胡人的眼睛——唐诗与唐俑互证的艺术史

胡人的眼睛
——唐诗与唐俑互证的艺术史

如果说用“艺术史诗”形容唐诗中对胡人眼睛的描写是一种历史记录,那么雕塑般刻画出的胡人风貌群像中最摄人心魄的眼睛中,则暗藏着民族的“密语”。众多栩栩如生的胡人眼睛是陶俑的点睛之处,也是唐代胡汉文化最醒目的区别标识之一,突破了只见文字描述不见人形灵魂的固定圈子,成为凝固时代的传世的肖像信史。

唐诗与唐俑的独到对接和交汇印证,是跨界艺术的重要节点,使人体察出浮于表层的感性即使再美,也需要知性的提升,雕塑高手以真实的胡人为经线,以艺术的构思为纬线,切入凝重独特的角度,还原了历史场景和人物原态造型,而诗人凝练的描述更让胡人的眼睛留在整个民族集体记忆之中。

一 汉人对胡人眼睛的观察

中国古人历来注意对眼神的关注,特别是古代文学家描写的美人的眼神不仅脉脉含情,而且勾人心魄。《诗经·郑风》有“野有蔓草,零露瀼瀼。有美一人,婉如清扬”。汉代张衡《舞赋》有“腾娉目以顾眄,眸烂烂以流光”。曹植《洛神赋》有“明目善睐”。傅毅《舞赋》“目流睇而横波”。南朝梁简文帝《舞赋》有“尔乃优游容与,顾眄徘徊”。这类通过对眼含秋波、频顾美目的描写来体现美人的灵动有神与风韵姿态的做法,被后人所继承发展,并在文学作品形成传统的标准。

中原汉人对眼神的关注,更多坚持女性明眸皓齿、眼含秋水、楚楚灵韵;男性眼展眉舒、目不转睛、庄重矜持;儒家一以贯之的就是含蓄柔和的表达方式,或是眉眼周正、眼睑收敛的轮廓,或是彰显出幽怨哀思之情。

从历史溯源上说,对胡人眼睛的认识从汉代就已开始,《史记·大宛列传》:

图1 北齐胡人长须俑,河北博物院藏

自大宛以西至安息,国虽颇异言,然大同俗,相知言。其人皆深眼,多须髯,善市贾,争分铢。俗贵女子,女子所言而丈夫乃决正。

西域胡人“皆深眼,多须髯”从汉文化审美观来看,并不是值得倾慕的面容与体貌,因为中原汉人认为胡人深目高鼻、眼乌鼻青,不仅容易露出异端诡怪之相,而且也往往形成忧郁憔悴之相,与汉人讲究慈眉善目平正之相对照,无疑不是富态之貌。即使汉人留存顺势垂绺的胡子也与胡人翘举怒张的髭髯大不相同。[1]

图2 北魏萨满老年胡人俑,山西大同博物馆藏

我们可以看到东汉王延寿《鲁灵光殿赋》描述殿中浮雕上的胡人形象:

胡人遥集于上楹,俨雅跽而相对。仡欺以雕,而睽睢。状若悲愁于危处,憯蹙而含悴……[2]

特别是当时汉人对西域胡人有了更深入的观察,对不同地域的胡人眼睛与面容有着细致的描述,不仅有黄目、黑眸、隅目的区分,甚至还有眼睛瞳仁的识别,东汉繁钦《三胡赋》中写道:

莎车之胡,黄目深精,员耳狭颐。

康居之胡,焦头折,高辅陷无,眼无黑眸,颊无余肉。

罽宾之胡,面象炙蝟,顶如持囊,隈目赤眦,洞仰鼻。额似鼬皮,色象萎橘。[3]

图3 北魏戴卷边毡帽胡人俑头,洛阳龙门博物院藏 图4 北魏胡人武士俑头,洛阳龙门博物院藏 图5 北魏胡人俑,洛阳永宁寺遗址出土

字眼里充满了对异族胡人的好奇,但“鼬皮”“萎橘”也流露出不屑鄙视的态度。

随着两晋时期西来胡人的增多,汉人对胡人面貌司空见惯,张华《博物志》卷一云:“西方少阴,日月所入,其土窈冥,其人高鼻、深目、多毛。”汉晋间来往京洛的康居僧人就因为胡人特征明显而受到抵制,康僧渊本人因“鼻高眼深”而为时人所戏讽[4]

