植物学:花
植物学:花
风信子、番红花、水仙花、银莲花、堇菜花,由男孩变形而成的花在数量上比由女孩变形而成的树还要少。泰奥弗拉斯托斯在《植物研究》汇总“半灌木”的第六卷中研究了这些花,但是他将这些花归入一个特殊类别——“花冠植物”,里面还包括草本植物。这背离了其建立在形态学基础上的分类规划,泰奥弗拉斯托斯对此心知肚明。他的依据是他所谓的stephanomata即“花冠植物的性质”。花冠与花环的文化分量极重,以至于泰奥弗拉斯托斯认为“花冠植物的性质,physis,决定了需要对它们单独分类”[1]。普林尼《博物志》第二十一卷《花和花环的性质》的开篇进一步对此作出阐释:“其他植物,大自然创造它们是为了提供食粮和照护,因此给予它们数年乃至数世纪的寿命。但是大自然创造出花朵和芬芳,却只给它们一天时间,这重要的一课显著地向人类表明,绽放得越是绚烂,凋谢得越是迅疾。”这本是一个文明现象,现在成了一个“自然”事件,因为是大自然的意愿。但这就使得泰奥弗拉斯托斯的描述,尤其是我们的当代解读变得复杂了。因此,我们有必要亦步亦趋地跟紧他的步骤。
泰奥弗拉斯托斯是在描述过野生的半灌木之后,才谈到花冠植物这个特殊门类的。根据使用部位,他将花冠植物分成两组,第一组只用到花,不管它们有没有香味,第二组提供枝叶,整体来说是有气味的。若干种是一年生植物,另一些则是多年生植物。有些植物品种单一,有些则品种多样(但好像堇菜花除外)。随后是一系列专门介绍蔷薇花和堇菜花的短论,他提醒说,切勿混淆紫罗兰与堇菜花[2]。紧接着,轮到百合花,ta krina,复数,它们有各种各样的颜色,肉质根庞大,呈球状。再下来是水仙花,有两种叫法:narkissos和leirion。水仙花的叶子与百合花相似,茎为草质,顶端开花,之后结果;其肉质根粗壮,呈球状。泰奥弗拉斯托斯称水仙开花晚。最后是番红花,它也是草本植物,开花很晚……也可以说早,“取决于怎么理解它的开花季节”。下文我们还会专门讨论有关番红花的描述。蔷薇,堇菜花,百合,水仙花,番红花,这一系列被一起编入花冠的花,与诗人们提到的那些花,几乎分毫不差。
四季和花期
介绍完这些,泰奥弗拉斯托斯开始叙述花冠植物的繁殖方式,以及它们一年四季先后生长、开花的顺序。间杂在其他花卉之中,上述花卉再次出现,而新的描述补充和细化了先前的内容。首先是最先开花的花冠植物,次为雪花莲——同样也可称作堇菜花[“白”堇菜花],再次野金盏花,第四便是水仙花,narkissos或leirion。这应该是某种人工栽培品种,因为随后提到的两种花卉被标为“野花”,它们是银莲花和“有时也会被编入花冠”的蓝壶花——bolbos。接下来还有许多,主要有野堇菜[Viola Odorata,香堇]、“草地”银莲花[Pulsatilla patens,肾叶白头翁]、菖兰——xiphion,风信子的一个品种,以及几乎所有山花,泰奥弗拉斯托斯称它们都可以“用入[花冠]”。最后是蔷薇。这些花都开不久,除了风信子,不管是野生还是栽培品种。至于堇菜花,照料得宜,一年到头花开不断。以上便是在春季盛开的花。接着,泰奥弗拉斯托斯列举了在夏季盛开的花,其中有百合花和pothos花。pothos在古希腊语里有“遗憾”的意思,这种花的“一个品种开出的花很像风信子;另一个品种的花颜色苍白,花期更加持久,被用来装饰墓地”。夏季开花的还有鸢尾。秋季开花的则有另一个品种的水仙花——leirion,和生长于山地、没有气味的番红花及其人工栽培种。这些花在第一阵秋雨后开放。“[编织花冠]还会用到野火棘的果子,和穗菝葜的花”。
“四季轮回,每种花次第开放……”泰奥弗拉斯托斯如是总结。大自然使得人类永远不缺花。
