顾秋水不是没有脱离包天剑的机会。一九三四年,一一二师驻武汉南湖,包天剑派顾秋水到南京报考蒋介石炮兵学校。从汉口上船到南京正好下小雨,那场小雨竟然把一个军人淋得患了感冒,高烧不退,一到南京就住进了蒋介石的中央医院。医院环境舒适,服务设备优良,所以南京之行留给他的印象是中央军得天独厚,到底和杂牌军不同。

报考炮兵学校的计划自然告吹。

如果他不感冒,以顾秋水的实战经验和在讲武堂学过的理论,考上那个炮兵学校不成问题。那他就会离开包天剑,成为蒋介石的一名优秀炮兵指挥官,更可能混上一个什么资格,而不会有以后的下场,但也就此成为国民党反动派。

一九四九年以后,国民党反动派是什么下场?

但是他病了。

一切都是机遇,机遇是可遇而不可求的。

包天剑得知他病倒南京后,立刻给他寄了一百块钱。

那一百块钱对包天剑来说算不了什么,即便对顾秋水也不算很大一笔款项。但在病倒他乡的时候,区区一百块钱,就此把他和包天剑更紧地拴在了一起。

病好之后,顾秋水甚至没有在那繁华之地久留,只逛了一回夫子庙,就赶回武汉。

那一天,他沿秦淮河款款而行,六朝金粉繁丽糜烂的气息仍然浓郁得使人窒息,而三步一酒肆五步一茶楼的浮华,使他想起许多婉约的词句……

和胡秉宸不同,顾秋水对月牙形的泮月池、文德桥等没有兴趣,也欣赏不了小桥流水的婉约以及女人才有兴味的地方小食,诸如莲子羹、老卤干等等,只在夫子庙的关键部位大成殿里流连忘返——那时候,大成殿还没有毁于日本人的一把贼火。

在大成殿里表达了一个木匠儿子对文化的仰慕——只是仰慕而已。又到乌衣巷凭吊、寻觅江左人物王导、谢安两族旧迹。那些与六朝历史共存亡的名字,他早就默诵于心,私下里做着好高骛远的攀比……

到了九月,没有考成炮兵学校的顾秋水又得到包天剑的提升。他虽欣赏王羲之的“素无廊庙志”,可也不妨碍对加官晋爵的兴趣。不过他也就此满足,没有太大的野心。

穷人家的孩子是感恩知报的。

感念也是人之常情,可是有谁像他那样,竟然为此将自己的前程做了回报?

他的文化价值观念就是这样——江湖义气,忠臣不事二主。便很轻率地、义无反顾地丢弃了他在东北军里的前程。

特别是东北军的炮兵和空军,可以说是全国各系军阀势力之冠。三十年代初,东北军的奉天兵工厂就年产大炮一百五十余门、步枪六万枝、机关枪千挺以上,迫击炮更强。至九一八事变时,东北军空军拥有飞机百余架,是当时中国力量最雄厚的一支新式空军,恐怕连蒋介石的空军也望尘莫及。可惜让蒋介石一个不抵抗命令,在日军轰炸下全部覆灭。

可以想见,顾秋水这个炮兵连长(尤其擅长指挥迫击炮)如果不离开军队,即便东北军全军覆灭,作为一个技术兵种也会有前途的。

和他一起在奉天炮兵传习班学习的班长,一九四九年解放后就任职于中国人民解放军炮兵司令部,后来又转到军事研究院。顾秋水要是在炮兵连待下去,至少会和这位班长一样。

当然也不排除另一种可能,也许会像在临潼华清池山坡上活捉蒋介石的应得田或孙铭九那样,上不上、下不下地成为一个烫手的土豆?

或许成为精通麻将、酗酒、烟枪、窑子、戏子,却不精通打仗的军官?

二十世纪上半叶,是没有出路的时期。从以后的发展历史来看,即便没有一九三一年的九一八事变,东北军难道就有出路吗?

何谈顾秋水这个小小的军官!

说起来,包天剑又给了他多少恩惠?

顾秋水为他的道德、信念付出的代价实在太大了,不但付出了他的一生,也付出了叶莲子以及吴为的一生。不过那时候,他还不知道是上了大当。

跟着包天剑离开东北军,是他一生的转折,也是他一生的失败之始,这一步走错了,就错了一辈子。人的一生祸福,实在不过一念之差。

正像叶莲子的父亲不让叶莲子嫁给顾秋水,而她非嫁不可。

正像吴为不是在二十六岁那年有了一个私生子,也会有另一种人生。

每个人的一生都有一个结,能超越它,也许就是另一种人生;不能超越它,这辈子就从那里开始走下坡路。

可吴为不像别人,人家一生有一个结就够了,就能记取那个结的教训。她那大起大落、充满戏剧性的一生,不是咎由自取又怎么解释?

情况很快有了变化。

这变化可以说非常之小,连顾秋水自己也不曾察觉,就在不知不觉中完成了。

他发现自己学会了乖巧。

开始他也没有察觉到这乖巧有什么不妥,以为不过是一种皆大欢喜的应景之举,更不知道和乖巧一起付出去的是什么。

以顾秋水这样一个人,竟学会了乖巧!

从此他们家开始了为奴的历史,顾秋水是他们家的第一个奴才,不久之后叶莲子也当了奴才。

吴为不得不是两个奴才的女儿,这和使用奴才人家的儿子胡秉宸有天渊之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