六
西厢房的老王头和叶家一样,都是穷苦之人。方方面面的无望在日常生活中铺陈的人家,只能在他们重大的人生节目上,对无望隆重地做一次无望的补偿。
这最后的铺陈,却以喜庆的方式进行叙述,特别是唢呐的尖峭高昂,更是撕天裂地、大热大闹、大惨大烈。吹鼓手们好像不是给老王头送殡,而是有机会豁出劲来发泄一场悲喜交加。
在唢呐恣意放纵的冲击下,敏感、生来就对“过分”不适的秀春,陡然生出莫名的不安。
她才想起很长时间没有看到妈妈了。路上没有,院子里没有,屋子里没有,炕上也没有……她来到后院的菜园子。
菜园子差不多是每家每户堆放垃圾的地方。一个穷家能舍弃的东西,除了让人想到物尽其极的穷困,还能有什么?
妈妈活着的时候,种菜是妈妈的事情。这些活计,还要晚一点才轮到秀春的头上。所以秀春那时只看得见菜园子里的颜色,还看不见园子里的寒碜、败破,朽木断石、碎碗烂锅……
菜园子后面就是山。山的暗影随着太阳时而东移,时而西落,菜园子里的一切也就有了时明时暗的对比。妈妈去世以后,这里更是秀春一个常来常往的劳作之地,直到她离开这块土地。那经久的、明暗之间的起落转换,于她是好还是不好呢?
园子里种着庄稼人平平常常的菜蔬,倭瓜、黄瓜、茄子、土豆、白菜什么的。正是春夏之交,各种菜花你方开罢我登场,园子里该是有点活气的。
每到菜园子,秀春就会想,为什么除了茄子花,别种菜花大都是黄色的?豆角花倒是该红的红、该绿的绿,她却喜欢上了颜色不一般的茄子紫,也把对茄子紫的喜爱,遗传给了吴为和禅月。
后来有了喜欢做文章的人,连颜色也不放过,从对各种颜色的喜爱,去推断人们的性格,喜欢茄子紫的人,据说浪漫而神秘。这种推断,和秀春的选择其实关系不大。
秀春在菜园子里找来找去,终于看到草棚子里有张像脸又不像脸的东西,虚虚实实隐现在草棚子的暗影里。
她被那张像脸又不像脸的东西吓了一跳。
菜园子里突然有了荒凉之意,虽则菜秧子上的花还千朵万朵地开着,可就一朵朵地沉下脸,显出凋敝。
即便太阳西落时也显得轻如云黛、遥不可及的山的暗影,此时却重重地压了下来,无声地向菜园子逼近,一霎间就将菜园子和秀春罩了个严严实实。
这时秀春听见有人叫她,“秀春,是我,我在这儿。”
妈妈!是妈妈?
她走进草棚子,脸对脸地瞧着妈妈,怎么看,怎么也不是妈妈的模样。她伸出小手,迟迟疑疑地摸索着妈妈的脸,妈妈就捉住她的小手,握在了自己的手里。
何止是妈妈的手,整个妈妈似乎都化作了一缕不可在握的烟尘……
可手掌上的暖意、粗粝,却还是活生生的,依然是秀春熟悉的……她不能说那不是妈妈。
她心迷意乱……又在倏忽间感知,一个母女二人灵魂同时出窍,明明白白只能束手待毙、肝肠寸断的时刻到了。
秀春最后断定,不,那女人已经不是妈妈了。
后来她知道,这就是“走形”。所谓“走形”就是人的灵魂已经远去,留下的,不过是一副暂时没有败去的皮囊。
谁的眼睛这么“毒”,能够看出“走形”不“走形”?秀春却有这样的异禀。类似的情况,曾在,也将在她的身上反复出现。
好比为了阻断吴为与胡秉宸的情爱,几乎闹到她们母女感情破裂也在所不惜,好像吴为不是谈情说爱,而是去上断头台。
吴为多少继承了她的这副眼力。叶莲子去世后,她最担心的就是在比她年长许多的胡秉宸身上,眼见“走形”的一天,这也是她后来总是逃避和胡秉宸长相厮守的一个不大可也不小的原因。
对此,吴为又不肯、不能说出一个字,她总觉得天机不可泄露。
由此可见,吴为的胆小,不是一般的胆小,正像前面说过的那样,而是非常的小,竟然成为“活”的一大障碍。她怎会胆小到如此违反常情的地步,的确让人难以理解,以至于不可原谅。不知这是天生,还是后天什么原因造成。
像胡秉宸这种“天降大任于斯”的人,如何会想到男女之间的关系是如此之脆弱?影响它的因素,又是如此之复杂、之繁多、之无处不在、之不胜细腻……连吴为被叶莲子的“走形”,被失去亲人的打击吓破了胆,也会影响他们的共同生活。
做吴为的丈夫岂不是太难?哪个男人胜任得了?
刚抬走老王头,墨荷就要生产了,叶志清找来接生婆,生下一个小妹妹。这个小妹妹又是一脚刚刚踏进世界,连忙又逃回去了。
可是这一次墨荷却血流不止。接生婆用了很多香灰、灶灰、炕灰去堵,用完了自己家的,也用完了西厢房老王头屋里的,血还是流个不住。她很快就昏迷了。
人们把秀春拉到墨荷跟前,让秀春可着嗓子喊妈妈,都说亲生孩子这样喊,妈妈就不会死了。
秀春奋力地喊哪,喊哪。那不是喊,而是把自己化作一条条喊叫,一声接一声从体腔里抽出。从此以后她再没有这样喊叫过,不要说这样的喊叫,连一般的喊叫也没有。不论遇到什么灾难,她倒更加紧闭嘴巴。
不但她不喊叫,吴为和禅月也不喊叫。如果说以叶莲子顶门立户的叶家有什么特别之处,就是她们不爱喊叫。
秀春不知喊了多久,墨荷才慢慢睁开眼睛。她看着秀春,费力地把嘴张了又张,那生命的残响才从喉咙里幽幽传出,那缥缈的声音,除了秀春谁也没有听到:“我都走了那么远了,你又把我叫回来了。秀春,别哭,妈不会死的,妈舍不得你呀……”
自从墨荷落入垂死的挣扎,再没有看过叶志清一眼。到了这个地步,她不但和叶志清的关系已经了结,就是和她想象中的某个男人也都了结。在那弥留的时刻,她只是眼巴巴地看着秀春,千言万语无从说起。
其实人在那种时刻,牵挂的不是血缘就是虚无。
当年白帆的六个耳光,导致胡秉宸猝发心肌梗塞,吴为总以为在他生命垂危之时,一定会像他写给她的小曲那样:“……那时节到了奈河桥上也,我也要回头强挣扎,为的是把那魂儿、灵儿、心儿、肝儿,一齐往你那边挂,那疼你的心情儿也,更是千倍万倍地大。”其实,那不过属于爱情的童话。
很可能吴为忘记或记错了《战争与和平》那部小说里的一些情节——安德烈公爵在和死神搏斗的时候,爱情既没有禁受住什么考验,也战胜不了什么——以为有了她的爱,胡秉宸就一定能够战胜死亡。
爱情不过是一种奢侈,如果有幸得到那种机会,享受就是,怎么能让“奢侈”风马牛不相及地承担如此沉重而严肃的任务?
