吴为的发疯又似乎很有计划,很有步骤,冥冥中好像有人指挥安排了一切。

比如,她花了很多时间整理了日记;处理了所有的杂务,包括信件、债务往来;与出版社了断了出版事宜;寻访了很多故人旧地……

她是独自前往的,没有惊动任何人,也没有请人陪伴。她在那些被现代生活废弃的地方待了很久,没人知道那里有什么吸引她以及她都在那里干了些什么……只能从她笔记本上杂乱、前后不搭的文字里猜测,可能和她要写的那部书有关——只是可能而已,真正的目的已经无法确证。

这些杂乱的文字,读来却很有趣——

1.……终于回到塬上。

……我的塬破败了,它的破败用悲凉是无以详尽的,任何欲说其详的尝试,比之这样的物换神移都过于飘浮。但它对我仍然意蕴十足,像老朋友一样明白无误地把当初给予我的暗示,对我再一次肯定。

少年时代在五丈塬下卧佛寺里抽的那一签,回首一望,可不预言了我的一生?这一生该算是有求必应,既应好也应坏,不过,应好应坏都是我的咎由自取。

卧佛寺已荡然无存。在武侯祠外与当地农妇核实记忆中的卧佛寺:“卧佛寺山门朝东,卧佛殿门朝北,卧佛头朝东脚朝西卧躺……那时卧佛寺的香火很旺,可是?”

农妇们答道:“是的,是的。”她们的颧骨上,依旧网罩着塬上的日光往复穿梭而染就的缕缕糙红,如我少年时看惯的那样。

向晚时分,在武侯祠前邂逅一江湖相士,虽他自言“我的推算用的是外祖传下的唐朝相书《相理衡真》,他老人家曾是一代名相……”却难以寻觅通灵之气。

可我还是抽了一签。展签一看,眼前跳出四句,比之四十多年前在卧佛寺抽的那一签,简直是狗屁不通的诗文。想不到的是最后一句,让我惊跳起来:

刘阮探药上南山,幸运仙姬也快哉。

此地生长多有份,故乡何事又重来?

老天果然知道我为什么重返这个说故乡不是故乡,不是故乡又让我总是难忘的地方,只是他不点破而已。

我们没有故乡,没有根。我们是一个漂泊的家族,从母亲,到我,到禅月。如今的我,更是一无所有。

我转而寻求一个灵魂的故地。可,人有灵魂的故地吗?我灵魂的故地又在哪里?

寻找是一个怪圈,最终可能一无所得。所谓“故地”,也许是个手也摸不着、脚也走不到,根本不知道在哪儿的地方。说不定就怀着“回归”的假设,死在“回归”的路上——这个结局倒也不错。但“寻找”的过程,是一个让漂泊之人感到有所归属的过程。这样说来,人是害怕魂无所依的,所以总在寻找一个“故地”,连我也不能除外?

那相士在解卦前,自是一派讨口赚钱的行话,到了后来却有了意思:

“……心眼儿宽,人心不凡……对老人很孝顺,感情受挫,年轻时多情。你母有一暗眼(到此二惊),主生贵子”,“九〇年、九一年不顺,六亲中家有疾病,亡故(到此三惊)……”

早年那副卦和我,不过是个偶然的碰撞;而今这副卦和我,也不过是个偶然的碰撞。可两对偶然的碰撞都应在我一个人身上,就有了反复论证的命定意味。

太阳落下去了,我和相士相伴着踏着暮色步下塬去,空气里混杂着新麦的清香和历史醇厚的霉味。

这江湖相士能让我三惊,倒不是他或他外祖的通灵,而是这块地的地气还没有耗尽——虽然诸葛亮祭天灯的高台早已被后人铲平,种了庄稼,几近全毁。

放眼四望,被黄土高原四面埋伏的旷野平川,真是一派大好战场。旌麾不招摇,战鼓不催征,干戈不血刃,真真可惜了这一脉地势。

遥想蜀汉建兴十二年(公元二三四年),诸葛亮为克复中原,重兴汉室,六出祁山伐魏,就驻兵在我现时踩着的五丈塬。

我任脚下的步履随意游移,眼睛却定定地望着渭河北岸。

北岸的景色,在我游移的脚步中,在渐深的暮色中,线条粗犷晦涩起来,苍茫地模糊了时空的界限……

那正是魏国驻兵四十万、司马懿据以下寨北塬,又拨兵五万,在渭河上架起九座浮桥的地方。

两军交战,地动山摇,电闪雷鸣……

多少英雄豪杰的鲜血染透了这荒原平川,而蜀国丞相诸葛亮也于该年八月二十三日亡故五丈塬。

可我又觉得,诸葛亮的一双眼睛,直到如今,还在不甘地凝视着这一马平川、渭河之滨的关中平原。为什么五丈塬上这武侯祠里供奉的诸葛塑像,却有着一双多情的眼睛?

