胡秉宸一走,吴为随手就把那些橘子给了开电梯的工人。

她把这看作是一种洁身自好。

她不可能像当年白帆那样,在医院里一面嚼着她给胡秉宸送去的营养品,一面解恨地说着:“吃!不吃白不吃,反正吴为这婊子、破鞋有的是钱!”

吴为又不肯当着胡秉宸的面这样做。在胡秉宸面前,她给白帆留足了面子,毕竟白帆是他的现任太太。

此外也不能排除吴为那点小计谋,她料定胡秉宸回家之后,面对白帆的审问,不得不点滴不漏地汇报此行的细枝末节。

她的淡然处之,正是这样地把白帆远远留在了永远不能企及、不能超越的地方。

之后不久,吴为的情况就越来越糟。

算起来,从两岁开始就落在她肩上的种种责任全了结了,真到了她该发疯的时候了。

这本该应在叶莲子头上,但叶莲子没有疯,因为她肩上负有责任。一个有责任感的女人是不会疯的,就像吴为在责任未了之前也不能疯一样。

可是叶莲子把使她致疯的缘由攒了下来,这种积攒就像财富的积攒那样,是可以继承的。

这些缘由历经差不多一个世纪的化解,却一点也没损耗地传到了吴为头上,加上吴为自己的存货,她就足够地、放心地疯了。

开始,零img村上的那片蓝天,常常幻化在吴为的眼前。

她对着那蓝天久久地微笑。那是一种无从延伸或演绎的微笑。

她也常常看到她的灵魂飞飏起来,在早已不存在的零img村和早已不存在的丹阳观外一望无垠的塬上,追逐着老也追逐不到的叶莲子。

渐渐地,她很平稳地过渡到了能吃、能喝、能活,就是不会说话的状态,不论见了谁,不论回答谁的话,都是一句“妈妈”。

自从她能感知这个世界以来,她说过、写过多少句子?现在她全不知道了,只记住了一个“妈妈”。

她的嘴唇老是不出声地嚅动着,诵经似的。

那是她的魂魄正行走在莽莽大荒之上,边走边将自己一生的罪过,对天,对地,一一陈诉。

可是周遭连个让她可以抵消罪孽的——比如说报应,或讥诮,或辱骂——也没有。莽莽大荒沉默着,不肯舍给她丝毫赎罪的可能,她是不能得到谅解的了,尽管她的一生也是千疮百孔。

一个人,不论犯了多大的罪,只要还能用某种形式赎回他的罪,就还有那种叫作希望、赖以支撑的东西。吴为是连这样的希望也没有了,即便她不疯,还能有什么别的出路?

所以她并没有完成她一出生就睁着一双黑黝黝的小眼睛,义无反顾地对叶莲子许下的那个愿:妈,我是为您到这个世界上来走一遭的。

人们不得不把吴为送进精神病院。

在精神病院里,折腾了一辈子的吴为再也不折腾了,她的生活也终于安静、平安下来。那是世人只有到了疯狂的地步,才能得到的安静和平安。

疯子是什么?疯子是不再能构成意义。

叶莲子会不会感到吴为有负于她呢?虽然她已不在人世。

[1]工合,即中国工业合作协会促进委员会简称。成立于1938年春,由美国记者埃德加·斯诺与新西兰国际友人路易·艾黎等人共同发起组织,旨在建立和发展工业合作社,支持中国的抗日战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