有几点要说明一下。关于能用来编织花冠的花朵,泰奥弗拉斯托斯记载的种类要比诗人写到的多得多。我已经对这份清单做了删减,删去了一些虽然诱人,但看起来对我们的讨论没什么用的花,如阿福花(asphodèle)、不凋花(immortelle)、石竹(œillet)、牛至(marjolaine)和欧百里香(serpolet),以及另一些后来转译的学名或俗称令人不快或平淡无奇的种类。因而诗人写到的花是严格挑选的结果。
此外还应注意,同一个名称可以指不同的物种,例如紫罗兰和堇菜花。反过来,同一物种也可以有不同的名称,水仙花便是这种情况,可以叫作narkissos,也可以叫作leirion。我们当然知道,同一种植物在不同地区会有各种叫法,但泰奥弗拉斯托斯却是以植物学家身份使用不同名称的。最后,对于每一种植物,他都列出不同品种,有些是按照花期来分,有些则根据一些次要的标准。不同品种经常被拿来比较,或并举以示相近,或对置以显相异,材料以多种方式组织在一起。
花冠和花环
还须指出,对于花冠的制作,泰奥弗拉斯托斯未作任何技术性说明——但在谈到芦苇以及奥洛斯管制作的时候,他是多么详尽、多么精准。普林尼比他记载得多些,但偏重历史沿革,而不是制作技艺。话虽如此,他还是提到了两种方法,语言晦涩,可透过德尔图良[Tertullien,约155—约220,基督教宣传家]的《论花冠》(De corona)来读便很清楚,那就是编织法和穿线法。当今有一些非常详细的研究,从文本、图像、物品——复制品或一些奇迹般保存下来的realia[拉丁语:实物]——出发,揭示了花冠制作工艺的复杂程度以及制作方式的多样性——至少对于罗马时代来说是这样。[3]交错编织,螺旋编织,在灯芯草或其他芯材上缚结,用穿线或扦插的方式固定花朵,甚至缝合花瓣。各种花卉,各种颜色,各种芬芳,可以有无穷无尽的搭配。总的来说花冠编织是一门真正的技艺,一门在普林尼记载的轶闻中被视作属于女性的技艺。画家泡西阿斯和他的恋人,女花匠格吕刻拉,他的“亲爱的”,比试高下。“他用绘画摹绘她的作品,她则给他出难题,不停地发明新的搭配。”普林尼总结说:“这是艺术和自然之间的较量。”当然,画家最后赢了这场比赛,因为他为深爱的花匠画了一幅肖像。[4]普林尼在《博物志》绘画专卷中称这幅题为Stephaneplokos即《花冠编织女工》的画是泡西阿斯最著名的作品之一,当时他再次提到这个爱情与艺术交织在一起的故事。[5]的确,他在记述中把年轻女花匠的手艺称作ars——这个词同时指艺术和技术,但尽管发明了种种新的花卉搭配,格吕刻拉也只是在被爱人当作绘画主题——或者对象——之后,才在这一行业中扬名。因为画家在与女花匠的比试中,凭借他摹绘无数种花的才华超越了后者。一方面,这是高雅的绘画艺术和“次等的”或者说“瞬息即逝的”的花艺创作之间的对决;另一方面,这是艺术和自然之间的对立:艺术是男性专属的文化,而女性仍然与自然紧密相连……众所周知,自然产生花朵供花冠编织所用。[6]
鉴于花冠生产的重要性,泰奥弗拉斯托斯为相关花卉在植物学中建立了一个专属类别,却不屑于在技术层面上着墨,或许正是因为人们对此太了解,至少比箫管制作了解得多。因为这是件不言自明的事,随便哪里,到处都能见到花冠编织,集市上,宅院里,都有女人、孩子,以及专门训练过的奴隶,用他们的巧手编织着花冠。
根
然而花冠植物的植物学描写并不到此为止。它们大部分都是草本植物,所以,泰奥弗拉斯托斯在接下来记录草本植物的第七卷中再次提及它们。讲完可食用的种类,即蔬菜后,他描写了田间的草类。一部分当然也能吃,而且它们都会开花。但之所以提到花,只是为了强调它们色彩丰富,艳丽动人,与树木开出的淡雅花朵形成极大反差——树木开花数量确实多,但论颜色仅有绿和有时候杂着一点浅红的白。此卷对草本植物的描写主要集中于它们的根、茎、叶。前文提到的那些花卉重新出现在根部膨大,尤其是球根植物的分类中。“有的圆,有的长,有的能吃,有的不能吃。”水仙花、番红花、风信子、银莲花以及堇菜花,它们或是长着圆圆的球茎,或是长着块茎或者更为细长的根茎,都被归入了同一类。这一类还包括鸢尾花、菖兰、绵枣儿——有时会被比作水仙花,以及蓝壶花——bolbos,由该词衍生出的bolboeides成了这一类球根植物的统称。