…………

少年的我,多少次独自踩着河里的石头,蹚过渭河,爬上五丈塬,四仰八叉地躺在当年诸葛亮祭天灯的高台上,苦苦地追思着彼时的情景。

朦胧中,似见诸葛亮在秋夜的寒索中仰观天文,突见相辅列曜的三台星座客星倍明,主星幽暗……他惊悚地低首回身,料知自己不久人世。又见上知天文、下知地理,呼风风来、挥雨雨去的诸葛亮,如何运筹帷幄,于中秋之夜先布七盏大灯,又外布四十九盏小灯,最后内布本命灯一盏。他祈禳北斗:若七天之内主灯不灭,可增一纪之寿。他徘徊踱步,五天五夜不能成眠,至第六夜见主灯仍然明亮,以为大功即将告成,眉间泛起一丝喜色的时候,想不到却被魏延一脚踢灭!我甚至看到惊恐和悔恨如何让魏延大失颜色……于是一颗赤色大星忽地裹起一柱狂飙,自东北向西南流泻,我甚至听见它撕裂寒空的轰鸣,三起三落后哀绝地坠于蜀营之内。是夜,诸葛亮亡故五丈塬。

我对三国故事并无兴趣,使我惊诧的是伟圣如诸葛亮者,最终不也被这“想不到”所左右?这让少不更事的我就心生模糊的凄凉,就感知人对“命”的无奈,它可不就是永不能破的遗憾?

我也始终不能明白,能通神鬼的诸葛亮竟然还能暗喜?怎么就算不出再过一会儿,主灯就会被魏延一脚踢灭?

而司马懿的帅帐又安在哪儿?也许就安在与五丈塬笔直相向、我和母亲生活了十年的丹阳观也未可知。过渭河踩着的那些大石礅子,是否就是司马懿那九座浮桥的遗骸?

…………

顺着盘塬的山路继续下行,相士的絮语我已不能倾听。

再度置身层叠、莫测、往天际延伸而去的塬上,顿时感悟少年时代的朦胧猜想并非没有根由。古时关中八百里秦川该是渭河的河道,而两侧的塬正是它的河界。

彼时的渭河又是何等浩荡,那一条条横贯在筋骨裸露的塬上的皱褶,可不就是渭河年复一年的拍击镌刻出来的?

而那时的炎黄子孙,该是一个何等健壮的婴儿,摊手摊脚地躺在岐山上,迎着彼时距人类还很近的太阳,不断发出嘹亮的啼声。

沉暮中,看来已经毫无脾气的平实枯燥的塬,渐渐呈现出凝重、悲怆的底色,越来越还原出它原始的威严、傲气、霸气、王气,如帝王般稳坐在大地的宝座上,俯视着芸芸众生以及他们所有的“猫儿腻”和软弱,明达中有一种大慈大悲的收容和包裹。

似乎重又回到与塬日日相向的少年,那来自灵境的大气,重又拂荡、贯通于天地之间……我那独特的感悟生命的禀赋可不得益于此?

自十八岁那年离开关中,我们再也没有回来过,我以为这个山坳永远从我的生活中退去了。

“故乡何事又重来?”

我以为不过是重温一下我们在这里的生活,在母亲走过的路上重蹈一次她那无奈而又绵韧的脚印,重新体味一下她当时独自走在塬上那份孤苦无告的凄楚,也或许是在寻找我自己的一部分人生……

后来明白,我是在寻找母亲,虽然知道再也找不到她了,但我还会不停地找下去。或者不如说,我是在寻找自己上一辈子没有了结的故事。

在这寻找(回归?)的过程中,很多当初不甚明了的事情现在竟有些明了。

这才发现,我们住了十年的这个村子叫作零img村!

真如醍醐灌顶,前生今世,可不早就让这三个字说得一清二楚。

我不知道母亲当年是不是知道这个村子的名字。

……所以我觉着应该在这里找一块地,将来把我和母亲的骨灰都埋在这里,对漂泊而又无处可以安放骨灰的我们,这可能是唯一的落脚之地。

到过世界上那么多国家,游历过那么多世界闻名的美景,可是我最怀念的是这个“晴天黄土没脚面,雨季泥泞没脚踝”的塬;最留恋的反倒是和母亲——后来当然有了禅月——一起度过的那些困苦而不是所谓时来运转的日子。也曾在爱情的甜蜜、事业的辉煌里,风光过,快乐过,疯狂过,志得意满过……都如过眼云烟,反倒不像困苦的日子那样安帖。

如果没有它们,又如何衬托日后的时来运转?

