后记

后记

唐代是中国历史上一个海纳百川的时期,尽管开放、宽容只有一个多世纪。国家不能封闭,在自由竞争的领域,胜利永远属于开放的强者的原则保留了下来。胡人俑的出现跟这个国家强盛时代的生机活力相匹配,只有在这个时代才出现了艺术的多样化,出现了与西方文化对接的许多迹象,留下了打动人心的历史记忆。

20世纪前半叶,因为敦煌文书和考古文物的发现,才有了“以物证史”时代的到来,随后陈寅恪“以诗证史”和西方学者“以言证史”独辟蹊径地展开,引发了中国学者的思考。尽管有不少不同议论,但它毕竟发前人所未发,开辟了一片新天地。近年来随着考古新发现不断涌出,“以图证史”又成为一种新的潮流。虽然有的研究剑走偏锋、走火入魔,有的争议激烈、僵持不下,可是造成的振荡影响已经远远超出了史学本身的研究范围。在这种大背景下,对出土唐代胡俑的研究就成为中西关系研究的新课题。

作为一个文物与历史的研究者,我经常注意收集有关唐俑的资料,并不断有所收获。这种幸运是胡天匠帝给我的某种造化。我相信每个研究者都有这样的机遇,关键是你有无兴趣。追随的双翅需要思想定力的托举,希望更多人与我一起穿越往事,寻找千年前的生活故事,并由此叠化为原创的图文著述。

胡俑犹如外来的神话在北朝至隋唐时代长久延续,充满了异域色彩,令人瞠目,在这些胡俑身上能感受到一种特别的气氛,一种厚重的历史气息,一种让后世人处处能感到的传奇,它们给我们留下了无数的遐想。胡人虽然未占据社会的主流,但外来族群曾异常引人注目,虽然北齐时还曾一度成为朝廷的统治者,但在墓葬中胡俑担负的往往都是配角,说明他们还是当时社会的边缘人。

研究唐代胡俑具有重大的学术价值,可以揭示历史上一些扑朔迷离的真相,还和现代艺术有着密切联系。它不是搜集网罗奇闻逸事,不是观赏陈迹古董,更不是发思古之幽情,而是要研究中国繁盛时代的文化交流特点。如果没有那些胡人蕃客入华,中国多民族发展方向又将是什么样子?唐代在整个中华民族历史中的地位又如何评价?胡俑唤起了我们民族的记忆,提醒我们反思小人物背后的大历史,它的艺术造型也直观地提供了认知历史的资料。对历史保持一种持续清醒的记忆正是每一个成熟的民族都应具有的文化特征。

历史是已经逝去的人和事的记录,文物是各个国家和民族过往文化创造的遗留。人都有反思往事的感情,有寻根问祖的愿望,有从前人经验教训中学习的天赋,也有善于鉴赏文物瑰宝的心灵。历史研究和文物考证可以帮助人们在过去千年的历史中认识自己,虽然它不像应用学科那样可以快速直接地取得实用效益,但它为未来的发展创新指点着方向,有着巨大的文明反哺功能,所以世界各国都建有自己的博物馆、艺术馆、美术馆。

从很多历史碎片中,我们能读出许多不为人知的史实,甚至可以感受到一种灵魂觉醒的惊喜,一种超越历史的感悟。有些展览是“富世生活展”,豪华奢侈品令人瞠目;有些展览是“官僚等级展”,规格之高让人吃惊。所以研究者在打捞碎片的时候,要讲究对史实的多角度参证,并且要有幅度与层次,从而全面把握历史的真相,体现出一种枝繁叶茂的历史观。

苦吟成戏,苦思成书。对胡俑的探讨解读,不是一蹴而就的,需要耐心和细心。有人说这个胡俑是龟兹人,那个胡俑是于阗人,还有什么来自地中海的“蓝眼睛”“波浪发型”商贾,刀削脸庞、猛禽鹰眼、弯曲高鼻、浓黑眉毛、浓密胡须等等。其实很难分类,下结论全凭猜测与推测。不仅殊方异俗难以辨认,族属和种族更是容易误判。所以,我从不研究种族,以免陷入人种体质与族群相貌的“大坑”。

不过,胡俑的艺术造型所显示的人体特征以及翻领长袍、潇洒斗篷、华丽帽子等异域服装,还是有助于我们更接近历史真相的本源。至于外来女性的形象很少见诸于陶俑、绘画,这方面的原因有待进一步破解。

一个专题研究的结论要耐得住寂寞和时间的磨炼才能产生出来,完美的研究文章要生动地传达出民族最有活力的呼吸。胡人陶俑是隋唐时代人物最本质、最生动的表现,是用双眼来复活还原的历史。当下传统的文本文献已经无法满足人们对历史的解读,更不能满足人们了解历史、了解自身的迫切需要。对真实的渴求使得通过文物进入历史成为目前的一个研究热点。通过胡俑能还原生活的本真,以大量原生态的生活化的细节,重建起一种史学与文学相贯通的“真实”。

胡俑是千年前长安丝路留下的胡人幻影般的映象,陶俑表现的是大历史中的小细节,但正是细节才真正让历史变得血肉丰满,经络俱全,如果缺少这些细节,历史就只是一个模糊的轮廓。历史是由生活构成的,生活无往而不在历史之中,那些透过生活细节看到的历史也往往更可信。丰富多彩的千年陶俑走出地下,舒展着自己的生命,出现在我们面前的是一段活的历史,值得我们关注,让我们能以文物填补历史的空白页。

感谢许多文物考古单位给我提供观察拍摄胡俑的机遇和条件,感谢很多亲朋好友提供线索并馈赠文物图片,感谢所有帮助过我进行学术研究的老师、同人、学生。

2018年5月8日于北京

补记:

2018年11月,我在宁波博物馆参观埃及古文明展览“不朽之旅——古埃及人的生命观”,看到在古埃及新王国第二十一王朝(前1070——前945)出现了陶俑,而且还有彩陶俑,埃及象形文字称作巫沙布提,意为“答应者”。这些人物形象的俑会在冥间代替主人在来世进行劳作,身上刻有姓名、头衔等文字,有些法老墓中的“俑”甚至达到1000个。这促使我重新思考世界上“陶俑”的起源,思考人类丧葬习俗的交流与传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