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一
现在就可以明白,叶莲子后来一次又一次地错过那些可能改变她命运的机遇,可以说是对她那“生”的固执的惩罚。
二十世纪已然翻过,女人的生存花样不断翻新,遗憾的是本质依旧。所谓流行时尚,不过是周而复始地抖搂箱子底。二十世纪初的女人与现时女人相比,这一个天地未必更窄,那一个天地未必更宽。
秀春虽不能像有些女人那样幸运,参加选美、上大学、办女报等等,尽数时代风流;也不能做秘书、招待、工人、演员、二奶、作家等等,自谋生路;更没有可能尝试跳舞、唱歌、骑马、游泳、演讲、玩票等等,书写一段上层仕女人生享乐图。但机会总是有的。
秀春听了奶奶的劝告,跟着父亲和继母到了锦州。
临走前,她到小山冈上去了。
站在山冈上,看着山脚下的家,不能相信装着她许多委屈的茅草房,转眼就要看不见了。
她和小鸟说了话,也跟枫树说了话,它们无一不用耐心的倾听抚慰过她。也跟蘑菇、野菜、山梨、山里红、野葡萄们说了话,它们无一不支撑过她饥饿难熬的日子。
又来到猪圈鸡圈,对她的伙伴猪和鸡们说:“我走了,谁给你们割猪草,谁来喂你们、放你们呢?……”
她也舍不得爷爷,过年时节,爷爷从没忘记过她那半块与别人同等待遇的豆腐乳。
还有那片庄稼地和村东村北的小河。每当庄稼收割后,她都在那地里捡过庄稼和毛豆……这么小的一个人,一捡就是一大担,供爷爷奶奶、叔叔婶婶、堂兄弟们吃了不少日子,叔叔也因此少打她好几顿……她还在村东村北的小河里抓过小鱼和青蛙,用火烧了吃,夏天和村里的姑娘媳妇们在河里洗过澡,冬天在冰冻的河面上打过冰出溜……
最后来到西河沿,跪在妈妈的小坟头前,烧了纸又烧了香:“妈,我走了,以后,谁还能来给你烧把纸,上炷香呢?”
…………
什么事到了她这里,都变得不太容易。
到锦州以后,她上了小学,并在一个女同学的启发下,开始到教堂做礼拜。那不也是逃避嫌弃的好去处?
她十指交叉跪在主的面前,管风琴的声音,为她制造了许多记忆里并没有多少储存的母爱。那爱如和暖的风,从教堂的拱顶吹拂下来,于是她有了皈依宗教、发愿当修女的打算。如果她能如愿以偿,那真是她这一生最好的出路。
就在她和那位闺中好友商定,第二天去教堂发愿当修女的时候,发生了九一八事变,她们甚至没有来得及重新计议,叶莲子就不得不跟着在张大帅队伍当差的父亲,与五十万东北军一起,在蒋介石不得抵抗的命令下退驻关内,汇入中国人历时十多年的大逃亡苦旅。
从二十世纪三十年代日本侵华战争开始,多少中国人被拖出可能拥有的、一份安分守己的人生,被逐上往蹇来连的人生苦旅?这种祸害,可能比日本人烧杀掳掠的罪行还要深重得多。
在日后诸多日本侵华战争的回忆录中,人们大多记录了日本在中国烧杀掳掠的罪行,却不曾有人清算他们在这方面的罪恶,怕是深重到罄竹难书的地步?
离开锦州时,叶莲子曾回首眺望教堂那一处鹤立鸡群的高地。教堂的尖顶上有一抹黑云断续飘移,如一缕不祥的黑纱,又像在天空中画下的一串尚未了结的删节号。
从锦州逃到北平后,叶莲子继续读着小学,上学的路上,曾被一名“星探”看中。叶志清可以嫖窑子,但是绝对不能容忍女儿当戏子。
从那以后,她知道了自己还有“美丽”这么一笔财富。
当顾秋水将她和吴为置于无以为生的境地之后,她满可以用这笔财富,为她和吴为换取一个足以温饱的生活,但是她的价值观念过于落后,从未加以开发利用。
所以她们陷落无以为生的境地,不能完全归罪于顾秋水的不仁不义。
以后,叶莲子还将多次面临与机遇失之交臂的局面。
[1]《白夜》,俄国文学名著,陀思妥耶夫斯基1848年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