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 学治续说

第三章 学治续说

——(清)汪辉祖

官声在初莅任时

官声贤否,去官方定,而实基于到官之初。盖新官初到,内而家人长随,外而吏役讼师,莫不随机尝试,一有罅漏,群起而乘之。近利以利来,近色以色至,事事投其性之所近,阴窃其柄。后虽悔悟,已受牵持,官声大玷,不能箝民之口矣。故莅任时,必须振刷精神,勤力检饬,不可予人口实之端。

勿彰前官之短

人无全德,亦无全才,所治官事必不能一无过举。且好恶之口,不免异同。去官之后,瑕疵易见,全赖接任官,弥缝其阙失。居心刻薄者,多好彰前官之短,自形其长。前官以迁擢去。尚可解嘲,若缘事候代寓舍,有所传闻,必置身无地。夫后之视今,犹今之视昔。不留馀地以处人者,人亦不留馀地以相处,徒伤厚德,为长者所鄙。

勿苟为异同

立身制事,自有一定之理。惟人是倚,势必苟同;以已为是,势必苟异;苟同者,不免诡随;苟异者,不免过正,每两失之。惟酌于理所当然,而不存人已之见,别无所处而不当。故可与君子同功,亦不妨为小人谤。

为治不可无才

才者德之用。有图治之心,而才不足以济之,则内外左右,皆得分盗其柄,以求自济其私。故一事到手,须自然彻终,通盘熟计,实能收之,然后发之。万一难以收局,且勿卤莽开端。盖治术有经有权,惟有才能者能以权得正,否则守经,犹恐不逮耳。

多疑必败

疑人则信任不专,人不为用;疑事则优柔寡断,事不可成。二者,皆因中无定识之故,识不定,则浮议得以摇之。凡可行可止,必先权于一心。分应为者,咎亦不避;分不应为者,功亦不居。自然不致畏首畏尾,是谓胆生于识。

宜因时地为治

有才有识,可善治矣。然才贵练达,识贵明通,遇有彼此殊尚,今昔异势者,尤须相时因地,筹其所宜。若自恃才识有馀,独行其是,终亦不能为治。譬之医题用药,不知切脉加减,而专袭成方,则参著杀人,未始不与砒信同祸。

旧制不可轻改

今人才识,每每不若前人,前人所定章程,总非率尔。不能深求其故,任意更张,则计划未周,必致隐贻后累,故旧制不可轻改。

陋规不宜遽裁

裁陋规,美举也。然官中公事,廉俸所入,容有不敷支给之处,是以因俗制宜,取赢应用,忽予汰革。目前自获廉名,迨用无所出,势复取给予民,且有变本而加厉者,长贪风,开讼衅,害将滋甚,极之陋规不能再复。而公事棘手,不自爱者,因之百方掊克,奸宄从而藉端,善良难乐业,是谁之过欤?陋规之目,各处不同,惟吏役所供,万无受理。他若平馀津贴之类,可就各地方情形,斟酌调剂,去其太甚而已,不宜轻言革除。至署篆之员,详革陋规,是谓慷他人之慨,心不可问,君子耻之。

美缺尤不易为

俗所指美缺,大率陋规较多之地。岁例所入,人人预筹分润,善入而善出,惟才者能之,或不善于入,而不能不出,则转自绌矣。虑其绌而入之不谨,祸不旋踵;惧有祸而入之稍慎,又不足以应人之求,故美缺尤不易为。自好者,万不宜误听怂恿,垂涎营调。白香山诗云:“妻妾欢娱童仆饱,始知官职为他人。”今之为美缺者,饱童仆而已,妻妾欢娱其名也,实且贻子孙之累焉。余向客归安,夜中闻雁,有“稻梁群鹜共,霜露一身寒”之句,非有所感也。主人王晴川(士昕,义州人),讽咏数过,潸然泣下,明年以终养去官。居美缺者,可不常自儆乎!

