秀春的眼睛到底“毒”还是不“毒”,如果到此尚存疑问,那么从另一件事也许可以了悟。

两年之后,村里伤寒大流行。乡下人,又穷,哪里懂得找大夫吃药?即便有钱找大夫,伤寒在那个时代也是难以治愈的病症。

人们一个接一个地死了,早上还在抬人的人,下午就让人给抬走了。

有点钱的人家,请来跳大神的。可是跳大神的昨天还在给别人驱瘟,今天就横倒了。

继母马上回了娘家,她当然不会带上秀春,连秀春自己的外祖母,也没说接秀春去躲一躲,怎能那样要求一个继母?

继母从来没有打过、骂过秀春。秀春饿也好、冷也好、挨打也好,都是她自己叔叔婶子叶家人干的,和她有什么关系?

这样一个继母,应该说是很好的继母了。

秀春势必染上伤寒。一个先是喝着高粱米醭子,然后又是喝着稀汤往大里长的孩子,不染上伤寒才叫怪。

开始,奶奶每天还用小勺喂她点凉开水——所幸还有凉开水。

奶奶一边给她喂凉开水,一面对她,也是对自己说:“别怪奶奶不给你找大夫,奶奶哪儿有钱呢?撞吧,撞大运吧,秀春,全靠你自己了,撞吧……”

奶奶心里也暗存侥幸,姐妹兄弟中唯独秀春活了下来,不是她的命大又是什么?或许命大的秀春也能闯过这一关。

秀春躺在炕上,凉水喝了一碗又一碗。十几天过去,还是昏昏沉沉,高烧不退。

到了最后一天,也像墨荷那样昏迷过去,奶奶怎么叫也叫不醒了。当然,也不可能指望奶奶叫她像她在墨荷昏迷时那样叫墨荷。

叔叔摸了摸她的脉,说:“看样子她是熬不过去了。”

奶奶摇摇头,叹着气说:“是啊,她命再大也闯不过去这一关了。我早就看出来,墨荷留不下孩子。也好,不如让这孩子找她妈去吧。”

婶婶说:“到时候了,找件囫囵衣服给她换上吧。”然后也就把她忘了。

她什么时候有过囫囵的衣服?

奶奶把秀春的破棉裤、破棉袄翻出来,拆洗干净,给她准备装裹了。

墨荷过世后,头一次有人给秀春拆洗棉裤和棉袄。

就在秀春昏迷的时候,空蒙中有人对她说:“回来吧。”

上哪儿?她没问就摇摇头,说:“不。”

就好像不用问,她也知道“回来吧”是什么意思。

那声音又说道:“这样的日子有什么意思?”

什么日子?

她忽然看见浮沉于九霄之下的自己,不过是一挂形销骨立、血气失尽的皮肉,踽踽独行在愁云惨雾之中。

她从不知自己是如此的绝望惨淡,便为自己那一挂皮肉哭了起来。

“这就让你痛哭流涕了?你还没有苦到头儿呢。下面这些话,你可要一字一句听仔细了:再往前走,更是水深火热、枪林弹雨、战乱流离、贫困失所、寄人篱下、惨遭遗弃……”

当她还愣怔地想象着凡此种种的惨烈时,有人拉起她就往前走。所到之处,无不一片明亮。最后来到一条河边,河水似乎蒸腾着烫人的热气,但那人还是拉着她继续往河里走。

这时,秀春听到了乐声。不是她在村里听惯的那些乐声,而是来自老赵家那话匣子的乐声。从她第一次听到那话匣子里的乐声起,就觉得那乐声填补了她无望的生活,好像一个渺茫的依托。

相比之下,这些只具修辞意义、不具物质形态的警戒,可不就太费一个孩子的心思?

不,她不能随着那人下到那条河里去。她得留在岸上,岸上还有一个她舍不下的依托——虽然渺茫,虽然无名。

于是她蹲在地上死挣活挣,再不肯向前走一步。

那抓在她衣领上的手,还是用力拽着她向前。她听见咝啦一声,她的小袄就从头顶上褪了出去,那小袄随着抓在衣领上的手继续往前,往前,她却留在了岸上。

对于她那固执于“生”的愿望,这本是一个难得的警告,也是一个幡然悔悟的机会,她本该像她那些兄弟姐妹们一样就此去了,可她就是不肯回头,不肯觉悟。

秀春失去了这个最后的机会。

然后她转身往回跑,直到跌了一跤,醒了过来。

这回真是醒来了。

偶尔,她也会模模糊糊地想起这些事,总觉得那不过是病中的幻觉。

人们说她果然命大,村里凡是染上伤寒的人都死了,只有她是唯一的例外。

靠的什么,一碗又一碗的凉开水?

不!

秀春也以为自己果真命大,却不知从此以后,她得一步一步,将那一字一句都得听仔细的话,一字一句、一个不落地实现。

从炕上起来后,秀春连路都不会走了。

她那亮丽的头发,掉得一根也不剩,后来虽又长出一些,但已不能和过去相比。

奶奶把她放到南墙根,“晒晒太阳,暖和暖和吧。”

她就晒着太阳,晒得昏昏沉沉,睡了一觉又一觉。

人说“不死掉层皮”,在太阳底下睡醒以后,她就敞开小棉袄揭自己身上的皮,一揭一大张,一揭一大张。旧皮又黑又皴,新皮干干净净,白白嫩嫩。她觉得那些旧皮,就是拽着她的衣服领子,要她跟着下河的人从她头顶褪去的小袄。

奶奶还给她做了一碗酸菜白面疙瘩汤。除了在外祖父的丧宴上,那是她自出生以来也没吃过的美食。她甚至想,就为这碗面疙瘩汤,宁愿再出生入死地病一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