北朝入华胡人大兴,北齐朝廷甚至胡人占据相当官位官职,引起许多人的反感,《北齐书》卷五〇《恩幸传》云“胡小儿等,眼鼻深险,一无可用,非理爱好,排突朝贵,尤为人士之所疾恶”。可以说,胡人“眼鼻深险”外貌与身份认同有着直接联系,汉人常常将他们与北方突厥一样视为野蛮粗俗的夷戎族群,没有文明界限和道德底线,所以这一时期的胡人陶俑注重刻画眼睛的独到之处。

梁武帝时周舍《上云乐》描写“西方老胡,厥名文康”[5]。这位擅长胡舞胡歌的老胡形貌是“青眼眢眢,白发长长。蛾眉临髭,高鼻垂口”。虽然这个西域俳优扮装老翁像,但他“青眼眢眢”的眼睛枯陷引人注意,明显与汉族老人不一样。

当时社会流传着种种胡人“貌殊体异”的特性,例如说胡人“体有臊气”,认为这是戎羯之人所特有的体味,于是“狐臭”与“胡臭”相通成为对胡人歧视性的代称。又例如男性胡人有的截发长髭,聍目磋齿;有的留辫缠头,拖至脑后;“黑姓蕃王貂鼠裘,葡萄宫锦醉缠头”[6]。尤其是胡人“鹰钩鼻”“鹞子眼”,与汉人厌恶的“鼓睛暴眼”相似,不是同路欣赏的审美观。

汉人与胡人之间对比,眼睛无疑是最受瞩目的差别,在正统审美观念下,汉人讲究目不斜视,厌恶眉来眼去;喜爱端庄正视,讨厌四处溜光;所以文人们描叙眼睛讲求水一般的清澈和慈爱单纯的目光,至于说到宫廷里舞蹈中眼神的丰富多变,或是见面仪礼中眼睛的平视微低,都是赞美有光泽的眼神,视觉的审美感观在胡汉之间有着区别。

二 唐人诗歌对胡人眼睛的观照

眼睛作为一种传情达意的目光交际工具,在日常人际交往中亦称“人体示意语言”,唐诗描写胡人时很注意他们眼睛所透出的目光。在现实中,胡人有的眼睛颜色浑浊,黑眼圈深重,表现了一种心境的疲惫;有的眼睛则痴呆呆直视,表现出一副迷离失所的神态;有的眼神惆怅,疑心重重难以捉摸;有的凤眼娇媚,圆瞪直视;有的则类似笑眯眼,尴尬无精打采。

实际上,在唐代诗人的描述中,胡人的眼睛是“绿眼”“碧眼”“深目”,这种深陷的眼仁眸色当然是令人惊奇恐惧的,正像后世人形容贪婪时说眼睛都发绿了,绝对不是好意。相对汉人“双瞳剪水”的黑眼仁,胡人是需“另眼相待”的种族。

李贺《龙夜吟》云:“鬈发胡儿眼睛绿,高楼夜静吹横笛。”[7]

岑参《胡笳歌送颜真卿使赴河陇》云:“君不闻胡笳声最悲,紫髯绿眼胡人吹。”[8]

李白《幽州胡马客歌》云:“幽州胡马客,绿眼虎皮冠。笑拂两只箭,万人不可干。”[9]

白居易《西凉伎》云:“紫髯深目两胡儿,鼓舞跳梁前致辞。”[10]

张说《苏摩遮》云:“摩遮本出海西胡,琉璃宝眼紫髯须。”[11]

诗人们吟诵的“深”就是“沉”,沉目即低深的目光;而人们注意的“琉璃宝眼”,大概是形容眼睛像球状玻璃。唐代诗人如此描写胡人眼睛,可见当时流行的对异域容貌的普遍看法。寒山诗:“昔日极贫苦,夜夜数他宝。今日审思量,自家须营造。掘得一宝藏,纯是水精珠。大有碧眼胡,密拟买将去。余即报渠言,此珠无价数。”[12]寒山是著名的诗僧,视水精珠为象征佛教信仰纯洁无瑕的“无价宝”,自然不能同意“碧眼”商胡买走,而将碧眼商胡视为世俗贪婪之人。