在这一类别中,有些球根可以食用,例如洋葱的鳞茎。它们的食用价值甚至是公认的,例如将菖兰的球茎捣烂与面粉揉在一起可以使面包更好吃;还有蓝壶花,蓝壶花的球茎有时非常甜,可以直接生吃。因此,蓝壶花具有双重用途:它的花葶柔软,所以它的花可以用来编织花冠,其次,它的球茎可以食用。蓝壶花被泰奥弗拉斯托斯列为花冠植物,但它并非由少男变形而来。它不会出现于诗歌中的花冠,也不会开放在史诗或抒情诗里作为众神艳遇之所的春季草地上。与此相反,水仙花、风信子以及番红花的球茎不可食用,至少理论上是如此。可以说,它们的用途集中于花朵。尤其是番红花,既可用来制作花冠,也可以食用——或更确切地说用于调味,更不用说还可用于染色。所有这些用途只与番红花的花朵相关,而与它的球茎无关。
泰奥弗拉斯托斯说,球根植物被认为是由“它们根部的新芽”繁殖而来。事实正是如此:球茎产生珠芽或者小鳞茎,它们从总球茎上分离后可产生新的植株。不过他在先前的分卷中对球根的定义也未可忽视,他写道:“球根是一种胎儿(kuma),或者一种果实(karpos)。”[7]称“果实”没问题,因为karpos这个词的确可以指繁殖的结果——本处为地下繁殖。但是kuma这个词,它指的是母腹中隆起的胚胎[8],这就明显有一种拟人的意味了。泰奥弗拉斯托斯也知道在这些植物当中,某一些是从种子成长而来。没错,因为无论是球茎培育,还是种子培育,这两种种植方法今天仍在使用。但是第二种培育过程——根据种子的大小——或多或少是肉眼可见的。而球根繁殖使得这些植物看起来像是在自主繁殖一样,并使得球根被当作繁殖的源头而大获关注。事实上,球根既不是根也不是生殖器官,它是储藏营养的地方。
水仙
对于花期甚早的水仙,泰奥弗拉斯托斯强调说水仙的花葶最先冒出来,将花朵高高托出。他说,当花葶枯萎、花朵凋谢后,水仙的叶子才会露面。因此,水仙也是首先被看作一种花。这一观察与他对番红花的描述颇为一致。春季番红花和水仙一样,也是先开花,叶子更晚才出现。只有个别植物才像它们这样先开花后长叶,这种时间差在泰奥弗拉斯托斯看来“引人深思(echei skepsis)”。[9]这一思考结束了这部分介绍,似乎提示行文至此告一段落。他所采用的词语skepsis(法语scepticisme[怀疑主义]一词的词源)指视觉观察以及这种观察所引发的思考、怀疑、研究,甚至思辨。泰奥弗拉斯托斯是想重新检验这些记载的准确性吗?普林尼也提到了这一点,但有趣的是,他是以番红花和绵枣儿为例。[10]水仙不见了。然而,事实上,他们写的没一句是真的,只要看一眼我们自己的花园就明白了。除了秋季番红花[11]的某几个品种,以及某些蓝壶花,我们不得不承认,上述植物的叶子和花是同时长出来的。当然,它们的花葶总是高过所有叶片,长寿花也是——它只是一种花色全黄的水仙(或假水仙)而已[12]。某些品种的番红花叶子形如矛尖,非常细,也非常薄,围绕着开花的花茎——其实这并不是真正的茎,而是一支很长的花柄。花朵凋谢后我们或许才会注意到这些叶子。它们混在杂草中,或者藏在花朵率先冲破的枯叶之下,很不容易发现。难道开春之际,花朵初放所带来的视觉、审美和情感震撼如此强烈,以至于古人只看到、只愿意看到花?泰奥弗拉斯托斯是否怀疑过他的观察受到了当时那种意图把春天归结为花海的集体想象的影响?
