结论
本雅明对信息产业的分析揭示了报刊和出版业的发展如何加速早期文学领域的变革，消除了作者的自治地位，将文学作品纳入商品市场并认为天才、创造力或真实性已成为过时的传统范畴。本雅明对信息产业兴起的考察主要涉及印刷文化。在论证“信息”被“感官”取代时，他打算强调技术文明正在进入另一个交流阶段。通过这一分析，本雅明提出了他对电子媒介之于当代社会和政治变革之影响的描述。
以下是我试图在本章提出的观点：
（1）我们详细研究了本雅明的论点，即自从小说在专栏中连载以来，知识工作很快就被信息产业所征服。通过关注作者和出版业之间的关系，本雅明记录了作家的形象从闲逛者到记者的转变。
（2）记者是丛林般的大都市中的信息猎手和侦探；他们观察城市，将其视为文本，将其作为商品出售，最终也成为商品本身。
（3）借鉴本雅明对报纸意外后果的分析，我们讨论了他对过时的知识分子概念的批判，这种概念受限于其与欧洲人文主义的联系。本雅明用斗争与争论的机遇及其场所界定了媒体所创造的不断变化的条件。这其中包括意识形态再生产装置之内的颠倒和游戏。出于反霸权的实践，媒介可能会被重新设计。
当然，不仔细考虑历史和技术背景，本雅明对报纸的描述中的某些元素不能用于审视互联网所产生的当代媒介空间。例如，本雅明将革命早期的苏联报刊中的集体作者视为新公众的崛起，这似乎是相当幼稚和过于乐观的。他高估了社会主义公共领域的自治方面，就像他低估了苏联媒体的官僚主义和宣传功能一样。然而，尽管存在这些局限性，本雅明对于19世纪以来信息产业早期历史的描述仍为我们理解媒介化的公共领域作出了许多重要贡献。例如，互联网媒介交流已经产生了新型的媒介互动，并在皮埃尔·莱维（Pierre Lévy）所谓“集体智慧”的意义上，可观地加速了知识和信息的民主化。[41]维基百科和自由软件计划（GNU Project）都是当代的绝好例子。应该重申，本雅明深知操纵舆论这一危险的可能性。关键问题与如何将大量信息融入人们的日常经验有关。互联网不仅导致了社交网络媒体空间，也导致了经验的私有化，再现了孤立空间的幻象和与社会脱节的个体。像脸书这样的社交网站功能多样。接入网络的电子屏幕成为经历世界的“主要窗口”，就像在本雅明的描述中一样，客厅是第二帝国时期小资产阶级奇观的中心。在这里，本雅明对19世纪信息产业的分析与互联网时代媒介化经验的形成特别相关。在传统报业的死亡被广泛讨论的时候，公共作家崛起是报纸发展的一个意外后果这一本雅明的洞见，与我们理解受过训练的记者所管理的传统报纸被博客圈和社交媒体这些通过各种形式的互联网传播形成的公民记者和公共报纸所取代特别相关。通过他对信息产业的分析，本雅明真正希望透露的是，大众不再是信息市场的被动消费者，也不再是娱乐业的惰性观众；相反，他们是信息的积极创造者，新媒介艺术的审美创造者，他们自己就是在这个配备有更先进的通信技术的媒介空间中生活的作者，也通过社交媒体成为自己生活的消费者。他们是新知识分子，或霍华德·莱茵戈尔德（Howard Rheingold）欢呼的“聪明的暴徒”，为了自己的目标而重新运用通信技术。[42]
[1] Robert Park，‘The Natural History of the Newspaper’，American Journal of Sociology29（3）（November 1923）：273.
[2] 自从1921年诗集《恶之花》的译本问世以来，波德莱尔一直是萦绕着本雅明的关键文学人物之一。正如我们将在第五章中所看到的那样，他在20世纪30年代对波德莱尔的研究是他《拱廊街计划》的一个重要部分，他也曾想以《波德莱尔——发达资本主义时代的抒情诗人》为题单独写一本书，分为三个部分：“作为寓言者的波德莱尔”“波德莱尔笔下的第二帝国的巴黎”“作为一个诗歌主题的商品”。第二部分于1938年完成，却被阿多诺刻薄批评其缺乏理论视角。在大改特改后，该书以《关于波德莱尔的一些主题》为名于1940年初发行，由“浪荡儿（波希米亚人）”“闲逛者”和“现代性”三个部分组成，而文章“波德莱尔第二帝国的巴黎”提供了对在第二帝国的文学领域都市文化的详尽阐述。这些文章被誉为本雅明在法国现代主义语境下对波德莱尔做出的开创性文学批评，但同时也展示了他对于出版业对文学创作的冲击以及报纸在资产阶级文学领域转型中的作用所展开的激进批判。
[3] Gary Smith，‘Thinking through Benjamin：An Introductory Essay’，in Gary Smith（ed.），Benjamin：Philosophy，Aesthetics，History（Chicago，IL：University of Chicago Press，1989），p.xii.