冒雨寻访丹阳观。再也找不到当年的情景,沿途净是残破丑陋的房子,如雨后毒蘑般汹涌,你吃我、我吃你地拥挤着。

上哪儿再去找那个满眼黄土、清贫自律,如罗过的细面捏制而成,干净、疏朗有致的零img村?

潦倒的灌木、芦苇、衰草,四面包抄着渭河,昔日浩浩荡荡的渭河,瘫了,萎缩了,沦落、断裂,如一块块肮脏的碎玻璃片。

何处可寻丹阳观?我们住过的那个厢房,地基已经塌陷。看着那块塌陷的地基,我知道自己的气数已尽——实际上我的气数早和母亲一起去了。

何处可寻丹阳观后一片森绿、守护着泉水的老柏树?

出丹阳观山门,下三十三级台阶拐向右上方,那该是我的麦地,一个独行侠般小女孩的麦地。初夏,拨开齐腰的、扔在塬上任它自生自熟的麦子,准能看见我在猫着腰寻找黑麦、野菜和甲虫,或是脱下母亲一针针、一线线缝制的布鞋,用长时间没有剪过的指甲,专心致志地抠鞋底。鞋底上的每一处针脚里,都黏黏地粘着泥土与脚汗合成的臭烘烘的泥垢。作为一个女孩子,实在不该随身带着这样的泥垢,可我没有袜子承接它们。母亲买不起袜子,我一直赤脚,好像隆冬也没有穿过袜子,关于袜子的事,我记不清了……

躲在麦地里的感觉真好,有如回到母亲的子宫。以后再没找到过这样一块让我感到安全的地方。

冬季是乏味的,但可以在麦地上放风筝……

可是我的麦地,如今已变作一座丑陋的化肥厂。

绕至丹阳观后,那阔如围墙、野生野长的蔷薇屏篱已然了无踪迹……猛的一个磕绊,目光跌在了那棵老歪槐上。它依旧歪着,在雨日的泥泞里,苍凉地垂下头,一言难尽地俯视着我。雨滴顺着它的叶脉如泪水流下,点点滴滴扑打在我的脸上、身上。

它比从前更老,更寒碜,更不堪于眼睛的消遣。可它原本不就是为着陪伴我们的寒夜?尤其在凄风苦雨之中。

只有泥泞依旧……

只有泉水的潺声依旧……

我哑着老嗓子,唱起辛老师教过的歌:“看泉水出山口,急急忙忙向前流,朝朝夜夜流不休。岸上垂杨柳,倒斜柔丝想挽留,无奈泉水总是不回头。小鸟声啁啁,似不胜忧愁,因为他将失去好朋友。横想留,竖想留,竭力啭歌喉,无奈泉水总是不回头……”

当年泉边柳枝倒斜、水草繁茂、水道宽阔,水中游弋着小鱼和蝌蚪,它们无数次地听我唱过这支歌。

贪婪的我,掬起一捧又一捧蝌蚪,和着泉水一起喝进肚里,乡里人说,从此不会上火。

我大概是喝多了,成为我们家最怯懦的一个。

那时觉得我就是那向山口流去的泉水,后来又觉得我就是那只小鸟,再后来就觉得自己什么也不是。

而折向坡下的一处弯道,已经变做水泥与鹅卵石砌成的石湾……

一面循坡而上,一面哭叫着母亲,除了几只被雨水淋湿了羽毛、满脚泥泞却给我慰藉的鸡,四野什么也没有。

沿着已然细若一带的泉水上溯而去,终于看到一个田姓男人在侍弄他的试验田,田里培植着冬青苗。他就住在附近,年纪和我不相上下。蒙他好心,带我到了一个多边形的凹处,说,这就是珍珠泉了。

据他说,六十年代初,有人异想天开,要在塬上修渠引水,就把塬掘了。开天辟地以来就积攒着的黄土,从凤鸣岐山的老塬上倾泻而下,埋葬了这不知突涌了多少世代的泉眼。

一根丑陋萎细的铁管从黄土下伸出,想来铁管的另一端,就是久违的泉眼。

我向那颤颤地悬在铁管上的一线泉水扑去,一脚踏在不稳的石块上,险些滑倒。田姓男人搀住了我,说:“不远千里而来,却是荒草一片了。”

他告诉我,零img村的人大部分姓李,可这个沟叫作秦家沟。

本想在那里寻找一块埋葬我和母亲骨灰之地的白云小寺,也一同淹没在那黄土的巨流之下。天下虽大,我们却连一块落脚之地也不可得了。

只寻得一块残碑,横跨在两块耕地间的沟渠上。我撩起田里积水,抹去残碑上的泥污,断碑上有只字片语显现:“零img村北坡有白云寺,形如卷阿而小,内……嘉庆二十一年次岁丙乙吉日……”