图6 唐三彩胡人武官俑,西安南郊郭杜出土,西安博物院藏

当然,从眼睛神色上看,胡人眼睛常常被作为忧愁的象征,似乎透露出内心的隐秘。

图7 三彩胡人俑,昭陵陪葬越王李贞墓出土 图8 唐黄釉男胡俑,洛阳博物馆藏
图9 胡人俑,洛阳博物馆藏 图10 胡人俑,洛阳安菩墓出土,洛阳博物馆藏

杜甫诗歌《画鹰》云:“身思狡兔,俱目似愁胡。”[13]《王兵马使二角鹰》云:“二鹰猛脑徐侯穟,目如愁胡视天地。”[14]

李白《壁画苍鹰赞》云:“突兀枯树,旁无寸枝,上有苍鹰独立,若愁胡之攒眉。凝金天之杀气,凛粉壁之雄姿。”[15]

李白、杜甫这样的大诗人都描绘苍鹰碧绿色眼睛,状若胡人之愁目,可见当时胡人眼睛作为“愁胡”的标志,已是一个文化意象的符号。诗人们借鹰眼形容胡人发愁的眼睛,比喻苦涩的眸子,不是美的,这当然是不公正的印象。当时的审美还是认为汉人眼睛是慈眉善目、黑白分明,即使精干人也是细眼锐利,眼神专注,不像胡人褐色灰目,有种忧郁气质。

唐代寺院壁画和传世绘画中有一些当时的画作善于画鹰钩睛,这些作品屡屡被人欣赏,故对诗人的创作有很大的影响。一般来说,汉人认为“鹰眼莫测”,胡人如鹰眼般的双目暗示心计较深,冷鸷阴沉,讳莫如深,固执己见,会使人与他保持一定的距离,不像汉人目光柔和,平易近人。有些胡人长相就是忧郁气质,再加上表演的歌声也忧郁,更加深了人们的“愁胡”印象。

唐人心目中,胡儿、胡人、老胡三个阶段有着不同的形象,比如李白在《上云乐》中对康姓老胡的描写:“金天之西,白日所没。康老胡雏,生彼月窟。巉岩容仪,戍削风骨。碧玉炅炅双目瞳,黄金拳拳两鬓红。华盖垂下睫,嵩岳临上唇。不睹谲诡貌,岂知造化神。”[16]在他眼中虽然这个老胡是“巉岩容仪,戍削风骨”,但即使这么有仙人风骨,仍是老胡的谲诡面貌。特别是“双目瞳”仍是冒着绿光,令人感到异样,所以李白感叹盘古女娲的造人初生,真是胡汉造化神的不同。

图11 胡人俑,新疆吐鲁番出土,新疆维吾尔自治区博物馆藏 图12 胡人俑,吐鲁番阿斯塔那唐墓出土
图13 木身泥俑,吐鲁番阿斯塔那出土 图14 胡人俑,吐鲁番出土,新疆维吾尔自治区博物馆藏

如果说眼角的皱纹使人物显老,那么胡人形象突出的是苍老的眼神,配以浮肿的眼袋、下垂的面颊、花白的头发以及阴郁的表情等等,种种特征更能显示出一个人的形象,饱经沧桑呆滞无光的眼神不仅最能暴露一个人的真实年龄,而且使人整体容貌显老。眼睛是心灵的窗户,也是民族人种的文化符号,因而才有那么多文士诗人描写它。

唐朝民族多样性一方面源自疆域领土的扩大,另一方面又源于它是一个移民国家,但是唐人始终强调自己文化的正统性,在胡汉身份认同上有着矛盾的情绪。胡人体态相貌、服饰装扮、生活习俗、思维习惯都与本土汉人有所区别,人口占大多数的汉人往往因不习惯胡人的特点而出现贬抑的心态,虽不能说是“祸从眼出”,但眼睛差异往往造成持久的人种偏见、族群隔膜与民族伤害,这是特别要注意的。