胡秉宸能够闯过鬼门关,是他命不该绝,和爱情无关,也和医学无关。
秀春身上那件补了又补的衣衫,被浑身的黏汗透湿。
汗有那么黏滞?!秀春是把全身饮水食谷之精华所化生的津液,刹那间一总付与了抢救妈妈的生命。
她把脸儿贴在妈妈的胸口,惊魂未定地用小手抚摩着妈妈的身子,又担心搅着妈妈,又担心妈妈再次远走,不敢歇气地轻声叫着:“妈妈,妈妈——”
……难为小小年纪的她,方方面面都考虑到了。
墨荷这时才明白,围在她身旁的男男女女、老老少少,只有这个身高不过炕沿,只能捡食缺损的榛子仁儿,又不常带她回娘家的六岁小女儿,才是真真确确、一心想要解救却又解救不了她的人。
她像小河里捞出的、晾在岸上的小鱼,拼着力气对秀春嚅动着嘴唇,可这一回,却无论如何发不出声音了。
从墨荷不停地想要对秀春说点什么的样子,就不是个好兆头。
一个还有时间的人,总是把事情留待以后;一个没有时间的人,才会急着把话说完。
事情也从来不会遂人所愿,因为舍不得一个人,那注定要死的人就不会死。
她们母女二人,早在后菜园的草棚子里就交割清楚,现在要告别的,不过是那一副皮囊。
墨荷终于没有说出壅塞在嘴里的话。她流下最后一滴眼泪,不甘地半张着嘴,闭上了眼睛。
这一滴泪,和七十多年后的秀春,也就是叶莲子那最后一滴泪如出一辙。简直就是同一滴眼泪的翻版。
屋子里所有的动静,似乎在秀春扑向妈妈怀里那一瞬停顿,以便为她留下一个空隙,接纳从她腔子里喷射出来的呜咽。
她的小手无力地摇着妈妈的头,想要把妈妈摇醒。不明白那是徒劳,以为不过是自己力气太小。她张开泪眼向周围的人求救,可是人们转身准备后事去了。
该是到了一个必得挺起小脊梁骨的时刻?她只好自力更生,动用一个不过在世上混了六年的脑子,设法营救一个已然无法营救的生命。
她伸出胳膊,想要把妈妈抱进自己的怀里,也许她的怀抱可以护着妈妈,躲过这一时之灾。可是她的胳膊太短,炕头太高。她把脚后跟踮了又踮,也只能搂住妈妈的肩膀。
她爬上炕,把小胳膊插到妈妈身子下面,用尽力气向后翻仰……还是无法把妈妈抱进怀里。
她万般无奈地放弃这个打算,也许——也许可以用自己的身体,把妈妈遮挡起来?便大张着手臂扑向妈妈。可她遮挡了妈妈的头,又遮挡不住妈妈的身体;遮挡了妈妈的胸口,又遮挡不住妈妈的双腿……她的两只小手在妈妈身上上上下下毫无结果地忙碌着。
这一回,妈妈是一去不回头了。
墨荷没有向秀春兑现她不会死的承诺。
这是叶莲子遭遇的第一个不能兑现的记录。从此,她就开始了虽有开户账号,却从来不能兑现的败局。
这第一个不能兑现的记录,也就成了她第一个致命的创伤。
如果说吴为在包家遭遇的那段楼梯,影响了她的一生,那么墨荷的去世就影响了秀春的一生。
在那粗针大线、穷乡僻壤的地方,怎么会生出叶莲子这种多愁善感的人?
所以才会有她的后来:忙不迭地走出老家,忙不迭地嫁给顾秋水……
穷乡僻壤固然粗粝,外面的世界更让人难以生存。一个多愁善感的人,就只好遍体鳞伤了。
可她不走出老家,又有哪条活路可走?
连奶奶都这样劝说:“你还是跟着父亲走吧,好歹他是你的父亲。我和你爷爷也不能老活着,我们一死你怎么办?你叔叔婶婶……唉,你得走,你得走哇!”
