想办法把小丫头气走
一百二应该发现自己家门口有一辆自行车的。如果他发现了自行车，就会发现自行车上的一个包。包上印有“青河镇中心小学”几个字。这个包只有学校的老师才拥有。
但一百二实在是太高兴了。人一高兴就可能忽视眼前的东西。
一百二兴冲冲地跨进门，高声喊：“奶……”
一百二的声音像突然被谁掐断了一样。他原来要说的话是：“奶奶，真好玩呀，黑衣人大战青面兽！”
事情出在一百二家里的一个人身上。这个人的眼睛正炯炯地看着一百二，一百二的话就是被他一下子盯没了。
一百二不由得抖了三抖。
一百二低头走到了家里，低声说：“方老师！”
一百二把自己的家当成了老师的办公室。一百二只要一走进教师办公室，就觉得身体上的每一样零件都不是自己的了。
“你好大的胆子呀，上课揪人家女孩子的辫子，把蛇带到教室吓唬人，把人家好学生往坏处带……”爷爷说着，伸手揪住一百二的耳朵。
从爷爷的话里，一百二知道，方老师已经把事情告诉了爷爷奶奶。方老师的原则是，如果没有把蛇带进教室的事，前面的事就可以忽略不计。有了今天的事，老账新账一块儿算。
一百二有许多对付老师家访的经验，在老师面前推说家里没人，是其中最常用的一条。最为著名的应该是——知道老师去家访了，他故意不回家，躲在附近的某一个地方。老师走了他也不回家，他要等爷爷奶奶出来找他，而且让他们找出一头汗，让他们以为一百二今天不会回来了，可能被老狼叼去了，可能被人贩子拐去了，直至奶奶说：“小祖宗，回来吧，不告诉你爸爸了！”奶奶的声音落下片刻，一百二才从一个角落不太情愿地出来。每次老师家访，奶奶免不了长吁短叹。然而，在这些经验里，没有一条是对付突然袭击式家访的。一百二的汗给急出来了，这汗竟然帮了一百二的忙。汗从一百二的额上流进眼窝，又从眼窝流下来。方老师见了，以为一百二流眼泪了，便拦下一百二爷爷的手，说：“杨飞飞是一个聪明的孩子，只要好好学，一定能成为……”
“好学生”三个字正要从方老师嘴里吐出来，低着头的一百二忽然说：“爷爷，给方老师倒水！”
什么叫“急中生智”呀？这就叫！
爷爷给气糊涂了，忙去倒水。
方老师的话题被打断了，等他再开口时，又是一个新话题了。一百二悬着的心又落了下去。一百二已经让爷爷奶奶以为一百二是好学生了，方老师的那句话一说出来，还不坏事呀！
方老师留下许多道理，走了。这些道理的中心只有一个：一百二不能再这样调皮下去了，要做一个听话的好学生。
方老师一走，一百二抬起头，显得轻松自如多了，他还揉了揉脖子。
“你不是说你进步了，是好学生了？怎么老师又上家里来了？”爷爷问一百二。从爷爷这句话里，可以看出他对一百二有了怀疑。
天地良心，到目前为止，一百二从没有直接说过他是好学生，也没有直接说过“考满分”的文具盒是学校奖励给他的，那是别人对他产生的误解，一百二只不过是不愿意纠正罢了。
这一回，一百二同样不愿意纠正爷爷的话。他没有回答爷爷的问题，他说：“李辉是好学生吧？他今天还不是跟我一块儿被罚站。”一百二的意思很明显，就是好学生也是可能被罚站的。推而论之，老师也是可以上好学生家里来看看的。
“等你爸爸回来，看他怎么收拾你！”爷爷说。爷爷在没有一点办法时，就拿这句话威胁一百二。一百二一点也不怕。爸爸妈妈不是每年春节期间才回来一次吗？等爸爸妈妈回来时，爷爷奶奶差不多忘记了他的种种不是。再说了，在爸爸妈妈将要回来的日子里，一百二特别乖，简直让爷爷奶奶找不出半点缺点。所以爸爸妈妈回来问一百二在家的表现，爷爷奶奶就说不错不错。
“你爸爸再过二十天就回来，等他回来让他到学校去。”奶奶说。
一百二的头一下子大了。
“真的吗？”一百二问，他多想这不是真的呀。
“不信你打电话去问一问。”爷爷说。
一百二的汗又出来了。爸爸为什么偏偏要这个时候回来？爸爸怎么能这个时候回来呢？一百二觉得自己要晕过去了。
难道一百二就心甘情愿地等爸爸回来收拾他？才不呢。这一天，一百二在门后面画了一条竖线，以后每过去一天，就画一笔。这画线的奥妙，你以后就知道了。
让人不高兴的事要么不来，要来就不止一个。第二天早读课下课的时候，方老师把李辉从一百二的身边调走了，调来一个名叫田芳的女生跟一百二坐。