图15 唐三彩胡人俑,洛阳博物馆藏 图16 唐三彩胡人俑,洛阳博物馆藏 图17 唐三彩胡人俑,洛阳博物馆藏

三 胡俑雕塑中刻画眼神的艺术

我们注意到北魏到唐代的工匠塑造胡人形象时对眼睛的细微刻画。大多数胡人眼神略显拘谨,有的胡人甚至眼角下垂,有的眼部皱纹与眉间纹、额头纹、鼻沟纹搭配,使其面部显得松弛下坠,甚至下巴赘肉,造成窝囊猥琐的效果,具有一种可怜或者令人生厌的感觉。[17]

从北朝到唐代的社会上不时出现对胡人进行妖魔化或者矮化,“长身高鼻,猫睛鹰嘴”,“赤髯配绿眼,卷发鹰勾鼻”,胡人以怪陋奇异的形象在各种作品中频繁出没。张籍《陇头行》“去年中国养子孙,今着毡裘学胡语”[18]。李端《胡腾儿》描写“胡腾身是凉州儿,皮肤如玉鼻如锥”,“扬眉动目踏花毡,红汗交流珠帽偏”[19],其中“动目”正是点睛之笔。刘禹锡《观柘枝舞二首》“曲尽回身处,层波犹注人”[20],柘枝舞者回身时倾眸眼神的层层波澜多么摄人心魄。中原汉人更瞩目“眉目凝聚”的哀怨表情,或是“眼波横水”的矜持表达,认为“回眸一笑”的妩媚挑逗眼神无疑是轻佻的,因为这是美目流转显露的忌讳,直勾勾的眼神更是要反感的。

