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 间 世

第二章 人 间 世

●颜回见仲尼,请行。曰:“奚之?”曰:“将之卫。”曰:“奚为焉?”曰:“回闻卫君,其年壮,其行独;轻用其国,而不见其过;轻用民死,死者以国量乎泽若蕉,民其无如矣。回尝闻之夫子曰:‘治国去之,乱国就之,医门多疾。’愿以所闻思其则,庶几其国有瘳平!”

仲尼曰:“谆!若殆往而刑耳!夫道不欲杂,杂则多,多则扰,扰则忧,忧而不救。古之至人,先存诸己而后存诸人。所存于己者未定,何暇至于暴人之所行!

“且若亦知夫德之所荡而知之所为出乎哉?德荡乎名,知出乎争。名也者,相轧也;知也者,争之器也。二者凶器,非所以尽行也。

“且德厚信肛,未达人气,名闻不争,未达人心。而强以仁义绳墨之言术暴人之前者,是以人恶有其美也,命之曰灾人。灾人者,人必反灾之,若殆为人灾夫!且苟为悦贤而恶不肖,恶用而求有以异?若唯无诏,王公必将乘人而斗其捷。而目将荧之,而色将平之,口将营之,容将形之,心且成之。是以火救火,以水救水,名之曰益多。顺始无穷,若殆以不信厚言,必死于暴人之前矣!

“且昔者桀杀关龙逢,纣杀王子比干,是皆修其身以下伛拊人之民,以下拂其上者也,故其君因其修以挤之。是好名者也。昔者尧攻丛枝、胥敖,禹攻有扈,国为虚厉,身为刑戮,其用兵不止,其求实无己。是皆求名实者也,而独不闻之乎?名实者,圣人之所不能胜也,而况若平!虽然,若必有以也,尝以语我来!”

[译文] 颜回拜见孔子,请求离开这里。孔子说:“你要到什么地方去?”回答说:“我将要到卫国去”。孔子又问:“你到那里去做什么事情?”回答说:“我听说卫君,他正在壮年,他为人刚愎自用,轻率地处理国家大事,而看不见自己的过错;轻率地处理国事,人民大量死亡。国内死掉的人不计其数,比量的话,就象被焚烧的大泽中烤焦的枯草一样多,人民没有归宿。我曾经听先生说过:‘治理得很好的国家,要离开它;黑暗混乱的国家,则要前去,就象医生门前病人最多一样。’我希望根据听到的道理,考虑治理卫国的方法,这样,差不多可以把卫国治理好了吧!”

仲尼说:“哎呀!假如你真的要到卫国去,那恐怕要遭到刑戳了!唉,推行大道,是不能杂乱的,杂乱了就必然事情繁多,事情繁多内心就要受到扰乱,受到扰乱便会产生扰愁,产生了忧愁,就不能救人救国。古代道德最高尚的人先使自己立住脚跟,然后再去扶持别人。假如自己的脚跟还没有立定,哪里有功夫到暴人面前去纠正他的行为呢?

“况且你也知道道德的沦丧和才智出现的原因吗?道德的沦丧在于矜名;才智的出现在于争善。为了争名,便互相倾轧;有了才智,便是有了斗争的武器。所以这两者都是凶器,不能在社会上推行。

“况且你虽然道德高尚,诚实守信,但你没有和对方的声气相通。你虽然不争名誉和声望,但你的心意却没有能对方所了解,而勉强地把仁义法制的言论,在暴人面前述说,这样便显示出自己的美德而使人讨厌啊。这可以叫做害人。害人的人一定会受别人的祸害,这样做不是要被人祸害吗!况且,假如卫君喜欢贤人而讨厌坏人,自有贤人在侧又何求于你?你去了和那里的贤人又有什么区别?你去了也最好不要说话,否则卫君一定会凭借国王的威势巧于辩解,这样就会使你眼花缭乱。你一定会和颜悦色表现出顺从样子,口中说出的将是营救自己的语言,态度也就会更加恭顺,这样你就会舍弃心中正确的主张而助长卫君的过错。这实在是用火来救火,用水来救水,这就叫做不但不能匡正反而会更增加卫君的过错。一开始就这样顺从,以后,这样的顺从就会没完没了。假如一开始尚未取信于卫君,就加以深谏,那就一定会死在暴人的面前了。