一想到一个女生从此坐在自己身边，一百二的心里像下雨的天空，更主要的是他跟李辉坐成了好朋友。跟李辉坐在一起，他时时觉得自己差不多也是一个好学生了。一百二忍不住嘀咕了一声：“我不喜欢跟女生坐。”这句话真正的意思是他喜欢跟李辉坐。
方老师说：“为什么不喜欢跟女生坐？”
一百二说不出理由。
江一舟忙代一百二做了回答：“女生动不动就哭鼻子，我不爱哭鼻子。”江一舟的本意是他可以跟一百二坐。
一个十分了不得的好学生，都被一百二带“坏”了，如果再让江一舟跟一百二坐，还不把教室闹翻了？方老师虽然没有把这层意思说出来，但他严肃地看了江一舟一眼。
还不明白吗？没门！
李辉捧着书包离开时，恋恋不舍地望着一百二。
怎么说呢？对于调座位，李辉一点也不开心。不但不开心，甚至觉得像一百二那种“坏”法，没有什么不好。
李辉在新的座位上坐下不久，就收到了一张字条，是一百二让人传来的。一百二完全可以自己送，或者当面对李辉讲，但一百二做事就喜欢不同凡响。字条上说：“我一定想办法把小丫头气走！”在应该署名的地方，一百二写了“绝密”两个字，没有署名。
田芳坐在一百二的里面，这是李辉原来坐的位子。每次上下课，田芳一定要经过一百二的身后。开始，一百二总把自己的身子让一让，使田芳好走一些。
可是到了下午，田芳从一百二身后想过去时，却不那么容易了。一百二的凳子与后面的一张课桌之间几乎没有空隙。一百二的腰向后弓着，抵着后面的桌子。田芳不明白怎么回事，她推推一百二，喊：“杨飞飞，你让一让——”
一百二不让，好像没有听见。他正埋头写作业，显得专心致志。课间不出去玩，对一百二来说很少见。
“杨飞飞，你让一让。”田芳继续推，继续喊。
一百二突然站起来，气呼呼地叫着：“推什么推，你看你，把我的字推错了，你赔！”一百二把本子扔到田芳的课桌上。
田芳伸头一看，一百二的本子上确实有一个字错了，最后一笔拖出了长长的一撇，好像凭空长出的一条尾巴。
田芳不知道这是一百二故意画的，她忙说对不起。
“对不起有什么用！你不赔我就画了——”不等田芳有反应，一百二抓起笔在田芳的本子上重重地画了一笔，由上一直到下。
田芳看着自己的作业本，只有流泪的分了。
一百二暗暗在心里乐。这样要不了多久，田芳就得走人了。
这可苦了田芳。下课，田芳总要等一百二走了，她才出去；上课，田芳要抢在一百二的前面，坐进座位。如果一百二一直不离开位子，田芳就从前面或后面的课桌底下爬出去或爬进来。尽管如此，田芳还是一次次被一百二堵在座位外或座位里，甚至流出眼泪来。
田芳总不至于天天这样吧？田芳在心里对自己说：“如果我从桌子底下爬到十次，我就要告诉方老师。”
田芳爬了十次，到第十一次时，她把一百二不让她过去的事报告了方老师。
方老师把一百二叫去，很不高兴地说：“杨飞飞，你怎么能这样？同学之间要团结友爱，男同学不能欺负女同学……”
方老师的道理不起作用，一百二仍然一次次把田芳堵在座位的里面或外面。
田芳终于向方老师提出不跟一百二坐。
这可让方老师为难了。让谁跟一百二坐呢？让好学生来坐，方老师怕李辉的例子再出现；让女生来坐，怕被一百二欺负；让其他男生来坐，那更让人不放心。最理想的是把一百二送到月亮上去，那他就谁也影响不到了。
方老师不可能把一百二送到月亮上去。要是真能把一百二送到月亮上，他也得到月亮上去教一百二。说老实话，方老师不想到月亮上教书，因为他舍不得离开鲁老师。最后，方老师只得给一百二调了一下座位，让一百二坐在里面，田芳坐在外面。
这可是一百二万万没有料到的。
一百二涌起的第一个念头是田芳要报复他。他故意不让田芳从他身后过去，他故意写错字赖在田芳头上……田芳现在还不得跟他学呀！
一百二捧着书包，站在过道上，不往里面去，他说：“只要不跟田芳坐，我随便坐在什么地方都可以。”
“你能不能告诉老师，为什么不愿跟田芳坐？”方老师问。
坐到外面的田芳脸红了，很委屈的样子。
“是不是田芳欺负你？”方老师又问。
这个问题要一百二怎么回答呢？
一百二就是有能耐找出一万条理由来，他也不能说，因为这时有许多女生替他回答了“是杨飞飞欺负田芳”。