又下塬来到大槐树的旧址……

那个十岁的、独一无二的早晨……

如果人们细心,就会在“那个十岁的、独一无二的早晨……”下面,看到一条画得很粗的提醒线。

粗约六人抱的老槐树,亦于忽然心血来潮、想要赶上英国的公元一九六〇年,在大炼钢铁的土炉里灰飞烟灭。那炉子既然胆敢吃掉这样一棵树,就难怪现世的败落。

在向晚适宜阴魂隐现的空蒙雨色中,我悟到那是一个“数”的开始。

从老槐树往北上塬,当年旧貌依稀可见。但我走不动了。

又从零img村下塬去火车站,那少年时曾觉繁华似锦的地方。站口有小铺,叫卖卤肉、茶叶蛋、绿豆面黄豆芽素丸子和烧饼,还有一个小店卖小酥鱼。一九四九年全国解放后,我们的生活有了着落,母亲做过小酥鱼,让我带到就读的西安中学。第二天一早,同学从蚊帐前的一地小鱼头发现我的劣迹,有人报告了老师。

出站口往前,该是布店、杂货店,形状、位置一点没变,只是改为砖木结构,反倒比当年的土木结构更为败落。在店里见到一匹花布,保留着几十年前的风格。我呆住了,并在那图案上找回一段我和母亲的岁月,想起母亲穿过的、那些蓝色底版上印有白色石竹小花的旗袍,不过现在这匹是紫色底版。我敢断定它是西北一家纺织印染厂的产品,我们过去的衣着,与这个纺织印染厂息息相关。买了一段,准备给禅月做条裙子,暗中希望禅月能从这段布料上感知我们过去的日子。

沿铁工厂围墙往东南而去,该是麦地。拐进镇里,路口有染房,一年四季散发着靛蓝的矾汞味。染房前的小街该是卖饸饹、凉粉、酿皮的摊子……自然全已消失。

现在一看,所谓繁华似锦的老火车站,不过弹丸之地。

沟窄了,道窄了,地貌像人一样的老了,一副不胜折磨的样子。它们在千万年岁月中的衰老速度,也抵不上这几十年……

2.秦老师说:“这个烟斗是你妈妈送给我的,现在还给你吧。”

我摩挲着,端详着那个周身布满烟垢的英国烟斗,说:“不,还是您自己留着吧,我能看看它就很好了。”

秦老师怔了怔又说:“给你们也没有什么意思,用了几十年……现在连烟丝也买不到了。”

“等我回北京以后,给您寄一些。”

他颇为踌躇地停顿了一阵,说:“也许我会把它传下去?”

我忙说:“您谁也别给,这是我母亲送给您的,如果……”我不知道说下去还是不说下去,可是看到曾经那样伟岸的秦老师,如今几乎驼为侏儒的样子,料想缘会难期,只好硬着心肠说下去,“您百年之后,顶好把这烟斗带上。”

“当初我对你母亲还是有感情的,可是我没有勇气表白,再说当中隔着廖瑞鸿,她对廖瑞鸿有报恩之情……一九四九年以后看苏联电影《区委书记》,里面有这样一个细节:那书记手里整天拿个烟斗,是离婚的爱人给他的。有一次出门忘带了,又返回家找。烟斗被他后来的爱人藏起来了,没有找着,两个人还生了一场气……看到那里,我就想起你妈妈送我的这个烟斗……”那行将就木的声音里,散发着布满霉点的遗憾还是追悔?

他怎么会变成这样一个侏儒?烟斗又是哪里来的?像零img村这样的地方,不要说当时,就是现在,也不可能找到一个英国烟斗。

在“怎么会变成这样一个侏儒”和“烟斗又是哪里来的?像零img村这样的地方,不要说当时,就是现在,也不可能找到一个英国烟斗”下面,都有一条很粗的提醒线。

3.……在武昌一个小旅馆里等着换乘第二天去蒲圻的汽车。

晚上,蜷缩在小旅馆冷硬的铁床上,辨听着细霰如何弹奏那凋零的灌木和树枝,一如昔日弹奏我们糊着麻纸的窗。现在还有麻纸糊的窗吗?

在细霰的弹奏中,重又感到清贫简约的抚摩,如母亲本该纤柔却不能纤柔的手在抚摩着我。

头顶那盏飘摇不定、忽明忽暗、瓦数很弱的灯,演绎着飘零者的艰辛。母亲当年带着我千里寻夫的艰难,一一在眼前重现:一个从未闯荡过江湖、两眼一抹黑的女人,带着个不懂事的孩子,识字不多,又没有丁点出门在外的经验,最要命的是口袋里没有多少钱,还要通过敌伪军的不同占领区……我心疼得不敢再想下去。

连衣服也没脱,就这样睡去。可却两次梦见母亲,头一次是她让我不要到某个地方去。什么地方?我反复记诵了多次,醒来却忘了。难道是不让我去蒲圻?