“过去夏桀杀死了关龙逢,殷纣杀子王子比干,这些被杀的人都是注重品德修养而怜爱其君主的人,也是位居臣下而不顺从他的君主的人。所以他的国君,便因为他注重品德修养而排挤、打击他。这都是因为好名而招采的祸害啊!过去尧讨伐丛枝和胥敖,禹讨伐有扈,被讨伐的国家的土地成为一片废墟,人民变成厉鬼,三个国家的国君也都被杀死。

●颜回曰:“端而虚,勉而一,则可乎?”曰:“恶!恶可!夫以阳为充孔扬,采色不定,常人之所不违,因案人之所感,以求客与其心,名之曰日渐之德不成,而况大德平?将执而不化,外合而内不訾,其庸讵可乎!”

“然则我内直而外曲,成而上比。内直者,与天为徒。与天为徒者,知天子之与己皆天之所手,而独以己言蕲乎而人善之,蕲乎而人不善之邪?若然者,人谓之童予,是之谓与天为徒。外曲者,与人之为徒也。擎跽曲卷,人臣之礼也,人皆为之,吾敢不为邪!为人之所为者,人亦无疵焉,是之谓与人为徒。成而上比者,与古为徒,其言虽教,谪之实也,古之有也,非吾有也。若然者,虽直而不病,是之谓与古为徒。若是则可乎?”仲尼曰:“恶!恶可!大多政,法而不谍,虽固亦无罪。虽然,止是耳矣,夫胡可以及化!犹师心者也。”

颜回曰:“吾无以进矣,敢问其方。”仲尼曰:“斋,吾将语若!有心而为之,其易邪?易之者,嫁天不宜”。颜回曰:“回之家贫,惟不饮酒不茹荤者数月矣。如此,则可以为斋乎?曰:“是祭祀之斋,非心斋也”。回曰:“敢问心斋。”仲尼曰:“一若志,无听之以耳而听之以心,无听之以心而听之以气!听止于耳,心止于符。气也者,虚而待物者也,惟道集虚,虚者,心斋也。”

颜回曰:“回之未始得使,实自回也;得使之也,未始有回也,可谓虚乎?”夫子曰:“尽矣。吾语若!若能入游其樊而无感其名,入则鸣,不入则止。无门无毒,一宅而寓于不得已,则几矣。绝迹易,无行地难。为人使易以伪,为天使难以伪。闻以有翼飞者矣,未闻以无翼飞者也;闻以有知知者矣,未闻以无知知者也。瞻彼阕者,虚室生白,吉祥止止,夫且不止,是之谓坐驰。夫徇耳目内通而外于心知,鬼神将来舍,而况人乎?是万物之化也,禹舜之所纽也,伏戏几蘧之所行终,而况散焉者平!”

[译文] 颜回说:“端正而虚心,勤奋而忠贞,这样可以吗?”孔子说:“不!不可!卫君把刚猛威武充分地表现出来,喜怒无常,一般人谁也不敢违抗,如果有人以规劝来谏正并感动他,那么,他就对这个人加以压抑,以此满足放纵的欲望。这样,天天以小德来匡正他尚且不成,何况是大德呢?卫君顽固不化,即使外表上好像同意你的意见,而实际上内心毫无悔过自新的诚意。这样,你的想法怎么可以行得通呢?”

颜回说:“如此,我就内心公平正直,外表上随方就圆,追踪古人的德行,而成就君臣之大义于今天。内心公平正直的,和自然交朋友。和自然交朋友的了解天子和自己都是大自然养育的儿子。他把自己的言论公布出来,是求得人们赞同他,或是求得人们不去赞同他的吗?象这样的人,人们可以把他叫作天真无邪的童子,这就叫作和自然交朋友。外表上随方就圆的,这是和人类社会交朋友。拿着笏牌长跪在那里,曲拳鞠躬,这是做臣子的礼节,人们都这样做,我敢不这样做吗?做一般人都做的事情,人们也就不去对他诽谤了,这就叫作与人类社会为徒。成就君臣之义于今天而追踪,前人的德行的,和古代贤人是一类。他的言论虽然很有教益,但实际上却包含讽刺责备的味道。古代就有这种情形,并不是从我开始才有这种情形的。象这样,虽然公平正直但却不会遭到祸害,这就叫做和古人交朋友。这样做可以吗?孔子回答说:“不!不可以!这样做纠正的太多了,有了法规而不偏颇,即使还不够宏通,但也可以免去罪责,虽然如此,也就只是这样罢了,哪里可以感化人呢?这好像还是在师法自己的思想和见解啊。”

