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
明恩溥当时在英美的走红有其时代背景,还有一个重要原因则是他本人的作文天才,或曰一个真正的传教士的口才。李景汉当时留学美国的时候读过此书英文原本,他说“因为我欣赏这部书的文体,我就买了一本带回国来”[16]。《特性》的生动性和可读性是我们不能不承认的。作者也许还是寓华传教士中“最有能耐、最雄辩而有说服力的作家,并因此而享有盛誉”[17]。另外,作者善于捕捉富于表现力的事例,给人留下不是走马看花、捕风捉影的印象。费正清对明恩溥的评价,要比中国目前对这位传教士的溢誉实在得多:
明恩溥在山东的一个乡村待了多年,试图从中国下层开始推行基督化,并从乡村这个层面来观察中国人的生活方式。《中国人的素质》先是于19世纪80年代以系列文章的形式写成,后于1894年成书出版。该书是中国生活在美国中产阶级眼中的经典写照,书中关于中国社会差别的叙述十分引人注目。该书同时标志着一个新的阶段,成为后来的社会学分析的基础。明恩溥把作为文化差异的“贫穷”与“社会团结”,写得特别精彩。[18]
明恩溥的成功是毫无疑问的。本文的疑问则是:当今的一些出版社甚至学者拔高明恩溥的历史依据何在?笔者首先要指出的是史密斯论中人云亦云、“以讹传讹”的现象。《特性》本身的历史价值只有在历史的关照中才能得到正确的估量。如果我们综观西方的中国形象史,或许能够更好地把握《特性》究竟是怎样一部作品。下面,我们就来简单回顾一下历史:
被耶稣会士高度理想化、被启蒙思想家推崇备至的中国,最终在18世纪中期验证了一个古老法则:物极必反。就像赫尔德当时所说的那样:钟摆这下摆到了另一边[19]。时过境迁,在欧洲四处蔓延的不只是对中国的“不信”,更多的是“相信”:人们几乎只相信那些对中国充满敌意和蔑视的掠影与论说。这种遍及欧洲的反启蒙时代中国观,使此前对中国文化的高度评价变得黯然无光。换句话说,正面中国形象被负面形象所取代。不名誉却至关重要的、持久的礼仪之争,导致1775年左右在华耶稣会士传教团被解散,耶稣会士在华活动一百多年后被迫离开中国,思想领域的中西交流几乎彻底中断。曾经被西方所称道和爱戴的中国,慢慢与欧洲疏离,对欧洲思想界的影响也在逐渐衰退。当然,这时的生疏不是中西初识之前的一无所知,而是钟摆的另一端:所有中国事物,都被描述为不文明、低劣、滑稽、可笑的东西。尤其自18世纪下半叶起,负面中国形象逐渐占据上风。19世纪受过教育的欧洲人,远不如他们17、18世纪的前辈了解中国,他们似乎对处于西方文化圈之外的中国没有多大兴趣。这在很大程度上源于新的历史发展所导致的欧洲中心主义的膨胀,源于从事文化交流活动的耶稣会士的离走与传教纪闻的中断,耶稣会士的中国报道是18世纪下半叶之前欧洲了解中国的最重要的信息来源。
虽然耶稣会士离开了中国,但是远非所有欧洲人都离开了。新的一代来华者以其游记填补了耶稣会士留下的空缺。这些多半踏着前辈商人脚步的来华“朝圣者”,首先是重商主义之来势汹汹的代理人。他们感兴趣的是贸易,中国却竭力抵制贸易。随着运输技术的发展而不断增长的国际货物交往,必然使中西矛盾日益激化。不用说,谁反对文明、重商主义和贸易,只能被打上落后的烙印。在那些后来者那里,人们自然难得真正的文化交流文献;他们写下的文字,多半是关于被中国官府扣押的商人,或者抄没的船运货物,甚至南中国海的海盗等。反对中国闭关政策的商人所写的纪行,加上那些虽经启蒙时代却依然吸引庶民的“中世纪游客”所编写的猎奇读物或漫画式小品,都对负面中国形象起了很大作用。尤其是18世纪中期的安森(G.Anson,1697—1762)《环球航行记》(1748)[20]与世纪末马戛尔尼(G.Lord Macartney,1737—1806)率领的英国使团成员的各种记述,极大地破除了耶稣会士传播的中国神话,成为后来不少人揶揄或抨击中国的重要依据[21]。