…………

三环陆水、背靠阜群山的蒲圻镇,像条老船似的在江雾中起起伏伏。

既然可以地老天荒,蒲圻镇城墙上的石头,也如料想中那样不可幸免地老了。

沿当年东北军一一二师的路线,从车站经南城门进县城。一九二七年阴历三月,唐生智同样沿这条路开进蒲圻镇。当时只有一条小路,无法行车。一九三〇年才修了一条通向火车站可行吉普车的土路。

我暗暗对母亲的骨灰说:“妈,我带您来重游幸福时日的旧地了。”

当我带着她的骨灰赶到马永和客栈的时候,那栋小楼已让风雨岁月压弯了脊梁,铺排在椽子上的瓦片,如一把断了扇子骨,已然无法展开、收拢的折扇,在压弯的脊梁上一波三折地塌趴着。

可它毕竟还立着。

想必母亲也设想过有朝一日旧地重游?

可她是否知道,旧地重游何止物是人非?更多的时候是人物皆非。长存的不过是对故地一种情迷的固执,特别是我这种人的固执。

她可知道,旧地重游,是眼睁睁地看着在繁芜、如烟的往事里,淘了又淘、筛了又筛,只留下最为值得、最可珍惜、保存了多年的回忆,骤然在眼前撕裂、坏损,乃至灰飞烟灭……只剩下一缕绵长不绝的惨痛,缓缓从心底抽出又缓缓流散的过程。

现在的户主,李姓老人说:“马永和客栈是三十年代初至沦陷前蒲圻镇的唯一客栈,兼营餐饮,偷贩烟土。也是当地士绅、社会贤达议事聚会的地方。”

小楼还保持着当年的格局,楼上有三间客房:一个单间,一个套房。

我一眼就看出,那个单间,就是母亲婚前那个晚上和她继母住过的房间。

对于这一点,我确信无疑。

因为我一站到那个地界,脑袋立刻就像紧上了一道箍子,似有电流从那道箍子簌簌地蹿向整个头皮和脸面,紧跟着就“嗡”的一下发麻,发热,发紧。

有很多事情,我不可能与母亲一同感知,亲历。但,凡是与母亲有过密切关系的地点、景物,我一旦置身其中,脑袋立刻就像紧上一道箍子,似有电流从那道箍子簌簌地蹿向整个头皮和脸面……

那个单间,笔直地对着一个没有扶手、摇摇欲坠的楼梯。并且还像半个多世纪前那样,摆着一张棕绷大床,可能连方位都没有变。母亲和她继母当夜正是睡在这样一张床上,她们还不具备除了夫妇不能与家人同睡一张床的文明习惯,也就不可能花无谓的钱去租用隔壁的套间。

屋顶上,裸露着一条条羸弱的房椽和席毡,除了临街那扇木板墙外,其他三面墙上裸露着砌墙的石头,连粉饰也省略了。

临街的木板墙上有一方小窗。母亲该是站在那里,张望过这条小街,想象过第二天早晨,怎样从这条石板铺就的城隍街小路走向蒲圻镇南门外那紧挨京汉铁路,经营麻、茶、南竹、杉木、丝(那时蒲圻家家都养蚕)等土特产的马耀华转运公司。她和我未来的父亲老顾,将要在那里举办婚礼。

六十多年前,一九三五年一个早春的晚上,就是这样一个房间、这样一张床,承载过我彻夜不能成眠的母亲和她对未来旖旎的憧憬。

也就在那个时候,在中国工农红军红一方面军中初掌帅印的毛泽东,刚刚指挥完四渡赤水的战役,挥兵向陕北红军靠拢。

关于这个挽救红军于东奔西突、弹尽粮绝之地的重大决策,有一个传播甚广的说法。

所以每当有人唱起“抬头望见北斗星”那首著名歌曲时,我却老是想到一张报纸,裹在贵阳某个人去楼空的县政府或国民党党部办公室的一堆旧报里,破损,百分之九十九会被人忽略,载有陕北“共匪”作乱的消息;还有一只伸向它的手,颀长秀美,夹着一支劣等纸烟,神经质地轻颤不已。

于是那支初始目的并不明确、从江西老根据地仓皇流向湖南的队伍,从此才折兵向西。

历史上从此有了工农红军从长江南北根据地向陕北根据地战略转移的说法。

如果没有这张只有百分之一概率被人注意的、宿命的报纸呢?