官价宜有检制

境当孔道,酬酢殷繁。器用食物,间有官价之名,或取自铺户,或供自保役,非摊派,即垫赔,洵非善政。然陋习相仍,概予裁革,转恐事多棘手,此宜量为节制,可已则已。万勿任见小幕客,渔利家人,借端市索,致民力不堪,激而上控。

保 富

藏富于民,非专为民计也。水旱戎役,非财不可,长民者保富有素,遇需财之时,退侧劝谕,必能捐财给匮。虽吝于财者,亦感奋从公,而事无不济矣。且富人者,贫人之所仰给也。邑有富户,凡自食其力者,皆可藉以资生。至富者贫,而贫者益无以为养,适有公事,必多梗治之患,故保富是为治要道。

保富之道

官不洁己,则境之无赖,借官为孤注,扰富人以逞其欲,官利其驱富人而讼,可以生财也。阳治之,而阴庇之,至富人不能赴诉于官,不得不受无赖之侵凌,而小人道长,官为民仇矣。夫朝廷设官,锄暴安良,有司之分,惟暴是纵,惟良是侮,负国负民,无岂福之?故保富之道,在严治诬扰,使无赖不敢藉端生事,富人可以安分无事,而四境不治者,未之有也。

办赈勿图自利

此不便言,且不敢言,然亦不忍不言。地方不幸而遇歉岁,自查灾以至报销,层层需费,不留馀地,费从何出,不便言,不敢言者,此也。但克减赈项,以归私橐,被灾之户,必有待赈不得,流为饿殍者,上负圣恩,下伤民合,丧心造孽,莫大于是,此吾所为不忍不言也,昔济源卫公(哲治),牧邳州,尽出赈赢设栖流所,赡养仳离,雁户全活无算。同时办赈之吏,竞笑其迂。然肥橐者,多不善后,公独简在宸衷,不数不迁至安徽巡抚,陟工部尚书,致仕。尹中堂文端公(继善),总督两江时,余尝见其办赈条告,末云:“倘不肖有司,克赈肥家,一有见闻,断不能幸逃法网。即本部堂稽察有所不到,吾知天理难容,其子孙将求为饿殍,而不可得。”痛哉言乎!读至此,而不实力救荒,其尚有人心也哉!

法贵准情

余昔佐幕,遇犯人有婚丧事,案非重大,必属主人,曲为矜恤,一全其吉,一愍其凶。多议余迂阔,比读《辍耕录》,“匠官仁慈”一条,实获我心。匠官者,杭州行金玉府副总管罗国器世荣也,有匠人程限稽违,案具,吏请引决。罗曰:“吾闻其新娶,若责之,舅姑必以新妇不利,口舌之馀,不测系焉,姑置勿问。后或再犯,重加惩治,可也。”此真仁人之言。乾隆三十一、二年间,江苏有干吏张某,治尚严厉。具试一童子,怀挟旧文。依法枷示,童之姻友环跽乞恩,称某童婚甫一日,请满月后补枷。张不允,新妇闻信自经,急脱枷,童子亦投水死。夫怀挟宜枷,法也,执法非过,独不闻律设大法,礼顺人情乎?满月补枷,通情而不贡法,何不可者?而必以此立威,忍矣。后张调令南汇,坐浮收漕粮,拟绞勾决。盖即其治怀挟一事,而其他惨刻可知,天道好坏,捷如鼓。故法有一定,而情别千端,准情用法,庶不干造物之和。

能反身则恕

且身为法吏,果能时时畏法,事事奉法乎贪酷者无论,即谨慎自持,终不能于廉俸之外,一介不取。如前所云陋规,何者不干国法,特宿弊因仍,民与官习,法所不及,相率幸免耳。官不能自闲于法,而必绳民以法,能无愧欤?故遇愚民犯法,但能反身自问,自然归于平恕。法所不容姑脱者,原不宜曲法以长奸,尚可以从宽者,总不妨原情而略法。

吏不可墨

我朝立贤无方,用惟其才。高门贵胄,世受国恩,目染耳濡,蚤娴吏治,所虑生长华惓,止知富贵吾所自有,当日凛名胜焚身之戒,力求无替家声。至寒唆之士,科第起家,视白首穷经者,遭逢天壤,岂可遽舍所学,同于猾吏之为?若乃进以他涂,尤必自问中用于时,而后求为时用,何致一登仁版,即不自爱?既为牧令,皆有廉有俸,有自然之利,无他美缺,即缺甚不堪,总胜舌耕糊口。尽心为之,尚恐不能称职,孤民望,如复民以生,重负设官之议,鬼神鉴之矣。昔孙西林先生(含中),官浙藩时,常禄之外,不名一钱,或劝为子孙地,曰:“吾未见红顶官儿孙,至于行乞,如其行乞,则祖宗之咎也。”闻者至今诵之。