这个吴为虽然无缘一见,却在吴为身上暗暗留下不少痕迹的女人,卒年三十有四。
吴为有数不清的遗憾。叶莲子生前,她从没有向叶莲子追询过有关外祖母的一切,让她以后连来自母亲家族的一份骨血也无处寻觅,最终不得不远上岐山,求一处安放叶莲子和自己的骨灰之地,却又不得而归。
她只知道,外祖母是石灰窑子的人。想必那是一个盛产石灰的地方,有很多烧石灰的灰窑。
不论叶家或是顾家,还有很多那两个姓氏的男人,有头有脸地过着很好的日子,奇怪的是吴为从未寻认过叶家或是顾家男人的血脉,好像她和来自这两家男性的血脉无牵无碍。甚至叶莲子过世,除了顾秋水谁也没有通知。不论叶家或是顾家的人,与叶莲子,与她们母女的死别之痛,有何相干?送叶莲子登程,只能是她们两个人之间的事。
即便通知顾秋水,也只是为了对他说那句话:“你们之间的恩恩怨怨,这回是彻底完结了。”阴狠地把顾秋水永久地钉在赖账不还的负数上。
甚至幸灾乐祸地想,在叶莲子离世以后,即便顾秋水有朝一日想对叶莲子说一句“对不起”的时候,也无从说起了。
奶奶对爷爷和父亲说:“秀春她妈是坐月子死的,不吉利,一定得烧了,要不然她就得回家闹事。”
爷爷说:“应该等她娘家来人商量一下。”
至于父亲,要说他一点不伤心也不客观,可是人一死,立刻也就成了过去。在所有的力量中,“过去”可能是最不可小看的一种力量。
“不能商量,一商量就烧不成了。还得赶快烧,她娘家人一到也烧不成了。”奶奶是那样地决绝,不管不顾,当然更不会问一问一旁的秀春同意不同意。
奶奶找出妈妈的衣服,翻了一件又一件,差不多都是补过的。嫁到叶家近十年,什么时候做过新衣?而陪嫁过来的衣服,几年来干活是它、平日是它、出客是它,不破还能怎样?只有一件稍微囫囵的衣服,可能是墨荷留着走娘家穿的。
“就是这件吧,快给她换上!”奶奶说。
叶志清找来几块薄板,给墨荷钉了一副“平板”,而不是棺材。
爷爷研了墨,拣了一块好木板,给墨荷写了一个墓牌。
接着奶奶吩咐人,把院墙下那堆松木疙瘩和柴火全部搜罗干净,再让人把妈妈往“平板”上一放,抬着就往西河沿去。
秀春挑着幡儿,怀抱着一个瓦罐,懵懵懂懂走在前面。那幡儿原是根竹竿,竿头上因陋就简地挂了条白纸片,竹竿上连点白纸絮都没缠。
她一边哭一边想,怎么想也想不明白,奶奶、小姑姑和妈妈有什么仇,老把妈妈欺负得没处躲、没处藏。现在妈妈死了也不能饶,还要把她烧了,连个完整的尸首也不给她留下。可她没有办法为妈妈做点什么,也没有办法对奶奶说点什么。
到了西河沿,奶奶又利利索索地指挥着人们码柴火垛。柴火垛码得又空又高,然后让人们把架着妈妈的“平板”放上柴火垛。
本来就高挑儿的妈妈,放上柴垛之后,比平时又似乎高出许多。躺在柴垛上的妈妈好像年节的供品,虽然不知祭祀的是哪路神仙,感觉上却很神圣。
“往柴火垛四下里浇洋油吧,浇吧,浇完油就点火。”奶奶头头是道地吩咐着,从头到尾,一派大将风度。
奶奶的话刚一落音,火就从柴垛下面点着了。
起先柴火垛还熰着,泛着松柏味的青烟,然后就蹿起渐高的火苗,妈妈舒舒服服、无拘无束地躺在越燃越烈的火焰里,一点也不在意那许多人围观。
秀春眼睁睁地看着火苗得意而迅猛地往上蹿,好像它们活着的目的没有别的,就是为了将人化成灰烬,现在终于显出它们的英雄本色。
对于奶奶倒行逆施的做法,村里的叔叔、伯伯、婶子、大娘生气是生气,愤怒是愤怒,可一旦妈妈被烧起来的时候,谁的眼珠子也舍不得错一错。
人这一辈子,能有几次机会眼瞅着把一个人生生烧没了!
妈妈的衣服、头发,一瞬间就让火苗舔光了,全身一片通红又一片墨黑,接着腾的一下在火堆里坐了起来。
人群里滚动起一浪浪“嗷!嗷——”的号叫。
想不到这种号叫,比一具挺尸在火焰中突然坐起更令人毛骨悚然。人性在直面警世的死亡、死亡的审判时,这种一泻千里的崩溃,真是千载难逢。
就在那一瞬,秀春看见妈妈睁开了眼。妈妈的目光穿过围观的人群,目标异常准确,单对着她死死地望了一眼。在妈妈最后那一眼里,秀春读到很多实在不能明白的警戒。
直到多年后,当她带着吴为在一场弥天大火里逃生时,才对墨荷最后这一眼的含意有所醒悟。
而此时,她只以为妈妈疼得受不了了,伸手抓住身旁的人,指着火焰中的妈妈尖声大叫:“妈!妈——”可是没有人理会她的尖叫,连父亲也没有理会,虽然他也在眼珠子一错不错地盯着火焰中那曾经的妻子。
她转而心里央告着:“叔叔婶子大伯们,你们走吧、走吧,别这么看着我娘了,她疼得受不了啦,你们干吗非要看着她受疼呢?!”可是没有一个人感应到她心里的这份央告。
他们一直看到墨荷和那堆柴火一起化为灰烬,然后实心实意地叹息着这女人的不幸。
那一刻,六岁的秀春懂得了,悲痛是一种非常个人化的情绪,没有人会在这种时候帮她一把;也在那时起了一个不甚明了的念头:这辈子再苦、再难,大概是不能靠谁,也靠不上谁了。
这不甚明了的念头,在后来一档又一档苦难里,逐渐冶炼成为她的志气。
那坐在火焰中,和火焰一起燃烧,从一个人形一点点化为焦炭,再从焦炭化为乌有的妈妈,让秀春一生一世,历历在目。
她从此害怕了火。
吴为根本无从知道她那卓尔不群的外祖母,死后被这样野蛮地烧掉,也不可能知道叶莲子对火的这种恐惧,可她一直想要写那样一个故事:一只怕火的狗,偏偏出生在一个复活节的晚上,那是一个到处点燃礼庆火焰的夜晚。女主人一直小心照料着它,它也一直很辛苦地活着。每到复活节,主人更是把它锁入地窖,免得它害怕或是被礼庆的篝火所伤。可就在某个复活节的晚上,人们照例在山野中点起一堆堆篝火的时候,它一反常态地蹿出地窖。也许它吓得失去了理智,也许它觉得如此辛苦地活着不如就此去了,总之,一头冲进随便遇到的一堆篝火,终于死在它恐惧的火焰中。
一个人怎么会平白无故地想出这样一个故事?
