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
叶莲子没有离开老家的时候不叫叶莲子,叫秀春。
秀春是个非常通俗的名字,从这名字可以猜出,她出生在一个春天的日子。如果她不那么多愁善感,不走出老家、离开土地,也许还会有个像这名字一样庸常的日子。
也许应该说叶莲子的起点就错了,她本不该到这世界上来。
她的母亲,也就是吴为的外祖母墨荷,在秀春之前,有过三个不能成活的孩子;在她之后,又有过三个不能成活的孩子。
可是叶莲子没有参透前几个兄姊以及后几个弟妹只匆匆地瞥了这个花花世界一眼,就心甘情愿放弃这个已经一脚踏入的世界连忙转身离去的现实,非要活下来不可。
就当时来说,生育的确是桩凶险的事。但也不至于像墨荷那样,闹了个“九死一生”。
不管他人如何看待这回事,这实在与墨荷有关,似乎她和她的孩子之间有种默契。
不能不说墨荷是个非常明智、聪明绝顶的母亲,世上很少有女人如她这般挚爱自己的子女。可她由不得自己,还是得一个接着一个生育。可以想见,做这种违心的事于她是如何的痛悔。
秀春却拒绝了这个默契。她后来不是没有机会对这个错误的抉择做一个挽回,但她却一再地不肯回头。她后来的遭际,怨得了谁?
墨荷似乎也没有做好当母亲的准备,根本没有给她的婴儿提供维持生命的奶水。按她原来的想法,秀春也不会活下来。
秀春硬是喝着高粱米醭子——那发了酵的高粱米粥上的稀汤,换句话说,也就是喝着泔水活下来的;连刚煮出来的新鲜高粱米粥上的那点稀汤,也没有得到过一口。
就算秀春是个男儿,“母以子贵”的规律到了她这里,也得变成“子以母贱”。谁让墨荷那样的不入俗,按照秀春奶奶的话来说,就是“没有眼力见儿”?
她的后代也没有接受她的教训。除了自己把自己断绝、抛弃于社会的繁华之外,清高能给她们带来什么世俗的好处?
所谓社会的公正,本就相对着竞争,包括正当或不正当的竞争。更多的时候,那不正当的反倒旗开得胜。她们却对不论正当或不正当的竞争,无一例外地给予蔑视、抵制,那就只得接受社会的不公正。夫复何言!
凡如此还能活下来的婴儿,就不能不让人猜测他们的来由。
有人就说秀春的命硬,把前几个哥哥姐姐都“妨”死了,还说她的眼睛“毒”。
连她那个有着秀才功名的爷爷,更不要说奶奶,也觉得她的确有些不妥,以后母亲再生产的时候,就把她支到看不见的地方去。可是她的姐妹兄弟仍然固执己见,置叶家传接烟火的期待于不顾,毅然决然地拒绝了这个世界的诱惑。
很难说他们离去的时候,有没有掩嘴胡卢而笑。他们可能窃笑不已,因为他们把该由他们承受却又逃脱了的灾难,一股脑儿地推给秀春担待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