在法国,在草地的绿茵之上制造这种花毯效果的主要是报春花,而不是番红花和水仙。[13]奥维德的《岁时记》中,[14]罗马花神佛洛拉亲自描述这令人无法抗拒的春季花海——关于这位女神的拉丁神话正是以此为基础:她原本只是希腊神话中的一个宁芙,泛绿的克洛里斯,被丈夫泽费罗斯移植到了罗马,统治群芳的世界,她用五颜六色的花朵覆满整个大地。波提切利的名画《春》和《维纳斯的诞生》即描绘了这一奇观,两幅画都把泽费罗斯和佛洛拉绘入,是他们共同主导了大地每一年的变装。而那不勒斯博物馆藏有一幅非常精美的斯塔比亚[Stabiae,庞贝附近古城,与庞贝同时毁于维苏威火山爆发]壁画,画家远在上述两幅文艺复兴时期的作品出现之前就已绘制了类似场景。
不幸的是,这些春季开花的花朵在夏季来临之前就会凋谢……就像赋予它们生命的男孩。叶子也会步花的后尘逐渐干枯。夏季,球根植物一派死寂。
现在,让我们依旧根据古代植物学描写,再来依次考察一下那些少男变形而成的花。
堇菜花和银莲花的情况很简单。这是两种传统上用于制作花冠的花。堇菜花出现在所有文字中,不管是诗歌还是泰奥弗拉斯托斯和普林尼列出的清单。银莲花只出现在两位植物学家的清单中。花冠编织只用到这两种植物的花。它们的花期都很早。银莲花先长出匍匐于地的叶子,不久后开花。三月的野堇有着宽大的肉质叶片,距离地面也很近。它的根部粗大,不过不是球根。虽然堇菜花这一名称模棱两可,同时也可指紫罗兰或雪花莲,但此处确实是指堇菜花。
不过银莲花有一个竞争者,是一种开放较晚的花,拉丁语为adonium[意为“阿多尼斯花”。而神话中阿多尼斯变形而成的是银莲花,故前文称“竞争”],俗称“血滴”。有人说这种花是普林尼生造出来的,源自他在翻译泰奥弗拉斯托斯的文字时所犯的一个错误。[15]这个错误倒也派上了用场,至今还有一种很漂亮的花以它命名[指Adonis aestivalis,夏侧金盏花]。
对奥维德笔下水仙花的判定没有任何问题。诗人说这是一种“番红花黄”——拉丁语croceum——花心的花,周围的花瓣呈白色。在描写水仙花花心的时候提到番红花并非无意之举,它将两个神话故事里的男主人公联系在了一起,正如植物学家在这两种花之间做比较,花冠编织工也把它们编到一起。不管怎样,这种花心呈橘黄色、花瓣洁白的水仙只可能是我们熟知的花期甚早、泰奥弗拉斯托斯称为narcissos或leirion,而今学名narcissus tazetta[中文称“欧洲水仙”]的那一种。
不过植物学家比较不同植物的目的在于区别它们,为每一物种存照,这或许表明公众对它们认知模糊,甚至多有混淆。这一点在诗人当中特为尤甚。比如,大地为诱惑少女科瑞而变出的水仙花被诗人描述为从根部冒出的数百朵花构成的花球,飘着异香。诗人用以指“花球”的单词kodeia,本来指大蒜的众多小花聚成的隆起的花序(伞房花序或伞形花序),其实并不适合用来描述水仙花,因为水仙一般一个鳞茎开一枝花,最多也就四五枝,各有花葶,形成束状。即使考虑到诗歌带有一定程度的夸张,考虑到大地女神法力强大,我们仍然可以猜想,《献给得墨忒耳》一诗的作者实际上是将风信子开花的视觉效果转嫁到新生的水仙花身上了。风信子花柄非常短,开花又密,贴着花葶密匝匝挤作一团。在提到水仙花之前,作者就提到了风信子,它和蔷薇、番红花、堇菜花和鸢尾一道在草地上盛开。这首诗花了大段笔墨描绘水仙花及其诞生过程。因为是水仙花使得年轻的科瑞落入圈套,她被“这个美妙玩物”的耀眼光彩深深吸引,同时被它难以抗拒的香味熏得昏昏沉沉[16]。但诗人为了使这种新花卉的出场效果更强烈,把它写得如风信子一般花团锦簇。这种植物学层面的混合具有不可否认的诗意效果。这也启发我们,不同的花朵是有可能融为一体的,尤其在诗歌当中。