散场以后,更是连个收骨灰的人也找不到,虽说烧的是死人,可人们总觉得是烧了一个“人”。乡下人就觉得这件事非常凶残,很不吉利。
到了这种时候,父亲、爷爷也尽失男人的凛凛威风,还是奶奶,勇气十足地把墨荷的骨灰敛巴敛巴,装进一个二尺多长的木头匣子,埋在了西河沿的山根下。
只有她那个在刚愎的后脑勺上颤颤悠悠的小疙瘩鬏儿,才稍许泄露出心里的虚弱。
夕阳西下,河水汩汩,山风飒飒,倒显出四周的寂寥。不知是草木灰还是骨灰,在山风中忽飞忽落地回旋,有时还扑了奶奶或是秀春一身一脸,似有无尽冤屈未曾了结地不肯离去。最瘆人的是,突然有一声声呜咽,不清不楚地随风而至。
然而那个令秀春伤痛不已的傍晚,却具有人间闹剧的性质,与乡里乡亲以喜剧的叙述方式,对西厢房老王头进行的最后铺陈,有异曲同工之妙。
刚埋下妈妈的骨灰,老姨和三舅就到了,他们没能看到墨荷的遗体,更加怀疑她的死因。
三舅和老姨一到,爷爷和父亲就不知道哪儿去了,只剩下奶奶和秀春迎战三舅和老姨。
三舅甚至挽起袖子,露出知识分子的小细胳膊,说:“我姐姐肯定是被你们害死的。”
三舅的小细胳膊,让秀春很不好意思。他哪里像是高大健硕、声如洪钟的外祖父的儿子?又好像自外祖父去世后,家道中落,他再没有吃过饱饭。
奶奶说:“天地良心,谁要是虐待她,天打五雷轰。”
三舅说:“我跟你说不着,你们家主事的男人呢?”
“这事我做的主,有话找我说。”胸无点墨的奶奶,根本没把三舅放在眼里,她对知识分子是太了解了。“百无一用是书生”——眼前就放着那么一个样板,每日里她如何整治她的丈夫,就能如法整治墨荷的兄弟。
三舅的小细脖子上暴起了青筋,质问道:“你为什么自作主张把我姐姐烧了?这事不能善罢甘休,非打官司不可。”说着,他拿起炕桌上的茶碗,本想扬手摔到地上,可是看了看那只破碗,实在不值得摔,只好不屑地在桌子上蹾了蹾,那只茶碗也就顺势一分几瓣。对着那只破碗,他想起“不为已甚”的古训,底下的事情如何进行?这只破碗使他失去了自信。
老姨把三舅推到一边,说:“别以为没有章法、没有准稿子。谁人不知,谁人不晓,你们村老傅家虐待儿媳妇,公公、婆婆、两个大姑姐,还有她丈夫,没有一个不整治人家,逼得人家喝卤水死了。结果怎么样?只得给人家摆宴席,还让人家一脚踹了。再摆,再踹。最后只好两个大姑姐哭灵,婆婆打幡儿……”老姨的发言才具有实质性的意义,不像三舅,善罢甘休能怎么样,不善罢甘休又能怎么样?
一听老姨的话,奶奶才害了怕。她不怕秀春的三舅,别看他在省里念过洋学堂,她倒是觉得这个没念过洋学堂的老姨,旗鼓相当,不好对付。
她不是刚进村吗?怎么连老傅家虐待儿媳妇的事都知道得一清二楚?
奶奶更怕老姨照着老傅家的模式,在这里一把一把地闹下去,她哪里赔得起一次又一次摆宴席,又哪里丢得起给媳妇打幡儿这个面子,更禁不起打官司的折腾。
这才忙打发秀春:“快去,快让你爸去找老赵家,就说有要紧事求他,让他赶快来一趟吧。”
老赵家是当地唯一的乡绅,就住在秀春家的后面。
在二三百户草房的村子里,突兀着老赵家的一片瓦房。
老赵家特地换上白纺短褂,外罩华丝葛夹长衫。白纺短褂袖口外翻,在长衫外折出一圈晃眼的白。
老赵家不只有瓦房、白纺短褂、华丝葛的长衫,还有话匣子……高兴的时候就放百代公司的唱片,唱片上有个狗头标志。一旦老赵家放起唱片,村里的孩子就全聚到他家门口听。老赵家也不撵,还把大门敞开。遇到谁家缺几升粮,他也肯借,还不还的倒也不甚挂记。
至于这个话匣子,日后在秀春生死存亡那个关头中的作用,却实在无法评定。
一身学生装的三舅,一见到那件长衫和长衫袖口外的一圈白纺,就知道遇见了同类,气焰马上低落下来,他觉得当着同类的面继续跳脚很是不雅。再加上叶志清悲痛欲绝的神态以及对逝者的感念之情,说到动人之处,连他也陪着伤感起来,忘记他和老姨是干什么来了。
三舅虽然是个小知识分子,却也沾染了二十世纪初知识分子那半途而废的毛病。二十世纪初的知识分子和二十世纪末的知识分子很不相同,不少人的确是“语言的巨人,行动的矮子”,什么事情不会闹得很僵,不会把人闹到走投无路的地步。一旦闹僵,自己便先尴尬起来。这样的人,如何对付得了叶家的狡诈——也就是农民的狡诈?
后有智者,将希望寄托在农民身上,而不是寄托在知识分子身上,真乃千真万确的明智举措。
云过风清之后,叶家非但没有感激之心,反倒觉得这个中学教员实在无比的好笑,否则叶家如何躲过这一关?
叶家按正常程序摆了丧宴。
三舅和老姨也没有一脚踢了叶家的丧宴。而从丧宴的规模上也看不出丝毫歉疚的意味,也就是说,很不丰盛。
到那时为止,秀春只经历过两次亲人的死亡——妈妈和外祖父。
这两次经验使她明白了两件事:第一,一旦有人死亡,就是吃;第二,吃的过程,就是对逝者了结的过程。吃完丧宴,那逝去的人也就随之而去,再无瓜葛。
墨荷的丧宴,惊动了远村近邻的亲戚。
这样贤惠、整日不言不语的女人死了,总让人惋惜。
足见人们的“印象”是极不可靠的,墨荷的不屑竟被理解为不言不语的贤惠!