图18 唐三彩胡人俑,河南博物院藏 图19 胡人俑,洛阳博物馆藏 图20 骑驼扬鞭胡人俑,西安唐墓出土

胡人的眼神并不慈善和蔼,而是忧郁暧昧,呆滞无光,神

秘莫测,我们通过放大胡俑雕塑的眉眼,从其深陷的眼窝中透出的异样眼光,可以看出他们的特征。

其一,低眉垂眼。胡人眼睛眸子深处似乎藏有一种珍怜,流露出工匠用奚落、嘲讽和不屑的心态塑造出一种虚无缥缈的眼神。

其二,有眼无珠。这个胡俑目瞪口呆,眼睛浑浊无神,呆滞不动,眼神中似乎充盈着悲哀、疑惑和恐惧,痛苦灼烫的眼神一涌而出,逼视着人世间的事态。

其三,眼笑眉飞。虽然胡人面部呈露喜色,但透露出一种卑微的目光。

其四,愁眉锁眼。胡人乞求的眼神充满着惶恐惊讶,似乎萎靡不振中有一种焦虑的眼神。

其五,张眼露睛。眼神表现出的是一种举止修养,尽管双眼圆睁,但明眸不乏懵懂,显得紧张拘束,没有欣喜与渴望。

其六,鼓眼努睛。凸出的眼球充血呆滞,但随着眉毛耸起,眼中掠过一抹无奈,火辣辣的眼光注视着前方。

其七,睡眼惺忪。两眼里弥漫着沮丧颓唐,惆怅失望,岁月的凿痕显示出人的沧桑。

其八,横眉立眼。眼睛瞳孔直愣,表面上颇有恼怒中吹胡子瞪眼睛的形态,实际上有种强悍的吼式。墓道门口的侍立俑经常有这种眼睛塑绘。

其九,冷眼旁观。眼神犀利而冷峻,虽然似乎偶尔闪过一丝感伤的眼神。

其十,神眉鬼眼。眼睛瞳仁上翻,慌乱悔恨中回避着直视的眼睛。

胡人肖像中的眼睛刻画还有许多,这些人物是否符合生活真实,是否矮化歪曲了人物原型,还需要结合历史环境去仔细琢磨。但我们看到不同角度眼神的胡俑,“一钩鹰嘴鼻,二道杀人眉”;“赤眼如火,眉粗如虫,鼻大如猪”;“鼻子犹似波斯,颧骨高比匈奴”;“双眸微坠卷发垂,蚕眉狮鼻稀奇相”。这些描写犹如一幅幅肖像画,又像一个个生理标本,人性的各种特征全都显露无遗,冷酷的工匠们抽去了他们的灵魂,使他们变成墓葬里陪葬的寂寞躯体,散发着灵动却诡异的气息。但是工匠们也抓住了胡人的特征,通过简洁传神的眼睛变化,反映了人物的特征,包括他们那一丝脆弱、无奈以及悲哀的静态描摹。这是由胡人的印象引入工匠的心像,再由胡俑的物象带引出时代的景象。

雕塑工匠们为了迎合墓主人的喜好与偏见,有意创作出胡人的见多不怪形态,轻视、贱看和嘲弄,但他们绝不能增加晦气,否则岂不兆头不祥?从胡人的眼神中,我们仿佛能读出他们栖居中土的陌生感、漂泊感、孤独感、卑微感。有几个值得思量的特点:

首先,胡人有着开朗的民族性格,他们愉悦的心情常常以逗笑戏乐的方式表现出来,而在汉人看来这是苦中取乐,有着酸涩憨相的观赏感觉。艺术工匠大概以悲悯情怀的神来之笔描画出胡人的懦弱,胡人满脸疲惫,自然眼神无光。

图21 胡人俑,洛阳博物馆藏 图22 唐胡人俑,洛阳出土

其次,从工匠展露的视角观看,他们塑造的异族形象大都是“女抱琵琶腿,男抚觱篥头”;尤其是胡人两只眼睛常常被刻画成半盲状态,眼睛犹如被薄雾蒙绕,木讷呆板、迟滞无光。尽管有些胡人穿着唐人的服装,戴着唐人的幞头,但并不能改变他们的形象。虽然他们可能试图将面孔深目引发的冲突,通过服饰缓冲下来,至少在外观特征方面不要使自己置于危境之中。然而,胡人粗犷的脸型和无所畏惧的眼神,还是会给人留下不良的印象。

再次,胡人来自粗犷剽悍的种族,眼睛也是忧郁的豹眼、阴冷的鹰眼,天然地呈现出与汉人不一样的血脉。大大小小的胡俑总是延伸出禽兽般逼视的眼神,流转的眼波似乎使人感知到心态的颤抖,这符合当时汉族达官贵人对这类特殊群体鄙视的看法。

图23 唐戴毡帽胡人头俑,西安出土 图24 唐白瓷胡人头俑,西安东郊出土

胡人给很多汉人的刻板印象十分不佳,很自然使他们用最方便的负面标签来标识这一群体,特别是北方民族屡屡入侵劫掠,汉人心底里的伤痕很难在一段时间里抚平,进而使一些汉人“憎胡地兮怨胡天”,迁怒整个胡人群体。他们认为原来对胡人宠坏了,要实行族群毗邻坊里的区隔,甚至表现出歧视和偏见。艺术工匠自然在陶俑塑造构思中要反映汉人的理念,因此胡人眼睛里显现出卑微以及若即若离的悲悯就不难理解了。

四 胡人眼睛写实、写照与写意余论

笔者曾怀疑汉人讲究男性从眉清目秀到浓眉大眼的转变,与魏晋清谈名士到隋

图25 竖髯胡人头俑,西安东郊出土 图26 胡人俑,洛阳安菩墓出土,洛阳博物馆藏 图27 唐三彩文官俑,秦安县叶家堡出土

唐五官选人的历史背景有关联。现在看来或许也与胡人入华后眼睛审美变化传入汉地有关,因为在唐代文化多样性的背景下,多样的族种群体互相交流、互为因果,至于后来《西游记》中描写孙悟空的“火眼金睛”更与西域有关。艺术工匠与诗人捕捉的深度是一样的。