普林尼还讲述了水仙花根部的药用价值,主要是外用:“它会刺激胃,具有催吐、催泻的功能,它会刺激神经,使人感到脑袋很沉”。他还指出,这种花“之所被命名为水仙花,是因为它的麻醉剂功效,而不是因为神话里的孩子”。普林尼的这种说法既是其批判精神的表现,也不啻一种否定。要知道,那喀索斯(Narcisse)和水仙花(narcisse)之间的关系是当时的常识,“不言而喻”。而写到风信子,普林尼提到了与其花瓣“铭文”相关的两个“神话”:阿波罗的哀悼和阿贾克斯之死,却未作任何评论。[17]
番红花
番红花被普林尼赋予与水仙花相反的特性:“它能助人解酲。一顶番红花花冠可以褪去酒意。番红花也是催眠药;它使人缓缓入睡。番红花还是春药。”[18]
对这种植物的描述中,有一点很奇妙。首先,泰奥弗拉斯托斯这样写:“番红花的根很大很壮。这种花喜欢被踩踏,当它的根被持续踩踏时,开出的花会变得更美丽。因此,生长在路边和人流熙攘的土地上的番红花最漂亮。”[19]普林尼翻译成:“摧残它,它会长得更好。”这一评价没有逃过研究者的注意。泰奥弗拉斯托斯的说法似乎赋予了番红花情感,其实只是一种说法而已:在技术性表述中使用了比喻,就像前文中我们提到过的树木汁液的“眼泪”。不过这番拟人化或许反映了番红花在诗歌领域中的特殊地位。但认为这一材料透露了一种植物殉难仪式的线索,这就涉及到另外的视角,我们不会附和。[20]苏珊娜·阿米格指出,球茎有长上地面的趋势,不断踩踏能把它们重新埋下,使得植株汲取到养分,长势更好。在苏珊娜·阿米格看来,这一植物学观察与克罗科斯的神话故事毫无关联。她认为,用一个“普通的具体”现象来解释少年克罗科斯被赫耳墨斯的铁饼压死是很荒谬的。我们当然应该避免过度阐释,但似乎也无法排除神话基于平凡小事产生的可能性。这一段也引起了约翰·沙伊德和杰斯珀·斯文布罗的兴趣,他们认为这可能是导致克罗科斯被赫耳墨斯的铁饼“压死”的原因之一。因为那同样砸到许阿铿托斯的铁饼,与碾磨谷物和将番红花的黄色柱头磨成粉末的碾轮颇为相似。这确实诱人联想,甚至对理解该神话的生成颇有助益。但或许要小心,别把这倒霉的番红花的花朵、球茎以及柱头一起碾碎。[21]要注意的是,对于鸡冠花,普林尼写下了类似的评论,说“奇特的是,被采摘对它来说很受用,新芽长势更旺”。尚无研究人员对这又一例植物受虐狂记载发表评论。
风信子
风信子是诗歌中最常见的花朵,它的情况就比较复杂。这一在奥维德笔下由许阿铿托斯死后变形而成的花卉,被苏珊娜·阿米格形容为“植物学怪物”[22]。但这种花朵紫红、花瓣上有斑纹、与百合花相似的植物并不是奥维德的发明。在他之前,忒奥克里托斯就写过一位多愁善感的农民如此歌唱爱人忧郁的美丽:“就像首选用来编织花冠的紫黑色堇菜花和带有铭文的风信子”。他使用的修饰语grapta——带有铭文,是阴性形式,这说明风信子的名称在此是阴性的——顺带提一下,和在泰奥弗拉斯托斯的作品中一样。[23]泰奥弗拉斯托斯并没有提到铭文,但是他将风信子花与pothos——“遗憾花”对比。根据保萨尼亚斯的一段文字,或可认为这种“遗憾花”是“彩饰凉鞋花”cosmosandalon。保萨尼亚斯写道,在祭祀得墨忒耳的地母节期间,为体现这位女神的哀伤,“少男们会戴着由‘彩饰凉鞋花’制成的花冠,这种花不管是大小还是颜色都很像风信子,并且花瓣上也有表示哀悼的铭文”。[24]紫红色并带有“铭文”,这样的特征我们已经在三种花身上看到了——也有可能它们其实是同一种花。但还有其他一些花,它们的花瓣上也有足以激起人们辨读兴趣的印记。其中包括几种在不同作品中被拿来和风信子作比较的花,如百合花,或者一种若干花瓣上会有很长两道白色印记的野生小菖兰,白道边缘呈胭脂红。