颜回说:“我没有更好的方法了,请问您有什么方法?”仲尼说:“斋,我将要告诉你这种方法,如果存有积极用世之心,而来做斋,那岂是容易做到的呢?失去了开初的童心便是违背天理了。”颜回说:“我的家境贫寒,不饮酒不吃荤菜,已经有好几个月了,象这样,就可以算是斋戒吗?’孔子答回说:“这是祭祀的斋戒,不是内心的斋戒。”颜回说:“请问什么是内心的斋戒?”孔子回答说:“你要使心志高度集中,屏除一切杂念,不要用耳朵去听,要用心灵去听;再进一步,不要用心灵去听,而要用气去听,耳朵的功能仅仅是听而已,心灵的功能仅仅是自己和外物吻合而已;气,它以空虚来对待万物,只有道才可以把空虚集中起来,这种空虚,就是内心的斋戒。”

颜回说:“我没有采用内心的斋戒,所以我认为实际上有个颜回;假如我采用了内心的斋戒,那么我就会认为颜回实际上并不存在了。这可以叫作空虚吗?”孔子回答说:“你把内心斋戒的方法,说得十分详尽了。我告诉您,假如我能够进入这种境界邀游,不因虚名而相互感动,能听进我的话,就说,听不进我的话,就不说。不去找什么门径,让人们去遵行;也不去指示标,使人们窥寻。把心志高度集中起来,把自己放在无可奈何的境地,就差不多接近于大道了。在这社会上什么都不做,这容易办到,但做了什么事情而不留下痕迹,这不容易做到。为人情所驱使,便容易作伪;为自然所驱使,就不容易作伪。我只听说有了翅膀才能飞翔,我没有听说没有翅膀也可以飞翔的;我只听说有了知识才可以认识事物,我没有听说没有知识却可以认识事物的。看那空旷的地方,就会了解,只有把心室空虚起来,才可以产生出纯白的状态,这样吉祥一定会停留在这里。如果不停留在这种状态上,这就叫作“坐驰”——虽然坐在这里,但心志却早已跑掉了。假如使耳目所感知的东西向内通达,心灵与神智又向外去感知外物,那么鬼神将在暗中前来归附而停留在这里,何况是人呢?万物的这种变化,正是禹和舜所掌握的关键,伏牺和几遽这样的古代帝王也停留在这里,何况是一般的人呢?”

●颜阖将傅卫灵公太子,而问于遽伯玉曰:“有人于此,其德天杀。与之为无方,则危吾国;与之为有方,则危吾身。其知适足以知人之过,而不知其所以过。若然者,吾奈之何?”

遽伯玉曰:“善哉问平!戒之慎之,正女身也哉!形莫若就,心莫既和,虽然,之二者有患。就不欲入,和不欲出。形就而入,且为颠为灭,为崩为蹶,心和而出,且为声为名,为妖为孽。彼且为婴儿,亦与之为婴儿;彼且为无町畦;亦与之为无町畦;彼且为无崖,亦与之为无崖,达之,入于无疵。

“汝不知夫螳螂手?怒其臂以当年辙,不知其不胜任也,是其才之美者也。戒之,慎之!积伐而美者以犯之,几矣。

汝不知夫养虎者乎?不敢以生物与之,为其杀之之怒也;不敢以全物与之,为其决之之怒也;时其饥饱,达其怒心。虎之与人异类而媚养己者,顺也;故其杀者,逆也。

“夫爱马者,以筐盛矢,以冁盛溺。适有蚊虻仆缘,而拊之不时,则缺衔毁首碎胸,意有所至而爱有所亡,可不慎邪!”

