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一瞬的迷茫中,胡秉宸几乎带着爱意想起他的父亲,那个日本早稻田大学的留学生,爱女人,也被女人所爱的俊美潇洒的男人。

这反倒是和父亲朝夕相处时不曾想到的。

胡秉宸没有见过父亲的女人,只见过他的如夫人,据说是妓女从良,可是并不漂亮。那时他对男女之间的事理解还很肤浅,所以并不漂亮的如夫人,让他一时颇为费解。

父亲的一生过得舒舒服服,在家族的银行里做着一份经理的工作,如他们这种出身的男人那样,没有什么创造性的工作,也用不着。人生于他们不过是一场惬意的消遣。

父亲既会下围棋也会打桥牌,何况麻将,且样样玩得精通。每周定期去英国人开办的网球俱乐部打两次网球,就像女人定期到美容店去做美容一样。还喜欢算命,兼收并蓄地享受着东西方文化的行乐精粹。

与儿子们并不多话,几个兄弟中最偏爱的可能是胡秉宸,觉得他最像自己,最有前途,最可托付。所以他临死前给如夫人留下的最后一句话是:“有困难去找秉宸吧。”

在B大学读书的长子胡秉寰,虽然才学过人,可是沉迷佛经。三儿子身体不好,不像是长命的样子。

在一般人眼里,长子胡秉寰是个怪人,家境虽然富裕却总是剃个光头,着一袭棉布长衫。他的温文尔雅、安详沉稳,与胡秉宸的虚浮冷傲以及那刻意做出来的英国派头,迥然不同。

胡秉寰读书多而随意,精通历史、诗词歌赋,连父亲有时还得听他三分。每个星期回到家里,胡秉宸总是绕其左右,问东问西,他的历史知识、旧学底子,大都是从胡秉寰那里来的。

可是胡秉寰总是神思邈远的样子。

也从来没有听说他和女人有什么瓜葛。

实在不像胡家的男人。

临到毕业考试之前,胡秉寰突然决定回老家。可是老家的佣人没有在码头上接到他,上船去寻,只在舱中寻到他的行李,他从此就神秘地失踪了。

大学里还派人找过胡秉宸,向他打探胡秉寰可能的去向。

家里也找了很多年,最后猜想他可能在轮船上跳海自杀了。除此,他还能到哪里去?

一个不期而至的想法,间或也会掠过胡秉宸的脑际——也许他断绝尘缘,潜入深山老林修炼去了?

不了解胡秉寰的人,猜测他可能死于精神忧郁。但胡秉宸觉得,即便大哥自杀,也是由于他的不肯苟且,他是太孤独了。

有时他觉得,如果大哥不自杀,可能是他们这一代人里最有建树的人。

胡秉宸和父亲毕竟不同,也许更多实际,更多雄心,更多务实精神。

在他看来,一味消遣人生的父亲或是叔伯们,难道不是在衰退他们那个曾经显赫的家族?

还在念中学的时候,他就常常站在那所四合院的中式客厅里,对着刘墉那副对子,还有不知哪位先人所录那幅中堂“太上立德,次为立功,再次立言”出神。

他依稀记得小时练字的情景,可惜因为没有耐心,没能练出一手好字。

除了他,兄弟中以及堂兄弟姐妹中,还有谁会相看两不厌、闲来不闲地翻翻那本装在紫檀盒里,用素绢裱糊得精致讲究,彪炳胡家千古的家谱?

几十年后,这些彪炳胡家千古的记录,在“文化大革命”中被行事相当实际的白帆泡在洗衣盆里,用搓衣板一点点地搓碎了。每每想起已经化为纸浆的家族“荣耀”,胡秉宸就痛心不已。他不能责怪白帆,在那个非常时期——真不好意思,比之家族“荣耀”,还是保命第一。

胡家的昌盛,始自端溪砚的开采,后来又从雕砚琢砚,发展为收藏而发财致富。祖父就是从这样的玩家,最后成为一名古砚鉴赏专家。

最后家中还藏有一方端砚“绿豆眼”,据父亲说是非常名贵的品种。砚身一脉暗紫,潜向幽深,又点点诡绿闪避其上,迎光更见一抹萤绿流溢其中。还有一方“龙尾”歙砚,据说也很名贵,与那方“绿豆眼”可以齐名。

那方“绿豆眼”也怪,不过随形略凿,并无纹饰,看得出是天生写意而非工匠之才。砚背序跋铭文诗赋全无,只一个“茫”字了事,但却透出一份通灵,有一份待人善解的神秘期待。若说制者、藏家、姓名、年份全无倒也无妨,反正是胡家的东西。对于石质、刻工上下,到了胡秉宸这里早说不出所以,可这一个“茫”字……头绪多端,该作如何解释?

这方砚究竟来自他那采砚的先祖,还是后人所藏?

采自南唐,还是宋、元、明、清?

究竟是第几代先祖雕凿?此人行状如何?

砚背的这个“茫”字,成了他心里一个悬案。

看来胡家也不都是条理清晰的人,比如大哥,B大学国文系的高才生,无缘无故就突然自杀了。他的自杀与刻下这个“茫”字的先祖有没有关系?

一九四二年后,胡秉宸回到故里,父亲已经过世,如夫人没有遵照父亲的遗愿而是改嫁他人,家里多少代人保存的名贵家具,也随之做了他人家的财产。

在破败的院子里,尚有几只花盆置于角落。明知那院子收拾也无可收拾,却不禁伸手去搬动那几只边缘缺损的花盆,突然看到一只花盆下压着那方“绿豆眼”。

谁压在这里的?当然不会是如夫人。难道是父亲?

他百感交集地捡起那方砚,不由得迎光摇去——曾经流光溢彩的“绿豆眼”瞎了,回身为前世一方顽石。

不过那的确是“绿豆眼”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