人终究是善良的,对一个死了的人,尤其消失得那样惊天动地,则更加宽厚。丧宴上,人们记起了墨荷这样那样的好处……就连小姑姑也说:“嫂子的脾气真好,就是一天到晚不吱声。”这显然不是误会,而是鬼祟。
丧宴上,乖张的小姑姑和平时十分不同,看上去竟有些委琐。一个乖张的人突然不乖张了,就让人觉得有些可怜。而一个老是委委琐琐的人,就容易造成视觉疲劳,反倒让人熟视无睹了。
在破衣烂衫的人群里,在缺胳膊少腿的桌椅板凳、豁口掉把的碗盏茶壶间,在刮风漏风、下雨漏雨的茅草屋里,在一床棉被盖一炕的生活里……小姑姑重新成为唯一的亮色。
但她从此一蹶不振,一直到死。人们都说她得的是痨病,并不知道于她更重的是心病。自墨荷去世后,她就担心嫂子的鬼魂回来找她。她把那个冷傲、不肯讨饶的嫂子折磨到了什么地步,只有她自己知道。
可是墨荷没有回来找她,一次也没有。一个冷傲的人,即便做了鬼,也是不肯退让的。旧账重算,不也是另一种意义上的退让?!等于把自己降为同一张账单上存入支出、相提并论的双方。
不过她还是担心,一直担心了很多年,直到临死的时候,还觉得她是恶有恶报。也许她是自己把自己吓死了。
妈妈的丧宴,和外祖父的丧宴没法儿相比。在外祖父的丧宴上,连秀春都有一席之地,更不要说席面上的内容。
秀春躲在墙角后面,远远看着这个属于妈妈,却又和妈妈无关的丧宴。
她不但关注着奶奶的一举一动,也在研究三舅和老姨。虽然妈妈已经化为灰烬,她对曾经大闹叶宅的三舅和老姨,总还抱着一些模糊的幻想。什么幻想?她也说不清楚。
席面上的菜肴渐渐凉了,人们还是板板正正地坐着,按照当地的规矩,他们得等席面上年龄最长的人来分菜。可奶奶就是慎着,她这一朝的谱儿也算难得,怎舍得让这个场面一带而过?
奶奶慎够了才抄起筷子,起身分菜。她给每人夹了一块豆腐,两个比枞树球大不了多少的豆面丸子,一撮土豆粉制的宽粉条,又盛了一小碗熬白菜、萝卜、土豆、茄子。
然后奶奶坐下,先把那碗熬菜吃了,过程庄重而漫长。
吃完熬菜,奶奶对着土豆面的宽粉条想了一会儿,好像一时决定不了怎样处置,最后还是举起了筷子。
叔叔家的孩子就在桌子跟前来回游走,眼睛溜着桌上的每一个动静,每一张咀嚼的嘴,每一双挥舞的筷子,每一碗一扫而光的菜肴……
谁说躲在墙角后面的秀春不馋?她只是知道克制。
一年到头,只有正月十五以后,才能分到一个从供桌上撤下来的白面馒头。那从初一供到十五的馒头,如果用来砸人脑袋,肯定一砸一个包。
秀春不像堂兄弟们,三口两口就吞了下去,她舍不得吃,而是用白菜叶子包起来,实在馋得受不了,才打开白菜叶子啃一口。白菜叶子并不能使干硬的馒头有所改观,馒头仍然干得啃一嘴就掉白渣,并一日日毫不留情地越缩越小,直至一粒白渣也不会剩下。而她正是如此庄严地为那馒头完成了一年一度的仪式。
成年以后,吴为不但到了城里还到过西方很多国家,见到了中国以外的花花世界,难免会想,生在一贫如洗的乡下,不可能受到更多礼仪熏陶的母亲,怎么言谈举止、穿着打扮的品位却有大家风范?想着想着,思路就奔向那个未曾谋面的外祖母。
秀春以为,在那样一场大闹之后,三舅和老姨什么也不会吃。谁知他们和大家一样,吃也吃了,喝也喝了,虽然一直皱着眉头。
秀春就想,这个弯子如何转的?一定把他们难为坏了。
吃完土豆粉条,奶奶从大襟里掏出一张早就准备好的白菜叶子,大大方方把白菜叶子摊在桌上,小心地把那条一寸宽、二寸长、半寸厚的豆腐,还有那两个比枞树球大不了多少的豆面丸子放在白菜叶子里,又轻手轻脚地把它们包成一个方方正正的小包,随后站起身来,这丧宴就算是吃完了。
奶奶东张张、西望望,看见了躲在墙角后的秀春,就朝秀春走了过来。她拉起秀春皴黑的小手,把那白菜叶子包着的小包,放进她的手心,又转眼看了看两个紧凑过来,馋得眼睛里几乎长出一对钩子的孙子。
可是她得把这个白菜叶子包着的小包给秀春,这是秀春她妈给她挣的,谁也不该拿了去。
以后,这样的事就不会再有了。
秀春抬起小脸,呆呆地望着奶奶。现在,她只剩下这个无穷无尽地折磨妈妈,无论谁劝也不行,一意孤行非要把妈妈烧了的奶奶了。
她那呆呆的、没有泪的小脸,看上去比泪流满面还让人伤情。
可是奶奶并没有为此生出些许的歉疚或是懊悔。她不懊悔也不歉疚,无论是对墨荷的折磨,还是一把火把墨荷烧了个灰飞烟灭。
她只是想,从现在起,她又得多照顾一个孩子。在几个差不多大小的孙子中,她并不最疼秀春,只是秀春没了娘。
白菜叶里的豆腐和豆面丸子,还有点温手呢。秀春吸了吸鼻子,嗅见了它们的香味,这就是妈妈和她最后的牵连了,也是妈妈最后留给她的、他人不可夺的一份特权。
她把那小包攥在手心里,又把目光转向三舅和老姨。
她等着,也许三舅和老姨会走过来跟她说几句话,可是没有。
三舅和老姨吃完了席,抹了抹嘴,不再说什么,也没想着看她一眼,沉着脸子走了。
从前她不懂,也没有过这样的等待,现在她很想有人对她说些话,不论说什么都行。她不知道,这是不是叫作需要安慰?
