附录2 几个巧妙的繁殖方法

附录2 几个巧妙的繁殖方法

“我并不是只想着这个,”哲学家反驳说,“但是当我思考时,我想的就是这个。”

琉善在他的作品《真实的故事》开篇就保证,在这书里他只讲谎言。有三次,想象力把他带入与我们的探讨主题相近的领域。

不妨将这三个段落完整列举如下:

在一个可涉渡的地方趟过河后,我们看到了一种神奇的葡萄树:挨着地面的那部分主干粗壮挺拔,到了上头却长出女人的上半身,美得不可方物,就像传说中的达佛涅,她在即将被阿波罗抓住的瞬间变成了月桂树。从她们的指端生出葡萄枝,垂着一串串葡萄;她们的头上不是直发,而是发卷,形成葡萄藤和葡萄。我们走近一些,她们向我们打招呼,朝我们伸出手,跟我们说话,一些人说吕底亚语,一些人说印度话,而且几乎都会说希腊语。她们还亲吻我们的嘴巴,但是被吻到的人立刻变得醉醺醺,失去了理智。然而,她们不允许我们摘葡萄,如果有人去摘,她们就会痛苦地喊叫。有几个女人邀请我们与她们交欢,我的两个同伴接受了这种邀请,结果就无法摆脱她们了。他们的生殖器官被锁住,与她们嫁接在一起,长出共同的根须:瞬间,他们的手指变成了枝桠和卷须,看上去也能结葡萄了。[1]

传统的变形故事中并没有葡萄树的身影。与此处提到的达佛涅的月桂树变形不同,葡萄树并非诞生自少女变形。葡萄树的出现,或者说它的诞生,属于另外一套神话体系,与酒神狄奥尼索斯的世界相关(葡萄树奇迹般地从天而降,另一版本说它是由一只母狗生出来的)。《真实的故事》里的叙述者,也就是琉善自己,碰到的那种葡萄树很明显是雌性的。这是一个特殊的品种,一种畸形物,希腊语teration。这种混合体,下部是植物,是茁壮的葡萄藤,粗硕且挺拔;往上则是人形,至少上半身是人形,美艳不可方物。到了肢体顶端又是植物:她们的手指延伸为结着葡萄串的枝桠,她们的头上盘绕着卷须、叶片和葡萄。这样的画面使人联想到诗歌里的比喻,甚至一些具象作品(在庞贝壁画中浑身都是葡萄串的酒神巴克斯[2])。但这些怪物仍然是人类:她们会说话,甚至会好几种语言,尤其是希腊语,她们做手势、打招呼,嘴对嘴亲吻——醉人的亲吻。就像变形成朴树的不幸的洛提斯那样,如果有人去摘她们的果实,她们就会叫疼。琉善很了解奥维德的作品。就像在有关洛提斯的故事中一样,此处,接触也导致了变形传染,但是是更紧密的接触:这些蛊惑人心的女子诱惑叙述者的同伴和她们发生性关系。琉善按照苗木嫁接的模式思考并描述这种合体。因为嫁接的技术操作通常也被视作交配。普林尼就用了“交媾”这个词。[3]

雅基·彼儒围绕嫁接的审美以及“这一操作给想象带来的问题”展开的思考,为解读琉善的这段文字——彼儒将其奉为“幻想逻辑”的典范——提供了一个可贵的角度。[4]古代理论家,尤其是对嫁接极为热衷的拉丁人认为,嫁接既可以在同类之间进行,也可以在异类之间进行。最极端的立场来自“异想家”科鲁迈拉[Columella,4—约70,罗马农学家,著有十二卷《论农业》],他声称将橄榄树和无花果嫁接在了一起。普林尼则宣称看到过“一棵用各种方式嫁接而成的树,结着各种果实[……]核桃、葡萄、梨、无花果、石榴,以及不同品种的苹果,但它的寿命很短”。[5]琉善的同伴所进行的嫁接——或许是被迫的——则是另一回事。[6]被葡萄树女人吸住,他们不得不将自己的生殖器像接穗那样插入葡萄藤,于是立刻植物化:他们的身体开始生根,就像达佛涅和她的姐妹们那样;他们的手指长出了枝桠和卷须,还将很快结出果实。这一操作把男性带进了三重相异性:他成了植物、畸形的混合体,以及女性。我们知道,在亚里士多德看来,女性是畸形的第一层级,是相较于作为标准的男性的第一个偏差。琉善的同伴在这一混合过程中即使只有局部“树木化”,也同时被女性化了,从而具有了生育能力。

到达月亮后,旅行者们发现那里的繁殖模式完全摆脱了两性交配的桎梏:

不过我得跟大家讲讲我在月亮上住的时候看到的一些新鲜、奇异的事情。首先,繁衍后代的任务与女子完全无关,而是由男人来完成:婚姻双方当然都是男人,“女人”这个词,他们那儿闻所未闻。青年人一直到二十五岁都是嫁给别人,二十五岁以上就轮到自己娶别人。孕育孩子的地方也不是肚子,而是小腿肚。怀胎后,小腿会变粗,然后,等到足月,他们将小腿剖开,从中取出死胎,张开他的嘴迎风吹一会儿,他就能活过来。大概“腿肚子”这个词就是从那里传到希腊的,因为怀胎的并不是肚子,而是小腿肚子。[7]