墨吏不必为

吏不可墨固已,余则以为匪惟不可,亦且不必。数十年前,吏皆洁谨,折狱以理,间以贿胜,深自讳匿。自一二亏帑之吏,藉口弥补,稍稍纳贿,讼者以贿为能,官惟贿径不开,莫得而污之,偶一失检,墨声四播。盖家人吏役,皆甚乐官之不洁,可缘以为奸。虽官非事事求贿,而若辈必曰:“非贿不可。”假官之势,实彼之橐囊。官已受其挟持,不能治其撞骗,且官以墨著讼者,以多财为雄,未尝行贿,亦冒贿名。其行贿者,又好虚张其数,自诩富豪。假如费藏镪三百两,必号于人曰五百两,而此三百两者,说合过付,吏役家人,在在分乳;官之所入,不能入半,而物议哗传,多以虚数布闻。上官之贤者,必摭他事弹刻劾,即意甚怜才,亦必予以愧厉之方;其不贤者,则取其半以办公,而所出之数,已浮于所入之数,不得不更求他贿,自补其匮,而上官之风闻复至。故贫必愈墨,墨且愈贫,阳谴在身,阴祸及后,则何如洁已自守者,临民不诈,事上无术乎?

清不可刻

清特治术之一端,非能是遂足也。尝有洁已之吏,傲人以清,为治务严,执法务峻,雌黄在口,人人侧目,一事偶失,坏聚而攻之,不原其祸所由起,辄曰廉吏不可为,夫岂廉之祸哉!盖清近于刻,刻于律已可也,刻于待人不可也。

假命案断不可蔓延

应抵合案,吏役尚知畏法,惟自尽路毙等事,吏易蔓延滋扰。盖百姓无知,最惧人命牵连,吓撞骗,易于藉口,全赖相验时力归简易。凡自尽人命,除起威逼,或有情罪出入,尚须复鞫,其麂口角轻生,尽可当断结,不必押带进城,令有守侯之累,如死由路及失足水,则验报立案,不待他求。有等鹘突问官,亡向地主两,根寻来历,以致辗转拉,徒饱吏役之橐造孽何有纪极!

盗案宜防诬累

安良必先治盗,而寄赃买赃之累,又因治盗而起。凡诬累窝伙,犹可留心访察,至寄买脏物之虚实,为舆论之所不著,不惟黠贼易于挟嫌嫁祸。且有捕役牢头,择殷实猱,因而为利者,即官为审释,良民已受累不堪矣。浙中旧习,获贼到这,率供无主之案,混认多脏,指某某寄顿,某某价买,承行之吏,据供吊脏,佥差四出,迨脏无着落,终以游供完结。而役婪于橐,吏分其肥,愿民被获贼之害,境内不受治盗之益。余居乡时,深知此弊,故佐主人治盗,惟严究有主之贼,而不起无主之脏。前于《药言》约略言之,今录简易之法于左,以备采择。

寻常窃脏,止须饬地保谕吊,谕内注明,速将原脏交保禀解,不必到官。如果被诬,许自行呈诉,慎勿托故委延,致干差扰。向在嘉湖幕中,行之,民以为便,未有不缴不诉者。

案重脏多,必须差吊者,檄内注明,止许吊脏,不必带审。如未买未寄,听本人呈诉,毋许提人滋扰,庶捕役不敢肆横。

以被诬呈诉者,受词时,即提犯质释,俾免守候,或即于词内批释,不必令平民与贼对簿,以恤善良。无为窝为伙,买脏寄脏,有抗拒称与贼并不相识,横被诬扳者,其中必有教供之人。可令被诬者杂立稠人之中,先令贼犯指认,如指辨模糊,立时谕归安业,专治贼犯以诬良之罪。然此法须时时变通用之,习以为常,则其人状貌,教供者亦能预先说知,倘以识面为非诬,恐又成兔狱耳。至印官事冗,小窃案件,有不能不发佐贰代讯之势,但听其查办,即不免有需索之弊。应令讯结,即送草供,一切传主吊脏,具由亲核,庶权不下移,民不受扰。