二姑父和二姑也要走了,在穷亲戚们一片艳羡的目光中,二姑父开始套他高头大马的马车。
二姑一面搓着她冰凉的小手,一面悄声悄语地说:“我走了,过两天我来接你。”
这是妈妈死后,秀春听到的最疼她的话。
马车套好了,二姑上了车。二姑父把车前头的棉布帘子掖了又掖——二姑坐月子还没满月呢,可别着了风。
奶奶、婶子、小姑都说:“瞧她的命多好,嫁了个男人不打不骂,有饱饭吃,还这么疼她。”
秀春傻傻地看着二姑父赶着马车走远了,也傻傻地等着二姑来接她。
二姑坐在马车上,一面往回走一面对二姑父说:“你说怪不怪,秀春她妈走的那个时辰,我正似梦似醒地靠在棉被垛上,忽然就看见秀春她妈从后窗进来了。这和她平时的斯文很不一样,我觉着挺奇怪,问她:‘嫂子,你怎么不走前门呢?’秀春她妈哀哀地叹了一口气,说:‘你们家大门口有狗啊……我来不为别的,我要走了,拜托你好好照顾我的秀春吧。’家里的人,倒是我们姐儿俩的关系最好。我觉着是个梦,可是没过一会儿就有人来报丧,秀春她妈果真去了……”
二姑父说:“既是这样,咱们就尽力照顾那孩子吧。”
他们没有辜负墨荷的嘱托,隔些天,就把秀春接去住些日子。二姑父还到地里抓些青蛙糊上泥,埋在火里烧给秀春吃,或是下到河里抓些鱼,给秀春烧着吃。
二姑父不大像庄稼人,庄稼男人是不顾孩子的,何况秀春还不是他的孩子。
有一次秀春没等二姑父来接,自己就跑去了。
她一面跑一面哭,哭她家的那只大黑狗让叔叔给勒死了。她是太伤心、太伤心了,自从妈妈死了以后,她还没有这样哭过呢。
叔叔把大黑狗放在锅里,下上葱、下上姜、下上酱油,卤了出来放在房顶上冻着,吃一块切一块,片成薄片下酒喝了。
一家子人都跟着吃啊!
叔叔家的人怎么就这么狠,这么狠呢?
大黑狗跟了他们多少年?
小铺里丢了东西,怎么找回来的?叔叔醉倒在回村的野地里,谁回家报的信儿?是谁咬死了老到鸡窝里叼鸡的黄鼠狼?……他们怎么就下得了嘴吃它!
从今以后,谁还能在妈妈的小坟头前陪着她?天色晚了,谁还能到西河沿去接她?她挨了婶婶叔叔、堂兄弟们的打骂,谁还能到后菜园子的草棚里找她,拿爪子挠挠她?
春天风多,把门刮得咣当咣当响,叔叔就说门是她摔的,扬起拳头就揍她。
一家子人,数她进出门的次数多,一会儿她得喂猪,一会儿她得喂鸡,一会儿她得去捡庄稼,再不就得去捡柴火……干活回来,又累、又渴、又饿,没有吃的,喝口凉水也好。可是一刮风她就吓得不敢进家,不管风多大,只能蹲在背风的墙脚下挨着……那时,还有谁能卧在她的腿跟前来暖和暖和她?
她饿,她饿极了。
自从妈妈死后,除了叔叔婶婶、堂兄弟们吃剩下的稀汤,从没给过她一顿干饭哪。就是老赵家,农忙的时候还给长工吃顿干的哪。
叔叔婶婶说:“你知不知道报恩?小小年纪就会苦着脸儿给我们看,我们够对得起你了。瞧瞧你爹,偷了人家银行的钱,警察局到咱家来抓人,让东邻西舍说三道四现不现眼!他倒好,一跑了事。跑了和尚跑不了庙!你爷爷,还有我们,都得替他顶债。要不是你爷爷东借西挪地给他还债,警察局指不定把我们都得抓了去!说是爷爷借的债,我们还不是都得跟着受穷……”
秀春就觉得,银行的钱是她偷的,他们的话,一句一句,巴掌样地打在她的脸上。
对于父亲,她似乎都说不清楚他的鼻梁是高还是低,眼睛是大还是小。她总共见过他多少面?想不起来了。
是啊,她还不该喝稀汤!
堂兄弟们还把高粱米粥上凝的那层皮卷了咸菜,一面对她吧唧嘴,一面说:“好吃,好吃,真好吃!”
知道,她知道。那东西真是好吃,妈妈活着的时候她吃过。一旦成为回忆,就更加好吃了。
可现在,她就是饿得前胸贴后背,也不会瞧它一眼,更别想让她开口向他们讨。
即便妈妈活着的时候也没教过她,对孩子的教养,墨荷还没有那样的高瞻远瞩。
秀春是个天生要脸面的孩子,就像凑巧长在房檐下的小草,不过是凑巧长在了房檐下,便躲过了那一点风、一点雨、一点雪的粗暴……
再说父亲……她哪儿还有脸对人说她饿?
就是稀汤,也不能顺顺当当喝下去。她刚端起碗,婶婶就催了:“快吃,快吃,吃完赶快刷碗去!”
她一面喝汤,叔叔和婶婶一面拿眼睛白她,小小的她,宁肯饿着肚子把稀汤放下去刷碗。刷碗有什么不好?至少可以躲过他们的白眼。
她踮着脚跟,够着灶台,身子探进大铁锅,只剩下两条小腿搭在锅台外面,好像要一猛子扎进锅里游泳去。
还没刷完碗,婶婶又说:“快,喂猪去!”
喂完了猪,婶婶说走了嘴:“做饭去!”