[25]根本不需等待字母文字在希腊出现,[26]人们可能早就把这种“带有铭文”的花看作意义的载体了,并持续地赋予那些印记各种各样的含义,如悼念亡者的哀啼,稍后则是许阿铿托斯甚至阿贾克斯名字的首字母简写。在泰奥弗拉斯托斯对其进行严格定义——并非没有含混之处——之前,不管是在日常生活还是在诗歌里,hyakinthos一词很可能包含许多花卉品种,从前的使用者并不觉得有必要用不同名称来区分它们。它为何不能是绵枣儿——诗人没有提到它们,但在林下灌木中极为常见,“远看”很像风信子?不能是蓝壶花——虽然它实际上与风信子很不一样(它看起来像一个非常紧的深紫色的铃兰花环),但很漂亮,花葶柔软,方便编织,只是它的名称bolbos不够入诗?不能是某些鸢尾——花瓣上很明显“带有铭文”?这些总比经常有人提出的飞燕草——consolida ajacis更能说得通,这种生长在田间的美丽花朵,花冠上确实也有淡淡的标记,但它通过种子繁殖,根部也平平无奇。[27]
普林尼的叙述只是加剧了这种混乱的印象。他开列的花冠植物比泰奥弗拉斯托斯更多,我们从中还可看到矢车菊和长春花。他对于鸢尾花的论述可能令人惊讶。鸢尾花与我们的主题并没有直接联系,至少理论上是这样。一方面,普林尼将鸢尾花排除在花冠植物之外,之所以把它也列在此处只是因为它的香味。普林尼说,根据产地的不同可以将鸢尾花分成许多品种,但它们意义仅在于能用来制作香料和药物。鸢尾花(iris)的野生品种叫作xiris,为“安抚土地”,采挖野生鸢尾时需要举行一项仪式:用一把剑切割土地,朝天空举起,全程使用左手,仪式之前要禁欲。[28]普林尼还用很长篇幅介绍了鸢尾球根的药用和医用价值。我们只举一条:鸢尾球根可以催眠,但会导致男性无精……
更主要的是,普林尼有时会拿希腊语和拉丁语的花名做文章。他对专名学表现出很大的兴趣,从中获取的一些推论颇有价值。某些花只有希腊语名称,而没有拉丁语名称,这说明这些花是希腊人发现的。[29]某些植物毫无用处,也就无人命名。相反,花冠花卉在不同的人口中有不同的名字。菖兰便是这样,它既叫cypirus,也叫gladiolus,“双刃剑”(泰奥弗拉斯托斯称其为phasganon或xiphios,“剑”)。有一处值得我们多说几句,虽然涉及的也不是由少男变形而成的花。普林尼谈到了阿福花,荷马史诗中英雄们熟悉的一种植物,因为死后,他们将都漫步在覆盖着白色“阿福花花海”的厄吕西翁福地。他没有提荷马,只说人们“食用烤制的阿福花花籽以及在炉灰中焖熟的阿福花球根,配上盐和油,或如赫西俄德记载的那样与无花果一同捣烂,一道美味”。他指出,“希腊人,以毕达哥拉斯为首,对这种植物有两个称呼:他们用anthericus来称呼花葶和那野生韭葱般的叶子,用‘阿福花’称呼花根,也就是球根部分”。接着,他说:“我们也是,我们也用两个称呼,还把它们分成两个品种。”对我们来说,普林尼是否混淆了两种近亲植物并不重要。关键是我们看到,在专名学上,一种植物会被切成两种。实际上,antherikos从anthos——“花”派生而来,泰奥弗拉斯托斯用以泛指花冠植物的名词就是antherikos。[30]
对于风信子以及与风信子相似的植物来说,球根显然是一个非常重要的部位。普林尼对此所作的评论很有意思:“风信子的球状根部为奴隶商人所熟知:搭配甜酒使用,它可以中断青春期,使身体不再发育。”这一说明应该来自希腊医生迪奥斯科里德斯,他说:“这种植物的根部像一个球,使用白葡萄酒炮制,用到男孩身上,可使他们保持青春期发育之前的状态。”[31]这种偏方的功效很有可能只是暂时的,没有后来为保持阉人歌手美妙歌喉而使用的方法那般彻底。