鸦片战争的炮舰打开了中国的大门。接二连三的不平等条约,除了从中国割去良港之外,还有明文逼迫中国接受西方人传教。然而,明末清初之西人传教与鸦片战争后的传教活动有着巨大区别。16、17或18世纪的传教活动,基本上属于个人行为,传教士的背后没有政治力量的支持。传教活动的成败,一般取决于个人的处世能力和对异土的适应能力。19世纪中期以后,情况发生了变化。传教士在西方强权的庇护下来到中国,他们不必再像利马窦之辈“毫无保留”地适应中国状况。因此,他们对中国的态度和看法也完全不同于他们16、17世纪的前辈。另外,就总体情形而论,他们的文化教养也不如耶稣会士。其后果是傅吾康(W.Franke)所指出的那种现象:在大多数中国人的眼里,基督教与其说是宗教,毋宁说是为西方强权政治利益服务的工具。“对大多数中国人来说,鸦片与基督教是外人用毒计和暴力引进中国的两大罪恶。”[22]鸦片与基督教的联系,早已生动地体现于1833年的一个场景:英国在华最大的贩毒公司渣甸洋行(Jardine,Matheson &Co.)的一艘轮船在厦门北部靠岸,著名传教士郭实腊(K.Gützlaff,1803—1851)是船上的译员,他在船舷这边给中国人分发基督教宣传小册子的同时,另一边船舷处正在卸着鸦片[23]。
一般而论,19世纪的绝大部分中国人视传教士为不受欢迎的人,这种状况“更由于大多数传教士笨拙的、自以为是的举止而急剧恶化——少量传教士的名誉之举除外”[24]。此起彼伏的教案及敌对情绪是很难转换为美好形象的。形象学研究告诉我们,两国人民各自对于对方的看法(“他者形象”),尤其在肯定/否定、好/坏、亲善/排斥的总体倾向上,有着明显的对应之处,原因很简单:以眼还眼,以牙还牙。换言之,他国形象的褒与贬,除了政治、社会和历史原因,还受到心理状态的影响[25]。19世纪的大部分传教士充满了“时代精神”,以高人一等的姿态俯视中国没有文化的“异教徒”,视其为未开化的土著。“19世纪甚或20世纪的许多传教士之著述的最大特点,就是不得要领地、带倾向性地、仇视地贬斥中国人及其文化。”[26]明恩溥的《中国人的特性》便是这类著述的“集大成”之作。书中充斥着民族偏见和文化歧视亦即对中国人的丑化、鄙夷和非议,常将中国人喻为低人一等的动物,如“狗熊”“蜘蛛”之类。如前所述,明氏语言是很形象的:“人们曾评价一位著名的钢琴制造家,说他‘就像他的乐器一样——规矩,正直和高贵’。在中国,能够遇到这样的人物吗?”[27]他在书的最后一章谈论中国急需什么,以及如何拯救中国的时候,对中国人的总体判决是:“他们缺乏的是人格与良心。”[28]一个基督徒和布道者说出这样的话,他是知道其分量的,也知道这个结论在基督教势力范围的“爆破力”的。这里,我们可以看到一个历史“巧合”:当初耶稣会士褒扬中国的目的之一,是为了有利于他们在本土传扬传教的重要性;后来的明恩溥之辈耻笑中国,也是为了在本土突出其在中国布道的意义。
有学者认为,“经过半个多世纪的长期积累,才于1894年出现了史密斯这部最系统、深刻、独到的研究著作——《中国人德行》”[29]。这种说法是值得商榷的。不错,明氏的书确实是时代的产物,其中有不少明恩溥与农民接触所得的印象,也有第一手材料;但就形象和“特性”本身而言,并不如此。综观西方中国观的整个历史发展,我们可以看到,《特性》是谈不上独到的,它其实只是历史上各种欧美中国形象的大杂烩;或者说,明氏只是把不同的中国形象作了分类编排,显得更为系统化、专题化,当然也更生动。另外,“研究著作”之说在很大程度上也是跛脚的,明氏的书只是因为通俗读物无需注明出处而已。19世纪的美国人论及中国问题时,引用英国人的中国纪闻和论说,实为便捷和常有之事。安森航行记和马戛尔尼使团的各种记述,给美国人留下了深刻的印象,尤其是使团总管巴罗(Sir J.Barrow,1764—1848)对中国充满鄙夷之情的《中国之行》(1804)[30],是一部在美国读者中影响深远的作品。