唐代虽然是种族多样、文化多元,浸染弥漫着胡音胡风,具备了中国古代最兴盛的社会文明,但汉文化毕竟为主体仍占据着主导地位,社会包容中仍存在着种族界限的潜流,对外来移民的态度也是时重时轻。官方站在维护传统的立场上并不承认胡人的文化价值,对他们往往采取“归化”“纳降”“安抚”态度,若不顺从则表现出蔑视甚至种族歧视的倾向。反映在文学艺术上就是对胡人“差异化”真实的触及,并在诗歌、笔记小说和雕塑、壁画作品中展现出来,尤其是通过胡人“肖似”写实性形象,达到对比明显、表达别样的艺术效果。

汉人慈眉善眼,既眼神纯洁,又目光如炬;胡人直眉愣眼,既眼大无神,又眼神浑浊;汉人眼神中有着纯真的诱惑,胡人眼神中则透露出一种无奈,两相对比,我们感叹古代文人的描写和记录,叹服从北朝到隋唐的雕塑工匠的艺术悟性,诗歌与陶塑的结合,给了我们跨文化交流的认识,更给了我们感悟具有历史记忆的艺术力量。

有学者曾经撰写《迷惑与憎恶之间:唐诗人眼中的胡人》一文,指出唐代诗人对胡人的看法。[21]汉人喜爱清澈明洁的眼睛,胡人“眼明正似琉璃瓶”。无论是一寸秋波还是千斛明珠,胡汉双方欣赏的是不一样的。

图28 唐三彩胡人俑,洛阳博物馆藏 图29 胡人俑,洛阳博物馆藏
图30 胡人俑,洛阳博物馆藏 图31 唐三彩胡人牵马俑,洛阳安菩墓出土

在贬抑外来胡人的社会风气中,胡汉的通婚率虽然不低,但混血儿引发了中国人身份认同的难题。《东城老父传》借一个老翁之口说出胡汉婚姻带来的“长安中少年有胡心”问题,揭示出安史之乱后胡人形象已成为招人反感的社会问题。中唐后流行的胡音胡舞动摇了唐人的人种观念,影射谩讽“狂胡”“长鼻黄发拳”[22],反映出一种深深的偏见,而且毫不掩饰对胡人整体种族形象的嘲弄,其血统、肤色和容貌在社会动荡时也不幸地成为“主角”。

《太平广记》卷二五六引《云溪友议》载唐陆岩梦《桂州筵上赠胡女诗》曰:

自道风流不可攀,那堪蹙额更颓颜。眼睛深却湘江水,鼻孔高于华岳山。舞态固难居掌上,歌声应不绕梁间。孟阳死后欲千载,犹有佳人觅往还。[23]

诗的前段奚落胡女自诩风流,实际上“蹙额”显出“颓颜”,“鼻孔”高于险山,特别是“眼睛深却湘江水”一句,调侃胡女的眼睛,后段又嘲笑胡女舞态歌声不够超绝。文人尚且如此讥讽地描写胡女长相,一般民众对胡人外貌的看法就更可想而知。

李白虽然盛赞过长安酒肆中貌美如花的胡姬,但他在《于阗采花》中又认为胡人女子不如汉人女子:

图32 唐三彩胡人俑,洛阳出土

于阗采花人,自言花相似。明妃一朝西入胡,胡中美女多羞死。乃知汉地多名姝,胡中无花可方比。丹青能令丑者妍,无盐翻在深宫里。自古妒蛾眉,胡沙埋皓齿。[24]

明妃即王昭君,诗中讲到汉人美女一入胡地就将胡女羞死,这当然可能是作者的想象,但反映了他的审美观。胡人“羊脂沐发长不梳,羔子皮裘领仍左。狐襟貉袖腥复膻,昼披行兮夜披卧”[25],这些胡妆胡装都会引起汉人先入为主的惊异排拒之感。

宋代文人亦是延续了传统看法,周紫芝《题龙眠画〈四马图〉》中描写李公麟画于阗、大宛龙马时仍不忘直斥“胡儿肮脏双眼碧,锦鞯错落青丝笼”[26]

胡人的眼睛不单是一个人种话题,涉及审美标准的变化,也是一个东西方跨文化问题,本质上反映的是民族心理深处的文化差异[27]。对胡人的深目高鼻,人们有惊异、沟通、认同、容纳的感觉,也有窃笑、嘲讽、讨厌、鄙视、蔑视等意识,这是两种文化之间的不同反应。在时代的变迁和社会的转变中,既有和而不同的生存之道,也有民族矛盾的怪异音符,它们甚至扭结在一起形成了历史悖论。

