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 宗 师

大 宗 师

●子桑户、孟子反、子琴张三人相与友,曰:“孰能相与于无相与,相为于无相为?孰能登天游雾,挠挑无极;相忘以生,无所终穷?”三人相视而笑,莫逆于心,遂相与为友。

莫然有间而子桑户死,未葬。孔子闻之,使子贡往侍事焉。或编曲,或鼓琴,相和而歌曰:“嗟来桑户乎!嗟来桑户手!而已反其真,而我犹为人猗!”子贡趋而进曰:“敢问临尸而歌,礼乎?”二人相视而笑曰;“是恶知礼意]”

子贡反,以告孔子,曰:“彼何人者邪?修行无有,而外其形骸,临尸而歌,颜色不变,无以命之。彼何人者邪?”

孔子曰:“彼,游方之外者也;而丘,游方之内者也。外内不相及,而丘使女往吊之,丘则陋矣。彼方且与造物者为人,而游乎天地之一气。以生为附赘悬疣,以死为决疣溃痈,夫若然者,又恶知死生先后之所在!假于异物,托于同体;忘其胆肝,遗其耳目;反覆终始,不知端倪;芒然彷徨乎尘垢之外,逍遥平无为之业。彼又恶能愦愦然为世俗之礼,以观众人之耳目哉!”

子贡曰:“然则夫子何方之依?孔子曰:“丘,天之戮民也。虽然,吾与汝共之。”子贡曰:“敢问其方。”孔子曰:“鱼相造乎水,人相造乎道。相造乎水者,穿池而养给;相造乎道者,无事而生定。故曰,鱼相忘平江湖,人相忘乎道术。”子贡曰:“敢问畸人。”曰“畸人者,畸于人而侔于天,故曰,天之小人,人之君子;人之君子,天之小人也。”

[译文] 子桑户、孟子反、子琴张三个人相互结为朋友,说:“谁能相互结交在不结交之中,相互做事在不做事之中,谁能登上天空在雾中,循环周游在无极的太空,互相把生命忘却而没有终结和穷尽呢?”三个人相视而笑,志同道合,心照不宣,于是相互结为朋友。

不久,子桑户死了,还没有埋葬。孔子听到这件事,派子贡前去帮助料理丧事。孟子反、子琴张两个人,有的编曲,有的弹琴,相互唱和道:“唉,桑户啊!唉,桑户啊!您已经返回到你真正的归宿了,而我却还是活着的人啊!’子贡快步走到近前说道:“请问对着死人的尸体在唱歌,合乎礼仪吗?”二人你看看我,我看看你,笑着回答说:“您怎么知道礼的大意呢?”

子贡回来,把这件事情告诉给孔子,说:“他们是些什么人呢?不去培养自己的德行,而将自己的身躯置之度外。面对着尸体在唱歌,面色不变,没有办法形容他们。他们是些什么人呢?’

孔子回答说:“他们是一些游处于世俗礼教之外的人,而我孔丘则是游处于世俗礼教之内的人。世俗礼教之外和世俗礼教之内是不相通的,我派你前去吊唁他,我实在太浅陋了。他们正在和造物者结成朋友,游处于天地的元气之中,他们把生命看作多余的东西,把死亡看成是脓疮的溃破。象他们这样的人又哪里知道生的好处之所在以及死亡的坏处之所在!他们把人的躯体看成是寄托精神的奇异的东西。又把躯体看成是许多不同的东西所寄托而结合起来的统一体。忘掉了自己的肝胆,忘掉了自己的耳目,终结和开始反复循环,无法了解它的头绪。茫茫然徘徊在污浊的尘世之外,自由自在地生活在无所作为的境地。他们怎么会不厌其烦地从事世俗的礼仪,以此让众人观看呢?”

子贡说:“那么,先生遵循什么道术呢?”孔子回答说:“我是自然所惩罚的人,虽然这样,我愿意和你共同得到我所获得的道。”子贡说:“请问这种道术。”孔子回答说:“鱼到水中才适意,人得到道术才适意。到水中生活的鱼,凿地成池就可以得到给养;得到道术的人,就会无所事事,性情安定而自娱。所以说,鱼相忘于江湖之中,人相忘于道术之中。”子贡说:“请问‘畸人’是怎样的人?孔子回答说:“畸人’是不与世俗同调而混同于自然的人。所以说,大自然的小人,便是人间的君子;而人间的君子却是大自然的小人。”

●意而子见许由。许由曰:“尧何以资汝?”意而子曰:“尧谓我:‘汝必躬服仁义而明言是非。”’许由曰:“而奚来为轵?夫尧既已黥汝以仁义,而劓汝以是非矣,汝将何以游夫遥荡恣睢转徙之涂乎?”意而子曰:“虽然,吾愿游于其藩。”许由曰:“不然。夫盲者无以与乎眉目颜色之好,瞽者无以与乎青黄黼黻之观。”意而子曰:“夫无庄之失其美,据梁之失其力,黄帝之亡其知,皆在炉捶之间耳。庸讵知夫造物者之不息我黥而补我劓,使我乘成以随先生邪?”

许由曰:“噫!未可知也。我为汝言其大略。吾师乎!吾师平!整万物而不为义,泽及万世而不为仁,长于上古而不为老,覆载天地刻雕众形而不为巧,此所游己。”

[译文] 意而子见到许由。许由说:“尧给你说了些什么呢?”意而子说:“尧对我说:‘你一定要亲身实行仁义,明确地阐述是非。”许由说:“你干嘛还要到这里来呢?尧既然已经用仁义来残害你,好象在你的面部施墨刑,又用是非来残害你,好象割掉了你的鼻子,您将来还有什么办法走上那逍遥自在无拘无束顺应变化的道路呢?”意而子说:·虽然如此,我还是希望能够游处于这样的境界。’许由说:“不行的,瞎子无法使他看到眉目娇好的面容;瞎子无法使他看到青、黄的颜色和斧形的花纹。”意而子说:·无庄不去打扮自己,忘掉了自己的美貌,据梁不去逞雄,忘掉了自己的勇力,黄帝听到之后,忘掉了自己的智慧,都是在熔炉中经过冶炼锻打才成为这样的。你怎么知道造物者不养好我那因黥刑而受到的伤害,补上我我那因劓刑而割掉的鼻子,使我以完整的身躯跟随先生呢?”

许由说:“唉!这是无法知道的。我为您谈一谈至道的大略吧!我的师长啊!我的师长啊!它粉碎万物不是为了发泄暴戾,它的恩泽施于万代不是为了推行仁义,生在上古,不是为了长寿,覆着天,载着地,创造了不同形状的万物也不是为了显示自己的技巧,这就是我的师长所达到的境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