那么多人发出同一个声音，多响亮呀！这时任一百二说什么，也不会有人相信他，即使一百二自己也不会相信。一百二的脸红了。
一百二只得坐在里面。下课，他要等田芳走了，他才出去。上课前，他要早早地回到座位上。一百二不可能每节课都这样，要知道他是个嫌课间时间短、上课时间长的男孩子呀。一天，一百二玩得忘了时间（其实一百二常常忘了时间），直至上课铃响了，他才咚咚地跑进来。
田芳后面的同学想看一百二的笑话，就故意把课桌朝前推，课桌差不多要抵到田芳的腰了——看一百二怎么过去！
一百二到了田芳的身边，“请让一下”这几个字在一百二的喉咙里上下滑动，就是吐不出来。
田芳看了一百二一眼，站起来，并且走到一边，显然是让一百二过去。
江一舟喊：“田芳，不要让一百二过去！”
也有同学喊：“田芳，一百二之前是怎么对你的呀？”
田芳对同学的话，只是笑笑。
假如田芳真把一百二堵在外面，一百二还好受些，至少一百二可以说田芳报复他，那他就可以有充分的理由跟方老师要求调位子。每次都是把别人调走，或把别人调来，而他却不调。他觉得这事不太公平。不料，田芳不但不报复他，还主动站起来。
一百二的脸红了，他恨不得地上有一条缝好钻进去。
以后，只要一百二朝田芳身后一站，什么话也不用说，田芳就主动让他过去，哪怕她再忙。
一百二难道就这么心安理得地过去？才不是哩，别看他不跟田芳讲一句话，可是他在心里跟田芳讲了，而且每一次从她身边经过，他都讲：
“田芳，我不应该堵你！你要是堵我，我绝不骂你，不信你可以堵。
“田芳，我错了。我这个人偶尔做错事。这个‘偶尔’恰好被你碰上了，真不好意思。
“田芳，你真漂亮呀，眼睛亮亮的，头发黑黑的，我觉得你比那个动画片中的小丸子还好看。
“田芳，我再也不会欺负你，我要是再欺负你，我就再长一百二十斤，走路都走不动，只能像皮球一样滚。”
可惜这些话田芳没有听到。田芳如果听到，不激动得晕过去才怪呢。
这一天，一百二到学校特别早，那时田芳和其他同学还没有来。一百二把自己的座位与田芳的座位又调了过来。
陆续来的同学看见了，都忍不住问一句：“一百二，你怎么又坐在外面了？你不怕方老师批评你呀？”
“你怎么知道方老师一定要批评我？”一百二很自信地反问。他的眼睛不时看着外面。
“那一定是方老师让你坐到外面的。”别人自以为聪明地说。
一百二快活地从鼻孔里“哼”了一声，听上去像是用手捂着嘴在笑。
田芳终于来了，可以说是被一百二盼来的。田芳一走进教室，江一舟就喊：“田芳，一百二又坐到外面了，这一回他又要欺负你了。”田芳还没来得及吃惊，就听见一百二像开机关枪一样对她说：“田芳你别听他胡说你以后放心地从我后面过去爱怎么过就怎么过江一舟一直想坐到我这儿来我为什么要他来坐我就是一个人坐也不要他来坐我要是再欺负你我就长到二百四十斤长大就到不了月亮上去！”一百二的话没有停顿，王叔叔自然没办法加标点符号。一百二的话让人听了差不多喘不过气来。
一百二的脸红红的。
还有一个人的脸也红了，是田芳。因为她太激动了。
同学们这时什么都明白了。
方老师来上早读课时，看见全班同学的神情，特别是一百二和田芳的神情，他也明白了。明白过来的方老师看着一百二。一百二希望方老师露出些笑容来，哪怕一点点，可是方老师没有笑。一百二想自己是学生，应该先笑，于是他朝方老师笑了，有些不好意思的那种笑。万万想不到，一百二的笑反而把方老师的严肃给笑出来了。方老师严肃地说：“早这样不就好了吗？”一百二替自己做了这样的解释：“方老师是怕我骄傲才故意不笑的。我现在就是一个有点儿调皮的男孩子，要是方老师再给我笑脸，我还不要更调皮呀？方老师没有批评，就等于表扬我了。”
一百二说话是算数的，田芳想什么时候从一百二身后过去，就什么时候过去。有时田芳不想出去，一百二就提醒她是不是要出去一会儿。于是田芳就没事找事地出去一下，过一会儿又回到座位上。
一百二算是明白了，有些事虽然让我们一时高兴，却是别人不高兴的，是不能做的。这也应该算是道理。
一百二又给李辉写了一张字条：“我们虽然不坐在一起，但我们还坐在一个教室里。”署名的地方画了一颗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