几年以前,不列颠人类学会的时任会长问我,如何解释中国人这么聪慧的民族没能发展出科学。我说这肯定是表象引起的错觉,中国人拥有“科学”,其“典范著作”就是《易经》,只不过同其他许多中国事物一样,这种科学的原理与我们的完全不同。[1]

以上文字是瑞士心理学家、精神分析学家荣格(Carl Gustav Jung,1875—1961)《纪念卫礼贤》讲演中的一段文字,他是在1930年5月10日慕尼黑举行的德国著名来华传教士卫礼贤(Richard Wilhelm,1873—1930)追思礼拜上作首席讲演的。荣格说这番话的时候,一定会想到他和卫礼贤合作出版的中国道教内丹学典籍《太乙金华宗旨》。这部欧洲人此前从未听说过的中国典籍由卫礼贤翻译并注释,荣格撰写长篇评述“欧洲的评论”,取名《金华秘旨——一部中国的生活之书》,发表于1929年。荣格自然会把它同“中国人拥有‘科学’”联系起来,一种别样的、不像西方那种以因果律为基础的“科学”。否则,他不会认为《金华秘旨》中的养生原理与分析心理学理论有惊人的相似之处,不会视之为“集体无意识”理论的强有力的佐证之一,也不会把他对《金华秘旨》的思考看作自己研究工作的一个重大转折点。

炼丹术在唐朝全盛时代之后,继续活跃在宋时。后来的许多典籍或文章,看似与炼丹术有关,其实为内丹著述,原因是内丹比外丹更受欢迎[2]。《太乙金华宗旨》这部道教内丹养生功法典籍的成书年代很难定论,今传诸本皆托名唐代著名道士吕洞宾,即吕祖“垂示人间”的降示之作,约有七个版本[3]。该书版本一为净明派系统(后为天仙派),一为全真龙门派系统,并非成于一人之手。1921年由慧真子编辑注释、以《长生术》为名刊行于世的典籍(该版本将柳华阳的《慧命经》改名为《续命方》,合两书为一册),无疑是卫礼贤译本的母本,当属龙门派著述。卫礼贤译本是《太乙金华宗旨》13章中的前9章和《慧命经》20章中的前8章。《慧命经》部分原为卫礼贤的助手所译,由他修订润色,最初发表于卫礼贤主编的《中国科学与艺术杂志》1926年第3卷上[4]

卫礼贤译本

贝恩斯译本

克利雷译本

1931年,贝恩斯(C.F.Baynes)在荣格的指导下,将这部道教养生奇书的德译本译成英文,书名The Secret of the Golden Flower—A Chinese Book of Life,完全借鉴德译本。东方学家克利雷(Th.F.Cleary)的新译本(1991)增加了许多译注,对卫礼贤的不少译法提出不同的见解,并将书名的副标题改为《一部古代中国的生活之书》。克利雷对卫礼贤只译了《太乙金华宗旨》的前9章很不以为然,称之为“断章取义”亦即“窜改”;并且,他认为卫礼贤所用的“原本是缺头少尾、讹误颇多的修订本”[5]。不管克利雷出于什么原因得出这样的结论,他的说法显然言过其实。实际上卫礼贤选用的母本在文本上是没有多大问题的[6]

《金华秘旨》的德文版和英文版一版再版,历时长久,在西方影响重大,并成为西方认识东方唯灵论的主要来源之一。日本的汤浅泰雄和定方昭夫译本《炼金丹的秘密》(1980)也很畅销。该书另有法文、意大利文、韩文等多种文字。在颇多争议的当代“新时代运动”(The New Age Movement)中,《金华秘旨》重又走红。无论如何,卫礼贤的译本《金华秘旨》具有开创性意义,使这本书名闻天下。荣格则为该书写下了他一生中论述东方思想的最系统、篇幅最长的文字,并明确指出:“我的这篇评论的目的,是试图在东西方之间架设一座心灵沟通的桥梁。”[7]这次东西方思想对话的意义是深远的,它不仅使佛洛伊德(S.Freud)的“无意识”理论向荣格更深层的“集体无意识”迈出了决定性的一步,也为道教内丹学走向世界奠定了坚实的基础[8]

《太乙金华宗旨》书名是指人的先天真炁如同金花之光。“炁”是“气”的异体字,但有差别。“炁”乃先天之气,“气”是后天之气;先天之“炁”无形、至清,后天之“气”有形、至浊。真炁又名“太乙”“太一”“天一”或“先天太一”。“金华”即“金花”,在秘教语义中表示“光”,或曰光是金黄色的,犹如金花,也就是人的真炁。荣格认为“金华即光,天光即道”。《金华秘旨》所说之“光”,不属于感觉世界,更不是物质存在,而是一种精神境界和深层内心体验[9]。我们在《太乙金华宗旨》中还可以看到大量佛教术语,领略以佛释道、佛道合一的风格。

《太乙金华宗旨》是否属于科学,不在本文的讨论范围;卫礼贤如何引进西方心理学概念“意识”和“无意识”来阐释内丹学中的生命根芽“识神”和“元神”,荣格如何用集体无意识理论来理解《金华宗旨》所说的超越现象,也都不是本文的重点。笔者主要关注的是《金华宗旨》得到卫礼贤和荣格青睐的学术背景亦即个人因素,以及他们所传播的异质文化在西方引起强烈反响的思想背景和心理基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