另外,多马斯当东(Sir G.Th.Staunton,1737—1801)的《英王派往中国皇帝使团的真实记录》(1797)[31],以及19世纪美国在华著名传教士韦三畏(S.W.Williams,1812—1884)的《中国总论》(1848)[32],都是整个19世纪美国人长期阅读和引用的书籍[33]。鸦片战争之后,西方列强纷纷进入中国,西方读者对中国的兴趣急剧增长[34],《特性》之类的读物时有刊行,例如当时德国小有名气的作家格施泰克(F.Gerstäcker,1816—1872)于1848年出版的“畅销书”《中国:国家与人民》[35]与明氏《特性》颇为相似,而且也是先在报刊连载,然后集印成书;无独有偶,格氏作品与明氏的书一样,也是27章,只是这位德国作家没有明恩溥那么刻薄和辛辣[36]。格施泰克在《中国》“后记”中说,此作以多种英语书刊为蓝本,故言其“译自英语”[37]。格施泰克说这句话的时候,明恩溥才三岁。
当然,我们不能否认明恩溥对当时英美社会中国观的巨大影响,但是这同“深刻”或“独到”是两回事。明恩溥只是用“第一流”的包装贩卖了古董。明氏论述明显带有当时大部分在华传教士的特色。为了显示暴力干涉与传布基督教的“合法性”,歧视性地把中国人描写成肮脏、低劣、虚伪、可笑的人,似乎是顺理成章的事。《特性》中几乎不见理论和历史探讨,一些好像有些“理论”意味的陈述,只能显示书作者与他人的区别:他人者,即是孟德斯鸠、孔多塞、赫尔德、黑格尔、马克思等思想家;区别则在于那些人更“年长”且为大家。
在此,我们有必要讨论一下明氏之作是否属于“惊动世界之作”。在笔者所见的学界相关论说中,所谓《特性》之“国际上的巨大影响”,仿佛已经成了不刊之论。一般而论,“惊世之作”是指那些在世界范围产生巨大影响的作品。不可否认,《特性》1890年在上海结集成书之后,曾在美国和英国多次刊行,一版再版,成为英语世界有关中国的畅销书;而且时至20世纪20年代,此书依然是在华西人最喜爱的五本读物之一,这是《教务杂志》的说法[38]。我们首先需要确认的是,英语世界不是整个世界(当时英语的影响也不像今天),教会不是整个社会。其次,《特性》是一本“关于中国的”读物,当时并未“惊动世界”。再次,此作当初之所以成书,是因为它在《字林西报》连载以后得到了在华西人和英美读者的欢迎;之后,它曾长期成为来华传教士的必读之作。这里牵涉到接受美学问题,也就是读者的需求与期待。对于这三个问题,辜鸿铭曾有一段精彩的论述:
在中国,那约翰·史密斯们极想成为凌驾于中国人之上的优越者,而阿瑟·史密斯牧师则为此写了一部书,最终证明他们确实比中国人优越得多。于是,阿瑟·史密斯牧师自然成为约翰·史密斯非常亲爱之人,他那本《中国人的特性》,也就成了约翰·史密斯的一部圣经。[39]
应该说,辜鸿铭的这段话所说的意思是不难理解的,这是接受美学中谈论作者与读者关系的一个常见论点。另外,中国提及明氏之作的文章中常见罗斯福总统对史密斯的夸奖之辞,认为所赠之书《中国人的特性》“迥非它书所能比拟”[40]。这可视为对赠书者表示谢意时的客套,亦可看作辜鸿铭所说的现象。而在英国,辜氏则援引了英国记者斯特德(W.Stead,1849—1912)的话:“正是约翰·史密斯和他的邻居现在统治着大英帝国。”[41]《中国人的特性》在日本曾有涩江保译本《支那人气质》、白神彻译本《支那的性格》、关浩辅译本《支那人气质》三种,前者刊行于1896年,后两部译作发表于1940年。这两个时间在中日关系史上的意义是许多人都知道的;上引辜鸿铭之说同样适应于日本。另外,史密斯之作还有德、法、俄等译本,它们是否也有如同在英美或日本的同样命运,或如1903年作新社译本那样默默无闻,还有待进一步考证。总之,从笔者所见到的文献来看,所谓“国际上的巨大影响”,似乎还缺乏足够的凭据。世界上翻译成多种语言的三流作品或通俗读物是很常见的,它们很少能够“惊动世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