普林尼这段简短的介绍又把风信子这一花冠花卉、球根植物归入另一类别——有药用价值的植物。他在这方面的叙述也很驳杂,有对此类植物的列举,与它们有关的方子,既包括治疗知识,也包括迷信想象。而这些植物长久风靡,它们的影响远远超出了古希腊罗马时代。[32]
对位
在我们集中探讨风信子以及其他迷人花卉的球根所具有的功效之前,应当稍稍提一下天芥菜这种唯一由女孩变形而成的花卉。泰奥弗拉斯托斯没有漏掉它,他将天芥菜归在“具有特殊性”的野生草本植物里。天芥菜属于那些随星体运行而开花的植物。确切地说,它会在“太阳的转折点”也就是夏至的时候开花。天芥菜花期很长,整个夏季会持续不断地开花。但是迪奥斯科里德斯医生认为天芥菜之所以叫这个名字(héliotrope)是因为它的叶子会在太阳落山时翻转。泰奥弗拉斯托斯也提到天芥菜植株倾斜,甚至匍匐于地,“让人感觉是一种伏地植物”,苏珊娜·阿米格评论说。[33]这些细节可能涉及多种被称为天芥菜的植物,不过这并不重要。所有这些关于天芥菜的植物学描述集中起来,便与神话故事中不幸的克吕提厄形成一种呼应:目光紧随着太阳,她赤裸地坐在地上,披头散发,一动不动,最终扎根于大地。我们已经注意到奥维德在讲述这个故事时,强调克吕提厄趴在地上的姿势,说她几乎紧紧地贴在地面上。这幅画面与植物学实际是吻合的。
注释:
[1]泰奥弗拉斯托斯,《植物研究》,卷一,3,1;卷六,1,1;卷六,6,1。
[2]他反复强调这一点,因为同一个名称ion可指这两种植物,区别仅在于表示颜色的形容词。
[3]参阅书末“参考书目”中所列的热尔梅娜·纪尧姆—夸里耶的研究。
[4]意大利文艺复兴时期,绘画与花冠制作这两种艺术形成另一种联系:画家多梅尼科·比戈尔迪[Domenico Bigordi,1449—1494,佛罗伦萨名画家,米开朗琪罗之师]的外号吉兰达约[Ghirlandaio,花冠匠人]来源于他父亲,这位金匠以善于为佛罗伦萨女青年制作花冠[意大利语ghirlanda]式的头饰而闻名。
[5]普林尼,《博物志》,卷二十一,4和卷三十五,123。
[6]毛里齐奥·贝蒂尼(Maurizio Bettini)对照柏拉图的mimesis(摹仿)概念对这则轶闻进行了评论,二者似乎存在部分矛盾。见《爱人的肖像》(Il Ritratto dell'amante, Turin, Einaudi,1992);法语译本Le Portrait de l'amant(e), Paris, Belin,2011,P.90。
[7]泰奥弗拉斯托斯,《植物研究》,卷七,13,4;卷一,6,9。
[8]埃斯库罗斯,《报仇神》,659。
[9]泰奥弗拉斯托斯,《植物研究》,卷七,13,2与7。
[10]普林尼,《博物志》,卷二十一,106。
[11]学名Crocus pulchellus。
[12]现代希腊语中,它叫“黄水仙”。植物学及园艺学对水仙品种有各种细分,长寿花被当成narcissus pseudo-narcissus。
[13]似乎可以允许我在此混淆时代作这番民族优越感的投射,因为其实古希腊文明对花比我们更为重视,因为在希腊,春季的花海被认为无与伦比。也许正是因此才有无数植物学研究关注罕有其匹的flora graeca(希腊植物)。
[14]奥维德,《岁时记》,卷五,183行起。
[15]普林尼,《博物志》,卷二十一,60,以及雅克·安德烈的注释;泰奥弗拉斯托斯《植物研究》(卷六,7,3)写的是发芽迅速的habrotonon[欧亚碱蒿]在阿多尼斯花园中的用途。