而东北军一一二师的将士,彼时在鄂、豫、皖剿匪副总司令张学良将军的指挥下,沿平汉铁路布防,意在消灭羊嵝洞一带共产党徐海东部。无论如何不会相信,两年多后,他们会带着钱饷、兵马、军械、粮草辗转奔赴延安,投奔他们正在围剿的敌人。又在不长的时间里,带着剩余的四十多名卫队离开延安,到达陪都重庆时,只剩下师长包天剑和笃信忠臣不事二主的顾秋水。

一一二师的司令部就设在马耀华转运公司,师部军官,特别是少壮派军官,常在马耀华转运公司盘桓,顾秋水更是这里的常客。

一位七秩又八,当年在马耀华转运公司当过侍女的老人还能记起,当年有个顾上尉,一有什么难事,军官们常常挂在嘴上的是“找顾上尉!”至于这个顾上尉的模样,她倒忘记了。

与偶然乍富的情况大同小异,马家在武汉跑马场中了头彩,发财后就经营起转运公司。

也许因为马耀华转运公司具备文明世界的一些物质条件,便吸引了东北军的老少军官。比如说,地上铺着打蜡的木地板,四壁装着木墙裙。备有中、西两式客厅,中式客厅里有一套可以拼接的清代家具,价值一百个“袁大头”,购自武汉某位官宦人家。还有一块镶在雕有飞龙的檀香木中的玉石,也来自败落的官宦之家。西式客厅里摆了张大桌,供宴会、打牌或打扑克之用。当时洋派人物打扑克,旧派人物打麻将。老顾打的那手好扑克,可能就是这里练出来的,使他日后穷途末路之时得以此技为生。楼上有个不要说在蒲圻,就是在当时的武汉也不多见的抽水马桶……所以马耀华转运公司名声了得。

马老爷只有一个儿子。也许因为总被父母装置在棱角生硬的全套西式服装里(即便在蒲圻镇),那孩子更显得弱不胜衣。马老爷为这唯一的财富继承人——不爱吃喝、十分内闭的马少爷,费尽了心思,为此不惜将那块镶在雕有飞龙的檀香木中的玉石,送给了某位名医。可是没人能够治好马少爷的病,他就那么恹恹地活到一九四九年。巨富的马老爷和马太太,早在一九四九年之后的土地改革运动中结束了他们的人生之旅。弱不胜衣、不爱吃喝、十分内闭的马少爷,却突然开放、壮硕起来。人们常会看到那个游荡于蒲圻镇各条小街的流氓无产者马少爷的巨大身影。早知共产党能治好马少爷的病,马老爷当初何必操那么多心?不但如此,马少爷还成了一个没脸没皮、偷吃成性、屡教不改的坏分子,并饿死在一九六〇年的冬季。即便有很多人在那个时期饿死,即便马少爷成了偷吃成性的坏分子,人们还是不太容易接受少时对吃喝那样深恶痛绝的马少爷饿死的事实。他们觉得谁都可能饿死,但无论如何也轮不到马少爷饿死。

而今的蒲圻面目全非。我却迈过一轮又一轮岁月,走进了当年的蒲圻。

出南门乘船过河,走在河岸边。萧索的荒野里,对四周瑟瑟的芦苇说,六十年前,他们正是经这里到侯王庙去赶庙会的……

于仙人观山麓之西,找到正在修复的侯王庙。

“侯王鲁肃生于东汉末年,少时与周瑜知交,后得信孙权,辅佐王业建都金陵,号东吴……初兴新邑于西泉湖畔,改沙郡为蒲圻,次建粮秫城于鲍口,修太平城于蒲首,筑七星台于南屏,联西蜀诸葛亮祭东风、借烈火,破北魏曹军,赢赤壁之战……”我似乎听见老顾对母亲这样说。

这事可真有点蹊跷,我怎么老生活在与三国故迹沾边的地方?算起来,老顾的精子该不是在蒲圻着的陆。可我怎么老觉得我本该是个铁骨铮铮的男儿汉,不知落地时如何阴错阳差变做了阴柔缠绵的女儿身。

从我行为断事多少有点男儿风范可知,我的猜想不算毫无缘由。直到和胡秉宸结婚前,我对男人一直抱着“铁骨铮铮”这种非常老套的概念。

记得零img村小学操场西北两墙交界处有棵老桑树,我常趁着星光在那里操练“飞檐走壁”。土垒的校墙上,满布着我一脚脚、一级级蹬出来的凹槽。

差不多十天就会穿坏一双鞋。那些鞋全是母亲那双小而弱的手一针针一线线做出来的。她总是拿着鞋无奈何地问我:“你是穿鞋还是吃鞋呢?”

不论她动之以情,还是晓之以理,都没有改变鞋的状况。

我虽未学得“飞檐走壁”的本领,但不知这种无稽并始自少年的修炼,对我是否起过意想不到的影响?