办重案之法

一人治一事,及一事止数人者,权一而心暇,自可无误。或同寅会鞫,事难专断,或案关重大,牵涉多人,稍不静结,即滋冤抑。遇此等事,先须理清端绪,分别重轻。可以事为经者,以人纬之,可以人为经者,以事纬之,自为籍记。成算在胸,方可有条不紊,不堕书吏术中。其土音各别,须用通事者,一语之伪,毫厘千里,尤宜慎之又慎。

办案宜有断制

断制云者,非师心自用也。案无大小,总有律例可援,援引既定,则例得无干者,皆无庸勾摄,人少牵连,案归简净矣。向见貌为精慎之吏,不知所裁,以极细事,而累出邻证,延蔓不休,有因则破家酿命者,曾为寒心,敢陈苦口。

邻境重案不宜分畛域

守土之官,治不越境,似也。然遇邻境命盗重案,一有风闻,即宜星火缉防。分畛域,受之以需,致犯得远窜,已失敬公之义。其或假道境内,终且牵连被议,岂非自取之乎?

社议二仓之弊

谈,积贮于民间,社、义二仓尚已,然行之不善,厥害靡穷。官不与闻,则饱社长之橐;官稍与闻,则恣吏役之奸。盖贷粟之户,类多贫乏,出借难缓须臾,还仓不无延宕,官为钩稽,吏胥规费,笼钥之司,终多赔累。故届更替之期,畏事者多方规避,牟利者百计营求,甚有因而亏那,仅存虚籍者,此社长之害也。其或劝捐之日,勉强书捐,历时久远,力不能完,官吏从而追呼,子孙因之受累,此捐户之害也。此等良法,固不宜因噎废食,究不容刻舟求剑,欲使吏不权,仓归实济,全在因时制宜,因地立法。旧有捐置者,务求社长得人,为之设法调剂。捐户如果无力完缴,亦不妨据实详屯 若本未捐设,断不必慕好善虚名,创捐贻患。

清理民欠之法

花户欠赋,是处有之,顾亦有吏役侵收,卓越为民欠者。余署道州,因前两任,皆在官物,故累年民欠,不得不收。因创为呈式,令投牒之人,于呈面注明本户,每年应守条银若干,仓谷若干,无欠则注会完,未完则注欠数。除命盗外,寻常户婚、田土、钱俩细事,俱批令完欠候鞫,欠数清完,即为听断,两造乐于结讼,无不克日输将。间有吏役代完侵蚀,字据可凭,立予查追清款。其无讼案者,完新赋时,饬先完旧欠。行之数月,欠完过半。第此事必须实力亲稽,方有成效,倚之幕宾书吏,总归无济。

申明上下易隔之故

或问:何以谓之上下易隔,曰:理甚易明,事则不能尽言也。为上官者,类以公事为重,万不肯苛求于下,而左右给事之人,不遂其欲,辄相与百方媒孽。昔吾浙有贤为大吏所器,会大吏行部过境,左右诛求未厌,一切供储,皆阴为撤去,晓起灯烛夫马一无所备,遂樱大吏之怒,摭他事劾去,此隔于上之一端也。又有贤令,勤于为治,纤钜必亲,赏罚必信,其吏役有不得于怀阍者,遇限日殊单,必濡迟而出,比其反也,又不即为转禀,率令枉受逾限之谴,此隔于下之一端也。被害者据实而陈,何尝不可立惩其弊。然若辈势同狼狈,所易之人,肆毒尤甚,安能事事凄禀,频犯投鼠之忌?故下情终不可以上达,曰易隔也。

用人不易

吾友邵二云编修(晋涵),言令之吏治三种人,为之官,拥虚名而已。三种人者,幕宾、书吏、长随也。诚哉言乎!官之为治,必不能离此三种人。而此三种人者,邪正相错,求端人于幕宾,已什不四五;书吏间知守法,然视用之者以为转移;至长随则罔义理,惟利是图。倚为腹心,鲜不偾事。而官声之玷,尤在司阍。呜呼,其弊非说所能罄也!约之犹恐稽察难周,纵之必致心胆并肆。由余“官须自做”之说而详绎之,其必有所自处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