叔叔说:“这她怕是干不了的。”
婶婶一拍脑门儿,说:“哦……她妈那些活儿,早晚她得接过手去。”心里就算计着,墨荷留下的活计,秀春什么时候才能都干上。
干活有什么难?秀春都能受,即便隆冬腊月的清早或夜晚,三番两次到外头放鸡或是赶鸡上架,冻得浑身僵直,回到屋里两条腿好半天打不过弯、爬不上炕,她也不甚在意。
她最难过的是,堂兄弟们拿着棍棒追打她的时候,奶奶因为害怕婶婶,不敢干涉。不敢干涉也就算了,反倒拦着左右奔突、踉跄逃遁的她,说:“让他们打几下,就让他们打几下吧!”
这是为什么?!
她不能说,也不能问。
从六岁开始,秀春就知道有理也不能争辩。渐渐地,不要说是争辩,就是有理也说不出、说不清了。
后来的后来,顾秋水每每看到她那张口结舌的样子,不是更加同情,反倒更加肆无忌惮地酷虐她,“瞧她那个窝囊样儿,看了就惹气,就让人想给她俩嘴巴……”顾秋水如是说。
只有夜里,当她偎在奶奶身边,听着奶奶一声声万难也挡不住的呼噜时才会想:为什么没娘的孩子这么苦?也就是想一想,第二天起来,继续张口结舌地挨叔叔婶婶的打骂、白眼,往大铁锅里扎猛子,两条腿冻得打不过弯、爬不上炕,被堂兄弟们追打……
但是到了晚上,能够躺在炕上这么想一想,自己也就安慰自己了。
这个扎条小辫,穿得破破烂烂的小女孩,老是拖着一个比她还高的耙子,或是老挎个破篮子,不是割猪草、挖野菜,就是捡柴火,喂猪、喂鸡……
即便到了冬季,男人女人、大人小孩都躲在家里猫冬了,还常常看见她独自个儿,空心穿身破棉裤、破棉袄,或拖个耙子或挎个破篮子,走在村里村外的小道上。棉袄的袖子、棉裤的裤腿,又窄又短,露着手腕子和脚腕子。那手腕和脚腕冻得青紫,看上去像是两条无论如何与手腕子、脚腕子也搭不上关系的朽木棒子。
村里的大娘、婶子,一看见这个因为老是饿肚子,长得又干又瘪的女孩就叹息:“可怜的孩子,妈妈死了,爸爸又在外边,无依无靠没人疼。”
奇怪的是她的小辫却很粗,那一头丰满、青皂却又泛着褐金色的头发,在从不悭吝的阳光下,泛着耀眼的光泽,尤其在破衣烂衫的衬托下,非常醒目。
可这一头亮丽的头发,很快就会一根不剩了。
叔叔扒拉着剔下来的筋筋脑脑的狗肉说:“给你肉你还不吃,不吃就饿着。”
她就饿着。除了爷爷偷偷塞给她的那块土豆,连稀汤也喝不着了,可她再饿也不能吃大黑狗啊!
这一回,她只好不等二姑父来接,就到二姑父家去讨口。
她跑啊,跑啊,穿山过河的。
她饿得眼花腿软,冻得上牙磕下牙,磕得嗒嗒响……觉着自己跑不到二姑父家,就得一头栽倒在野地里。
山风从她的裤腿底下钻进去,穿过她空心穿着的小棉袄和小棉裤,拍打着她的前胸、后背,然后再从领子那儿蹿出去。
她的棉袄和棉裤硬得像是做鞋底的铺衬,风一掀也好,手一动也好,它们就咔叭咔叭地响。
那也叫棉袄棉裤?里面絮的棉花,何曾连成过片?一疙瘩一疙瘩的,只有指甲盖那么大。每逢家里人吃饭,她躲在一边候等剩饭残汤的时候,棉袄里的那些棉花疙瘩就陪伴着她。她一面呆呆地倚在犄角旮旯里,一面用手掌摩挲着那些贴心的棉花疙瘩。那些棉花疙瘩于她来说,就像那些有福气的人,一旦感到孤独跟前就会有的那个贴心人。她熟悉那些棉花疙瘩,知道每个疙瘩中间的窟窿有多大。她能指望这些像她一样没依没靠的棉花疙瘩,在二十世纪二十年代、哈口气就成冰的大东北,给她挡风又驱寒吗?
二姑父家虽然富裕,也是多兄弟的一个大家,秀春住长了,兄弟妯娌们难免没有意见,拐弯抹角地编派二姑……为秀春,二姑听了不少闲言碎语。
待秀春长大一些,懂得了不能让二姑为难,就不再往二姑父家跑了。
她特别爱上了到山里搂柴火的活计。
树林子里有的是野菜、蘑菇、软枣、野山梨、山里红,还有黑紫色的野葡萄……
鸡心蘑菇最好吃,真和鸡心差不多,又红又白的,但是太少见了。“黄米团子”蘑菇最多,又黏又不好吃,那她也一个一个接着往嘴里塞。榛子蘑长在榛子秧下,又瘦又弱,黄惨惨的,像她一样地不顶劲儿……还有榛子,她跟妈妈不一样,榛子对她只能是充饥的食物。
吃完了蘑菇吃野菜,吃完了野菜就吃野这个、野那个……她吃得很匆忙,不等这一口嚼完,下一嘴就进去了,她……她还得向家里交代她干的活计呢。
因此,山里的景色,让她一辈子回想起来,都是最美的、最美的,而家乡的小山冈,是她最爱的、最爱的。特别是秋天,树叶子染尽了颜色……可是过了秋天,山里还有什么可吃?冬天饿得就更狠了。
二姑见她瘦得可怜,厚着脸皮,忍着家里人的闲言碎语,又把她接过来。只有在二姑父家,秀春还能吃口饱饭。
多年以后,二姑父被划为地主,他没有禁受住贫下中农的斗争,在马厩里上了吊。
上吊之前,明知那些牲口马上就要易主,还是把它们饮好了,喂饱了。那天晚上,他把草料切得格外细,豆料放得格外多,还特别拍着那匹老给他驾辕的红鬃大马的脖子说:“伙计,对不住啦!”
