客人,但是这只鹅却意识到来客是神,逃到了他们身边。朱庇特和墨丘利揭晓了自己的身份:“我们是神”,并且表明了他们的意图:惩罚慢神者,报答敬神者。地貌变形:村子沉没了,坚实的大地变成了一片沼泽。菲勒蒙和包客斯的小屋发生了变形:茅屋变成了金顶的庙宇。夫妇俩的身份也出现“变形”:高尚、正直的贫贱夫妻变成了神庙的看守——祭司。最后变形为树则超出了他们的期待——他们只求同时死去罢了。
这个故事集合了教化故事的多个主题。虔诚会收到回报。接待外客是一项宗教义务——深夜登门的异乡人也有可能是匿名游历的神祇,这再直白不过了。简朴的生活——奥维德对此做了很多描写——值得颂扬,幸福就在乡下的穷日子里,就在忠贞不贰的夫妻情里。这是为应付奥古斯都而写的理想景象吗?奥维德的叙述里一点幽默也没有?
菲勒蒙和包客斯是在行将就木时变形为树的,一个性别差异被视作已不存在的年纪,这或许导致他们都被归入女性范畴。就像阿提斯和宦官。但在古典时代还有相反的情况:女人到了绝经的年纪没了生育能力——这是定义她们性别的关键——从此可以从事一些男性专属的职业,尤其是圣职。她们被归入男性范畴。这或是一种混淆,或是一种抵换。
奥维德在叙述菲勒蒙和包客斯的故事时,只在开头借讲述者之口提了一下树的名称:“弗里吉亚的山丘上,被一堵矮墙围绕,一棵橡树和一棵椴树紧紧相依”[tiliae contermina quercus collibus est Phrygiis modico circumdata muro]。随后两棵树的名称再没出现。夫妻俩都看到对方被树叶覆盖,在树枝堵住嘴巴之前他们还有时间向对方告别。讲述者最后说,直到今天,人们仍会把“由他们相依的身体变成的两株紧邻的树干”指给游客看。中性单数短语de gemino corpore——因为corpus是一个中性单词——抹去了两人的性别分野。故事开头,两棵树用的都是阴性,这是拉丁语语法规定的:tiliae contermina quercus,直译成法语为une chêne voisine d'une tilleul[直译为“和一棵椴树紧邻的一棵橡树”。两处的冠词和修饰chêne-橡树的形容词作者特意用了阴性形式]。但我们知道,橡树,即使在语法层面上是阴性,那也是这两棵树里最具男子气概的树。以菲勒蒙为主语的整句的结构证明了这一点:quercus est,直译成法语为un chêne est[直译为“一棵橡树在”,chêne-橡树前面的冠词是阳性的]。即使菲勒蒙和包客斯共同承担家务,即使他们当中任何一个都可以称作conjunx——意思是“共套一轭”,引申为“配偶”,诗人依然隐蔽地遵守了性别等级。
这是一个美丽的故事。早年间《变形记》的一些版本为它配上了精美的插图。它还为众多艺术家、画家、音乐家和诗人提供了灵感。
他们当中最出名的是拉封丹,他“翻译”了奥维德的这个故事,并强化了拉丁诗人的教化语气。在这个寓言里,他采用了一种循规蹈矩、标准学院式的文风,不动声色地糅入几许讽刺——感觉在和一千多年前的奥维德眉来眼去一搭一唱。
领了神的旨意,波涛滚滚,
一股脑儿,卷走牲口、村民、
树木、房屋、果园,整个寨子。
一切瞬间消失,无影无迹。
老人哀叹这残酷的命运。
牲口都丧了命!还有村民,
该是全倒在了上苍利剑之下。
包客斯见此不由珠泪暗洒。[2]
把自己的诗作题献给高官显贵是当时惯例,这个道德寓言就献给了旺多姆公爵[Duc de VendÔme,1654—1712,法国将领,拉封丹的保护人],他是亨利四世的曾孙,以粗野、放荡、不洁、懒惰著称。圣西门[Saint-Simon,1675—1755,法国贵族,文学家。其《回忆录》记录了路易十四朝末期及摄政时期的宫廷生活,具有极高历史与文学价值。18世纪末的空想社会主义者圣西门是其远亲]辛辣地描绘了这位“沉溺在所多玛的罪恶中无法自拔的人”——旺多姆公爵最终因为梅毒而破相。至少对于其同时代人而言,拉封丹的题献为这一寓言赋予了别样的色调。
超现实主义画家让—克洛德·富尔诺[Jean-Claude Fourneau,1904—1981]残忍地对这个美好的故事进行了祛魅,他画了两段交叠的木柴,嶙峋斑驳,摆在桌上:两块死木,枯旧,残破(图版15)。
注释:
[1]奥维德,《变形记》,卷八,611行起。
[2]让·德·拉封丹,《寓言》,卷十二,25。