走着、走着,城隍街也好,南街也好,马耀华转运公司也好,突然在我眼前凝固起来,像从冷却的火山岩浆下挖出的庞贝古城,杳无人迹。

只见穿着新嫁衣的母亲,站在马耀华转运公司的门前,迎送着前来参加婚礼的人们;或抿着嘴,抿着饱涨起来的幸福,偷眼瞟着老顾怎样应对劝酒的客人……却听不见任何声响,也看不到其他人的身影。

距他们居所不远的西城门也不可避免地拆毁了,旧址上是一栋染成绿色的医院。我投宿的招待所地基下,是当年西门外的叠秀山麓,叫作金鸡山的地方,那该是他们采花、捕蝶、挖笋之处。

难怪有位能开天眼的先生,在母亲去世后的头七对我说:“你母亲已经做完了所有的事,她该走了。她对世界已经没有多少留恋,但还没有完全离开这个世界,她还要到生前去过的地方再走一遍。现在她正走在一条河边……非常平静、非常自由自在地走着,已经没有牵挂,可能还有一点对女儿和外孙女的思念,可是也不多了……”

当时我想了很久,我们生活过的地方哪儿有值得母亲留恋的一条河?家乡村外的那条小河?柳江?漓江?渭河?都不对,那些河里,无一不掺和着她的眼泪。

可第一眼看到陆水,当即就明白,母亲是回陆水来了。在母亲的一生中,这儿,可不就是她最不能忘情的地方?别管那个叫作顾秋水的人后来怎样送她下了地狱。

对母亲来说,那时的陆水,就像一行不了的泪——一行不是因为忧伤而是因为感动、惊喜(它们将应许她多少幸福和欢乐)而涌起的,没有长大也没有长结实,因而也就不够饱满的、柔软的泪。

她之所以把本该是铁骨铮铮男儿汉的我,中途变做阴柔缠绵的女儿身,很难说与此无干。

但为什么在我看来,那却是一行不断的、肮脏的冷泪?

陆水是平和的。即便有一座水泥桥和一座木桥的畸零桥墩和桥桩,点散、残留在一带陆水之上,却像五线谱上残缺的音符,只写下了一些零散的乐句,无法成章。

对于过去,不完整可能比完整包含着更多的内容,但不论完整或不完整,都不能搅扰陆水的什么了,也或许它们从来就未能搅扰过它的什么。如今这些不连贯、不系统的符号,只能对我这样的人,断断续续、支离破碎地暗示些什么。

桥墩和桥桩的历史,不算久远。一九四九年五月二十一日,南逃的国民党为阻止中国人民解放军的追歼南进,炸毁了蒲圻铁路大桥,中断了粤汉铁路线的交通。但是国民党没能阻止中国人民解放军的南下追击,追击者紧挨着水泥桥又架起了一座木桥……

那胜利者的木桥,如今也只剩下参差不齐的桥桩,它们与失败者的水泥桥墩,组成了这些无法成章的音符。

只有冷峭的、不断穿过桥墩和桥桩的江风和江水,仍然淡定地吟唱着一首从不可追溯的久远以来就不曾断绝的、没有起伏的、单调的老歌。

我坐在陆水之岸,在江南冬日阴骨的冷风里,与那对相依相伴的桥墩和桥桩,一起倾听着陆水的低哦长吟。

而母亲和老顾举行婚礼的马耀华转运公司已荡然无存。一条新铁路,不甚必要、剖肠解肚地从转运公司正中穿过,离老铁路不过几十米。

不知人们用了多少生命和血汗,来证明这一场场交替。

只有转运公司对面老桥旁的木材厂还在。那正是一九三六年张学良将军声泪俱下,发表抗日救国演讲的地方,据说听众无不为之动容。

离去时,回首遥望陆水和像陆水一样老去的蒲圻城,我的目光突然剥去依城而建或摞在城墙之上那些只能遮风挡雨的掩体——有人把那东西叫作房子也无不可——把它还原为三国时代陆逊的粮城模样。真不愧为江南独一无二的石城!一条条青石垒筑的城墙上,偶有青铜般凝重的流影在阳光下冷然闪过,它的坚实不仅抵御着外侵,也让自己不堪重荷。

我又一次失去了母亲,那个隐秘的、在蒲圻找到母亲的幻想,破灭了。

回到北京,当夜高烧,我大概在蒲圻镇碰见了“什么”,那不是三国时代兵家的必争之地吗?

4.前廊和玄关上的顶灯,竟还是当年的。每一处弯头、每一根线条、每一小块玻璃上的花饰,无不体现着老欧洲的精致和风情。

来到地下室那供佣人居住的地方,抚摩着房门上式样老旧的铜把手,知道它还是几十年前的旧物。我和母亲在这间房子里一住两年多,她年轻的手和我的小手,不知多少次从这个把手上滑过……转身去地下室的厕所,抽水马桶依旧,只是上面结满垢石。

……回转头去,再次凝望那昏暗的走廊……清清楚楚看到病重的母亲,在那个深夜,摇摇晃晃扶着走廊的墙面,喃喃地对自己说:“我不能病,明天一早还得给二太太洗换床单呢。”

上到二、三层楼。楼道里纷呈着杂居之所式样各异的炉灶,墙面上铺排着由那些炉灶坚持不懈烟熏火燎制造的油垢,又在烟熏火燎的腐蚀熏陶浸润中龟裂起翘。如一张红颜褪尽、不得不靠浓厚粉黛支撑的脸,落魄、风尘。让我不由得想起二太太,她后来的命运如何?