图33 胡人俑,西安市文物保护考古研究院藏

总而言之,一个懂得用诗歌描述眼睛的民族,无疑是富有诗意的。笔者曾有比喻,求真用理性的眼睛,求善用道德的眼睛,求美用艺术的眼睛。如果说唐诗带给我们描述胡人眼睛的感受,那么胡俑则直观地带来性灵刻画的趣味,唐诗与唐俑的互证,不仅是文人与工匠的艺术映衬,也是史诗气象的契合,他们从写真传神的胡人眼睛入手,犹如用肖像作品使人走入心灵对话的新境界,带领我们认识艺术史传奇的大千世界。

图34 唐三彩胡俑,西安出土 图35 木俑,吐鲁番阿斯塔那唐墓出土
图36 唐三彩胡人俑,洛阳关林出土 图37 胡人文吏俑侧面局部,西安出土

图38 唐彩绘胡人俑头,西安西郊出土


[1] 沈从文《从文物来谈谈古人的胡子问题》,见《沈从文的文物世界》,北京出版社,2011年,第247-256页。

[2] 严可均辑校《全后汉文》卷五八,中华书局,1958年,第790页。

[3] 《太平御览》卷三八二、三六九、九九六,中华书局,1960年。

[4] 张星烺编注《中西交通史料汇编》第3册,中华书局,2003年,第1318页。

[5] 郭茂倩辑《乐府诗集》卷五一《清商曲辞八》,中华书局,第746页。

[6] 岑参《胡歌》,《全唐诗》卷二〇一,中华书局,1983年,第2106页。

[7] 李贺《龙夜吟》,《全唐诗》卷三九四,第4441页。

[8] 岑参《胡笳歌送颜真卿使赴河陇》,《全唐诗》卷一九九,第2053页。

[9] 李白《幽州胡马客歌》,《全唐诗》卷一六三,第1697页。

[10] 白居易《西凉伎》,《全唐诗》卷四二七,第4701页。

[11] 张说《苏摩遮五首》,《全唐诗》卷八九作“琉璃宝服”,第982页。

[12] 寒山《诗三百三首》,《全唐诗》卷八〇六,第9093页。

[13] 杜甫《画鹰》,《全唐诗》卷二二四,第2394页。

[14] 杜甫《王兵马使二角鹰》,《全唐诗》卷二二二,第2362页。

[15] 安旗《李白全集编年注释》(下册),巴蜀书社,1990年,第2055页。

[16] 李白《上云乐》,《李白集校注》,上海古籍出版社,1980年,第258-259页。

[17] 《龙门佛教艺术·龙门博物馆藏品》,大象出版社,2005年,第132、174页。

[18] 张籍《陇头行》,《全唐诗》卷三八二,第4284页。

[19] 李端《胡腾儿》,《全唐诗》卷二八四,第3238页。

[20] 刘禹锡《观柘枝舞二首》,《全唐诗》卷三五四,第3972页。

[21] 《华裔学志》第48卷,2000年,第19-38页。

[22] 戎昱《苦哉行五首》,《全唐诗》卷一九,第232页。

[23] 陆岩梦诗载《全唐诗》卷八七〇,第9868页,标题作《桂州筵上赠胡予女》。

[24] 李白《于阗采花》,《全唐诗》卷一六三,第1690页。

[25] 刘商《胡笳十八拍》第五拍,《全唐诗》卷二三,第301页。

[26] 周紫芝《题龙眠画〈四马图〉》,见陈高华编《宋辽金画家史料》,文物出版社,1984年,第491页。

[27] 孙机先生提示笔者注意,唐代女俑塑造的大多是细眯眼,眼睛和眉毛相隔很大,日本浮士绘就是唐女形象,细细的眼睛,一丝秋水,有妩媚之美,是迷人之美,与当代人欣赏欧罗巴女性深目高鼻不同。笔者遵旨将另文讨论唐代女俑造型艺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