[16]水仙花会使人变得昏沉迟钝,关于这一点可参阅马切洛·卡拉斯特罗(Marcello Carastro)的《占星师之城》(La Cité des mages, Grenoble, JérÔme Millon,2006,P.79—87)。
[17]普林尼,《博物志》,卷二十一,128,60。
[18]同上,卷二十一,138。
[19]泰奥弗拉斯托斯,《植物研究》,卷六,6,10;苏珊娜·阿米格译本。
[20]引自伊莱亚娜·希拉西(Ileana Chirassi),苏珊娜·阿米格,《古代植物学研究》,同前引,第120页;这篇文章研究了锡拉岛(今圣托里尼岛)上的著名壁画。
[21]约翰·沙伊德和杰斯珀·斯文布罗,《乌龟和七弦——走进古代神话制造》,同前引,第86—87页。
[22]见她对风信子的鉴定研究《风信子,神话之花与现实植物》,收于《古代植物学研究》,第397页起;目前植物学分类里有scilla jacinthus或lilio jacinthus[比利牛斯风信子]。
[23]忒奥克里托斯,《田园诗》,X,29;泰奥弗拉斯托斯,《植物研究》,卷六,8,2与3。
[24]保萨尼亚斯,《希腊志》,II,35,5。
[25]参阅赫尔穆特·鲍曼(Hellmut Baumann)的《雅典娜的花束——神话故事和希腊艺术里的植物》(Le Bouquet d'Athéna.Les plantes dans la mythologie et l'art grec, Paris, Flammarion,1984,p.143)。
[26]这是约翰·沙伊德和杰斯珀·斯文布罗用以确定许阿铿托斯在神话故事中变为风信子的时代的论据(参阅《乌龟和七弦——走进古代神话制造》,同前引,第86—87页)。
[27]根据当代克朗奎斯特[Arthur Cronquist,1919—1992,美国著名植物学家,他对被子植物的分类被视作以形态学、解剖学、化学等标准开展的传统植物分类的最后一个版本]植物分类法,百合科包含百合花、风信子、蓝壶花、水仙花和长寿花,还有大蒜、洋葱、分葱以及韭葱。唐菖蒲则属于鸢尾科,后者还包含番红花。我们不应对泰奥弗拉斯托斯求全责备。如今从种系发生角度,这些植物分别又有新的归属。
[28]普林尼,《博物志》,卷二十一,140—144。泰奥弗拉斯托斯也提到了这个与xiris相关的仪式(《植物研究》,卷九,8,7,见下引)。
[29]普林尼,《博物志》,卷二十一,49。
[30]参阅让—玛丽·维普顿(Jean-Marie Verpoorten)详尽的研究,《阿福花的希腊语名称和拉丁语名称》(《Les noms grecs et latins de l'asphodèle》, Antiquité classique,31,1962,P.111—129):作者指出阿福花的众多名称之一为polyorchis,意为“有许多睾丸”。作者还说,据赫叙喀俄斯[Hésychius,希腊语法学家,大约生活于5、6世纪]记载,阿福花的一个名称gelenos也被用来指水仙花!
[31]普林尼,《博物志》,卷二十一,170;迪奥斯科里德斯,《药物论》(De materia medica),IV,62。
[32]参阅居伊·迪库蒂亚尔的杰出研究,《古代的魔法植物和星象植物》,同前引。
[33]这位女学者可是很少作与神话有关的联想的:参阅她对泰奥弗拉斯托斯《植物研究》卷七,3,1的评论。还可参阅卷七,15,1及卷七,8,2;以及她的文章《太阳的未婚妻》(《古代植物学研究》,第379页起)。在《植物之生成》II,19,5,泰奥弗拉斯托斯解释了花朵开放程度会因受热和水分蒸发情况而变,但没提天芥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