他没有对家人暗示什么,也没有在马厩里悲悲戚戚地哭上一场,他死得平平常常,无惊无乍,就像每天早上扛了把锄头到地里去种庄稼。
只是他在把绳子套进脖子前,扭头看了看那些牲口,又想了想,二姑姑死在他的前头,是三生修来的福气,也省了他的心,除了那些牲口,没有什么需要交代。
他连自己的子嗣都没有想,更不会想起,曾经有一个让他格外怜爱的,叫作秀春的小姑娘。
二姑父死后三年,已经当了人民教师的叶莲子,特地回到家乡看望二姑和二姑父。
比之她还是秀春的时候,今非昔比地翻翻出很多亲戚、子侄。要是那时他们当中能有两三个认她,不求全部,二姑和二姑父也就不会为她担待那么多闲言碎语了。
叶莲子是省吃俭用的,不过一个小学教师即便省吃俭用,又能攒下多少钱?这些翻翻出来的亲戚,这个三块、那个五块,却无一疏漏。
物是人非,江山依旧。她最想报答一二的二姑和二姑父呢?却不在了。
那一年,她还不懂得绷紧阶级斗争那根弦,还没有受到“千好万好不如社会主义好,爹亲娘亲不如毛主席亲”的教育。要是再过几年,她很可能不会冒这样的风险,千里迢迢回去看望连爹娘也不是、已经划归阶级敌人的二姑和二姑父了。世上多少恩德旧情,就是这样地风吹云散,一笔勾销。
六岁的秀春,就这样打着游击混饭吃,到二姑家住几天,在奶奶家住几天,却偏偏没到自己姥姥家去。
奶奶对秀春说:“你姥姥可坏了。”
奶奶和姥姥这一辈子见过几面呢?也就是一两面吧。
秀春就相信了奶奶给姥姥做的这个结论。
真是的,要是不坏,她这样悲惨地饿着肚子,姥姥为什么不来接她?
秀春的姥姥想没想过女儿留下的这一根独苗?有时也想过。可秀春姓叶,是叶家的人。她管得了吗?自己嫁出去的女儿还是泼出去的水呢,她能怎么样?不也是在叶家死受?何况隔着一代的又是一个女儿家。
反过来说,秀春饿急了眼能往二姑父家跑,怎么就想不到往外祖父家跑?
二十世纪初就成为中学教员的三舅,该是何等有学有识?连老姨的儿子,也就是秀春的表哥,日后还要到北平读大学,秀春也将会在北平与读大学的表哥相会,表哥还实心实意地想要帮助她改变生活。
秀春是错过了外祖父那样一个有产、有业、有知识的家族了。
但事情也很难说,如果她真去投奔外祖父家,那么再过三十多年,她肯定会因为外祖父家的高墙大院、鸡飞狗叫、雇着长工的日子吃尽另一种苦头,闹不好还得眼看着外祖父家的什么人,像二姑父那样上吊。
苦海无边。人反正得受罪,不受这种罪,就得受那种罪。
秀春没有哭得很久。
有多少乡下人能平平安安活上一段较长的日子?生就生了,死就死了,谁会为此思量很久?
她也不懂得什么是痛苦,只是寡言少语,像是丢了什么东西。老找、老找,找得恓恓惶惶,可又不知自己找的是什么。
一个人一旦成为孤儿,同时也就成了一个多余的人,或是说成了一件寄存在他人手里的包裹。因为转手又转手,谁也不记得那包裹的主人了,想到有一天也许有人来认领,只好很无奈地收存着。
孩子们不再找她玩耍,好像她一下子跌了身价。
她也不再找他们玩耍,更不愿到别人家里去,免得看见人家有个妈妈。
她总是独自一人,来来往往。
她感到孤零零的。
孤独于一个没有长大成人的人,真是不好对付。
秀春还得等上很久,一直要等到老年,历经残酷的磨砺和适应,才能坦然承受它。
人到了能够承受孤独的时候,差不多也就修成正果了,可也到了应该回到来处的时刻。
趁着出来干活的时候,秀春顺脚就会拐到西河沿。
她不去西河沿又去哪儿?
那少有人迹、埋着妈妈骨灰的西河沿,才是她的家。
除了秀春,再也没有人来照看过墨荷的小坟头,连叶志清也没有,这也算不上对她特别的冷落。
时不时拔拔坟头上的野草,时不时用小手捧起一捧捧黑土,一下下拍在妈妈的坟头上。坟头上倒是黑土常新,可就那么薄薄的一层,小风一刮,又刮走了。
风霜雨雪很快就把墨荷的小坟头消化了。那样小的坟头是不禁消化的,何况西河沿的风霜雨雪比村里的更加凶猛。
坟头上的墓牌也歪斜了,秀春只能把它扶扶正,再捡块石头把它顶住。
墓牌上的字迹也渐渐模糊了,秀春也不懂得让爷爷把牌上的字重新描一描。
再不,就翻出妈妈给她做的那些鞋,看了又看,试了又试,悄声叹息着说:“给我做了那么多鞋。”然后再一双双仔细包好,收起。
妈妈是不是早知道自己要走?要不,为什么给她做了那么多鞋,一双比一双大一点,让她在妈妈死后还穿了很多年。
特别在旧历年节,秀春总要换上一双妈妈给她做的新鞋。那些新鞋,点缀着她方方面面寒碜得无法与人言说的日子。
她那张小脸上,写满了无头无绪的忧伤。可那毕竟还是一张孩子的脸,在无头无绪的忧伤中,又有一种矛盾的错综。好比爷爷给大家分发那半块豆腐乳的时候,她就会对着爷爷一笑,脸上飞闪过一个难得的灿烂。那一笑,特别为着爷爷待她和待别人一样。
等到叔叔婶婶把饺子一碗碗让堂兄弟们吃个够,然后才轮到她那一小碗的时候,她总是端起饭碗转身躲到炉灶后头,刚夹起一个饺子,眼泪就刷刷地往下掉,好像攒在心里的苦楚,全让那个饺子招呼出来了。
可她随即又想,过年可真好,连人都一起变好了,连婶婶都给了她一碗饺子呢。看看筷子里夹着的那个饺子,秀春一转眼又笑了,一脸苦涩的皱纹也立刻回到原处——不是忘却也不是消失,而是收拾收拾打好包,放回了原处。
倒腾妈妈给她做的那些鞋,到西河沿收拾妈妈的小坟头……秀春就从这里开始,寻找对付孤独之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