月亮世界和地上世界不同,月亮上没有女性。这一想象古来就有。赫西俄德就认为,在潘多拉这个祸水被造出来送给男人、削弱他们之前,人类社会便是如此。但不管怎样,总得繁衍后代。第一种解决办法:把希腊式成年男性对少男的同性恋——理论上是过渡性的——推行至整个人生,赋予其婚姻的制度框架。这一男性婚姻内部也有性别角色之分:丈夫,和他的“男”妻子。希腊语使用主动语态和被动语态来指代婚姻双方的身份:男性娶,女性被娶。月亮人也使用这种区分方法,只是从一种历时性的角度。男性在少年时期被娶,是被动的,成年后他会变成主动的——娶别人,他依次承担这两种角色。琉善的描述明显带有讽刺古希腊男同性恋的意味。少男在成年过程中,从“被爱者”摇身变为“爱者”,而不去同异性成婚繁衍后代,只会不断结成新的“夫妇”,构成一种“同性内婚”。

至于“腿肚子(gastrocnémie)”,这是一个利用词源开的玩笑。这个词指小腿,字面意思就是“小腿肚”,因为它由cnemosgaster复合而成,cnemos指“腿”(古希腊战士用cnémide——胫甲),gaster在这里指下肢背侧的隆起,但它也可指消化器官,以及生殖器官——子宫。月亮人之所以能用小腿肚生孩子,那是因为对词源理解透彻。然而,小腿肚里的妊娠同时也是神话的一种略显不正经的变体,因为还是胎儿的狄奥尼索斯最终就是在朱庇特的大腿里长到足月的。将小腿肚切开的“剖腹产”还让人联想到宙斯的另一场分娩:雅典娜的诞生。那多亏了赫费斯托斯帮忙,他用斧子劈开父神的脑袋,雅典娜这才出世。以上便是琉善对词汇和神话元素的运用。

下一种生殖方式把我们带回植物领域:

接下来还有更厉害的。在这个国度,有一种男性叫“树男”,他们的诞生方式如下:将一名男子的右侧睾丸割掉,埋在土里,过段时间会长出一棵高大肥壮的树,像一个阳具。这棵树有树枝和树叶。它的果实形如橡子,大概有一肘那么长。果实成熟后会被摘下,剥去外壳就能收获“树男”。这类男性的私处是人造的:有几个是用象牙制作,穷人的则是木制,他们用这种人造器官完成各项婚配的使命。[8]

这种生殖方式也仅限于男性,真正的、所有该有的器官应有尽有的男性。当时的哲学和医学著作告诉我们,右侧的睾丸专司生男。被切下并埋在土里(阿多尼斯故事的痕迹?),暴露了它的球根属性——根据古代植物学信仰,球根具有繁殖能力。阳具的出现并不意外,这个器官和睾丸之间的联系不言而喻。这是个跨文化常识。此外还有一种图像学传统——希腊文化中尤甚,描绘了冒出地面的阳具,有时由园丁像对待植物——比如说芦笋——那样殷勤地养护、灌溉。[9]阳具变成树是自然而然的事情,因为月亮上没有女性。而且橡子使人联想到橡树,一种主要被视作雄性的树木,前文提到过这一点。接下来是剥壳,极富暗示……还使人联想到后世极为流行的荷蒙库鲁斯小人[homunculus,中世纪炼金术士宣称能够造出的有魔法的小人,又译“烧瓶小人”]——古希腊和之后的一些观念里已经隐约包含了这一想象。这些观念认为男性在生殖中扮演着决定性的角色,女性的子宫只是一个物理容器,男性将种子放入其中。在亚里士多德看来,是男性决定着“形式”。而在一个只有男性的世界里,橡子壳是非常经济的替代品。琉善娴熟地玩弄着前人作品中包含的一些厌女幻想,它们想象不需要女性就能生孩子。欧里庇得斯笔下的希波吕托斯为了繁衍人类,希望能够用金子或一定分量的青铜在神庙里买到“能种出孩子的种子”……[10]他不是园丁才会这么想。

之后的部分逻辑性没这么强,但那是这类作品的通病。人造性器官所用的原材料的珍稀程度取决于主人社会地位的高低,这与树男的特性相矛盾。因为树男应该只是月亮人当中的一类。大部分月亮人的身体都是混合体,其中就包含很多假体,树男是性器官,另一些人则是可拆卸的眼睛,这导致了油水丰厚的器官贸易。

独特的植物月亮人基本符合构造古代植物学的想象框架。琉善在《真实的故事》开篇所提到的谎言显然比自然更真实。

注释:

[1]琉善,《真实的故事》,8。

[2]原在庞贝“百周年屋”,现藏那不勒斯考古博物馆。还有朱塞佩·阿尔钦博托[Giuseppe Arcimboldo,1527—1593,意大利画家,以用动植物拼绘的人物肖像著名]的《春夏秋冬》,尤其是《秋》。

[3]普林尼,《博物志》,卷二十七,103和137。

[4]雅基·彼儒,《艺术和生命》,前引,第175—198页。

[5]普林尼,《博物志》,卷二十七,120。

[6]类似的还有奥德修斯的船员,他们被喀耳刻变成了猪。琉善对旅行小说,尤其是第一部旅行小说——《奥德赛》进行了戏仿,在这段情节里把罗多法日人、喀耳刻,还有塞壬混在了一起。参阅雅克·邦佩尔(Jacques Bompaire)的《作家琉善:想象和创造》(Lucien écrivain.Imagination et création, Paris, De Boccard,1958,P.658s)。

[7]琉善,《真实的故事》,22。

[8]同前,29。

[9]阿提卡鼓腹瓶,伦敦E819。

[10]欧里庇得斯,《希波吕托斯》,618行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