[译文] 颜阖将要做卫灵公太子的师傅,向遽伯玉请教说:“在这里有这么—种人,他生来就好杀人,假如和他一样无法无天,那就要危害我们的国家;假如要用法制去要求他,那就要危害我自身。这个人,他的才智能够了解别人的过错,然而却不了解他自己为什么会产生过错,象这样的人,我应该怎样对待他呢?”

遽伯玉说:“你问的问题很好啊!要警戒他,要谨慎地对待他,首先端正自身吧。使自己不产生过错,在态度上不如表现出亲附的样子,在内心里不如藏着和顺的思想。虽然做到这两点,也仍然会产生祸患。在态度上亲附他,但关系不要太深;心里存在着和顺的思想,但不要使他的行为越出轨道。如果在态度上亲附他而又关系太深,那就要倒霉了;如果在内心存着和顺的思想,以致使他的行为越出轨道,并且是为了博取声名,那也会妄生妖孽加害于你。他如果象无知无识的婴儿那样,你也和他一样象无知无识的婴儿;他假如跟你连一点界限都没有,你跟他也就一点界限都不要分;他假如一点棱角都没有,那么你也跟他一样没有棱角。总之,顺着他的心意,加以引导,使他逐步改正缺点,达到不犯错误的地步。

“你不知道那个螳螂吗?鼓起它的膀臂去阻挡车轮,它不了解它是没有这种力量的,然而它却自认为很有力量。要戒备啊!要谨慎啊!长期夸耀自己的力量而去触犯它,那就危险了!

“你不知道那个饲养老虎的人吗?他不敢把活着的猪羊拿来给它吃,就是因为怕它在杀掉活着的猪羊时而引起它的愤怒啊!也不敢把整猪整羊拿来给它吃,也是因为怕它在撕裂整猪整羊时引起愤怒啊!知道它什么时候饿,什么时候饱,了解怎样使它高兴,怎样使它愤怒。老虎虽然和人异类,然而它却亲近饲养它的人,就是因为饲养它们的人能够顺着它们的心意啊!所以那些被老虎吃掉的人,都是因为不顺从老虎的心意的缘故。

“那爱马的人,用筐子来盛马粪,用贵重的大蛤壳来盛马尿。恰巧有一只牛虻附在马的身上,爱马的人趁着马不在意的时候拍杀牛虻,而使马受惊,于是惊马挣断了辔头,撞毁他的头颅,踏碎了他的胸骨。爱马的人原来的意思在于爱马,而这种爱却招致了自身的死亡,能够不谨慎吗?

●孔子适楚,楚狂接舆游其门曰:“凤兮凤兮,何如德之衰也?来世不可待,往世不可追也。天下有道,圣人成焉;天下无道,圣人生焉。方今之时,仅免刑焉。福轻乎羽,莫之知载;祸重手地,莫知之避。已乎己乎。临人以德!殆乎殆乎,画地而趋!迷阳迷阳,无伤吾行!吾行隙曲,无伤吾足。

[译文] 孔子到楚国去,楚狂接舆经过孔子所住的宾馆门前,唱道:“凤啊凤啊,为什么你怀着大德却到那衰乱的国家呢?未来的社会不可等待,古代的社会无法追寻。天下大治,圣人以为是自然形成的。天下大乱,圣人也以为是自然形成的;现在,只能把免去刑罚当成幸福了!幸福不过象羽毛那样轻,不知怎样才可以取得;祸患重得象大地一样,不知怎样才可以避免。算了吧!算了吧!不要再向人们去宣扬德教了。危险呵!危险呵!在地上画出道路,要求人们按照这样的道路去走。荆棘啊,荆棘,不要影响我走路!我走的是一条弯路,不要伤害我的脚啊!”

●山木自寇也,膏火自煎也,桂可食,故伐之;漆可用,故割之,人皆知有用之用,而莫知无用之用也。

[译文] 山上的树木,由于自身的原因而被砍伐的;膏脂因为能照明而被燃烧;桂树可以食用,所以才伐掉它;漆可以使用,故漆树被割剥。人们都知道有用的用处,而不知道无用的用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