在龟裂起翘的油垢下寻觅,隐约可见老墙皮的原色。

椽木上同样沾满油泥,如一支饱蘸墨汁的毛笔,随时准备落定惊叹号下那一滴墨豆。

啊,那就是我没齿难忘的楼梯!

除了油漆耐不住往来脚步的消磨,上好的橡木楼梯依然棱角分明,嵌在台阶边缘上的铜条竟还锃锃发亮,极不得体地坚持着昔日的一份奢华。当年这些楼梯和地板上的蜡,都是瘦小的母亲跪在地上一寸一寸打出来的。

还有我!

还有我!

还有我——

直到现在,地板蜡的气味似乎还盘桓在鼻腔里不肯消散。

我恨这些楼梯,不,我恨那个把我推向这楼梯的人!

在楼梯上上下下,在地板上来来去去,为这一寸寸何止见证过母亲汗水的旧时相识,为何曾有人怜惜过那瘦小、匍匐在地的身影,而无限伤情。

这栋由德国工程师设计施工的小楼,这些楼梯,肯定禁得起再一个六十年的生生死死、风风雨雨。当初活在里面的人,多半都离开了人世,相信连我也活不过它们。

在“那就是我没齿难忘的楼梯”和“我恨那个把我推向这楼梯的人”的下面,不是画着一条,而是两条触目惊心的提醒线。

5.我拿到了那张所谓“借据”的拷贝件——

收到

长江部转来福特卧车壹辆(缺电瓶)

西北军大 金仲华(印章) 六月八日

这辆为中国共产党、为抗日战争的胜利,立过汗马功劳的老“福特”,就是张学良将军滞留西北期间的专车。它该是怎样疾驶在那个著名的、一九三六年西安的冬日里!

而这张写着二十九个字、长不足半尺、宽不足两寸的纸条,却也不经意地泄露了它在辗转易手中,将要面临的结局。

对街虽有张将军的纪念馆,但,如此“福特”何处寻?

张学良将军的卫队营,已改为一所中学,院子东南角我们住过的营房地基上,建起了一栋楼房。而院子东北角张冠英老夫人的小院地基上,也起了一栋新楼。所幸院子西北角还剩有三间旧房,铺在天花板上的苇席还算完整,后墙上的一方小窗,边角也还整齐……我们当年住过的营房,大体如此。

6.想不到,我独自一人来到胡家的老宅子。这是我们多年前的愿望,结婚以后同来这个地方,还要到富春江住些日子……

我站在破败的门楣下,向那曾经是钟鸣鼎食之家的庭院张望。

——树影迷离,有飞鸟从深处惊起,我听见鸟翅扇动的回声;游蛇遁入草丛,掠草飞走声如急雨。

已是黄昏时分,晚风在每一处残缺里萧萧穿过,起起伏伏,不绝如缕,连缀着古今不堪、不经的故事——却不对我说出一个字。

——谁人会登临意?

7.燕已不在人世,五十三岁死于心肌梗塞。我的玩伴,那个梳着“童花头”、穿着英格兰花呢裙的小姑娘,就这样地没了。

豹已偏瘫,只能对着我呀呀咿咿不知所云。

虎在西北空军某部工作。

陆先生已近九秩,除了那件挂在书架上的千缀百补的晨袍,再也找不到一丝在老英格兰长期生活过的影子。

满地腌菜缸,满桌子塑料花、假陶制品,一堆堆里窝外撅的铝制器皿……哪里还能感受陆先生当年始创“工合”[1]的爆发力?

写字台下还有一双露脚趾的棉拖鞋。

见到陆夫人写于一九四九年的一封信,被陆先生珍爱地收在相册的透明纸下。那封信寄往瑞士的陆先生,彼时他正在联合国难民局任远东事务顾问,而夫人先行回到一九四九年后的中国,一片赤诚地动员陆先生回来。

“……只是招待所里虱子太多,床单每天并不洗换……”虱子和不洗换的床单只是顺带一笔,并没在意诸多的不惯、不适、不便,尔后将如何尖锐地呈现在他们英国积习的面前。

…………

总之,吴为的札记里有太多的线索,太多的沧桑,而且处处都是伤心的,却没有一处记载着她曾经的欢乐。

一个人怎么可能一点欢乐的记忆也没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