[4] 在大学期间，本雅明曾经师从知名康德学者海因里希·李凯尔特（Heinrich Rickert），试图解决知识的认识论证成，即康德哲学所面临的理性和形而上学知识的兼容性。在1918年的论文《未来哲学论纲》中，本雅明断言：“未来认识论的任务是就主体和客体而言为了知识找到关于完全中立的领域；换言之，找到自主、先天的知识领域，在这一领域中知识这个概念绝不会继续指的是两个形而上学实体之间的关系。”（SW1，104）关于现代西方哲学中作为普遍主题的经验概念的多重背景，请参见Martin Jay，Songs of Experience（Berkeley，CA：University of California Press，2005）.意大利哲学家阿甘本（Agamben）这样阐明了本雅明对这种经验的动机：“现在，只有承认我们无法再获得经验问题，才能接近经验问题。正如现代人被剥夺了他的传记一样，他的经历同样被剥夺了。事实上，无法拥有和交流经验也许是现代人可以提出的少数自我确证之一。”Giorgio Agamben，Infancy and History：Essays on the Destruction of Experience，trans.Liz Heron（London：Verso，1993），p.13.
[5] Walter Ong，Orality and Literacy（London：Routledge，1982），p.24.
[6] Winfried Menninghaus，Walter Benjamins Theorie der Sprachmagie（Frankfurt/Main：Suhrkamp，1980），p.8.
[7] Rainer Rochlitz，The Disenchantment of Art：The Philosophy of Walter Benjamin（New York：Guilford Press，1996），p.12.
[8] Joshua Gunn，‘Benjamin’s Magic’，Telos119（Spring 2001）：60-61.同见 Beatrice Hanssen，‘Language and Mimesis in Walter Benjamin’s Work’，in David S.Ferris（ed.），The Cambridge Companion to Walter Benjamin（Cambridge：Cambridge University Press，2004），pp.54-72.
[9] Jan Bruck，‘Beckett，Benjamin and the Modern Crisis in Communication’，New German Critique26（1982）：159-171.
[10] Miriam Bratu Hansen，Cinema and Experience：Siegfried Kracauer，Walter Benjamin and Theodor W.Adorno（Berkeley，CA：University of California Press，2012），p.147.
[11] Hansen，Cinema and Experience，p.147.
[12] John McCole，Walter Benjamin and the Antinomies of Tradition（Ithaca，NY：Cornell University Press，1993），pp.259-260.
[13] Ackbar Abbas，‘Walter Benjamin’s Collector：The Fate of Modern Experience’，in Andreas Huyssen and David Bathrick（eds），Modernity and the Text：Revisions of German Modernism（New York：Columbia University Press，1992），p.228.
[14] Scott Lash，Critique of Information（London：Sage，2002），p.ix.
[15] Marshall McLuhan，The Gutenberg Galaxy：The Making of Typographic Man（Toronto：University of Toronto Press，1962）.
[16] James Carey，‘Walter Benjamin，Marshall McLuhan and the Emergence of Visual Society’，Prospects11（1986）：29-38.
[17] 本雅明认为，“小说的发源地是孤立的个体，个体不能再以典范的方式谈论他的思虑，自己缺乏忠告而且不能给予任何忠告。写一部小说就是把代表人类存在中不可比较的东西推到极端”（SW2，299）。
[18] Ferenc Fehér，‘Lukács and Benjamin：Parallels and Contrasts’，New German Critique34（Winter 1985）：125-138.
[19] Max Weber，The Protestant Ethic and the Spirit of Capitalism with Other Writings on the Rise of the West[Oxford：Oxford University Press，2008（1905）].
[20] 由香农和韦弗设计的通信传输模型将信息的概念从数学角度定义为可以按比特测量并根据符号出现概率来定义的量。Claude E.Shannon and Warren Weaver，The Mathematical Theory of Communication（Champaign，IL：University of Illinois Press，1949）.
[21] Michael Schudson，Discovering the News：A Social History of American Newspapers（New York：Basic Books，1978），p.119.根据该文的说法，杜威写到，报纸是“我们已经实现的唯一真正流行的文学形式”，而米德同样强调报纸的作用是通过产生“愉悦性”和“完成价值”来实现“审美功能”。See John Dewey，‘Americanism and Localism’，The Dial 68（June 1920）：686 and George Herbert Mead，‘The Nature of Aesthetic Experience’，International Journal of Ethics36（July 1926）：390.
[22] Walter Lippmann，Public Opinion（New York：Macmillan，1921）；Harold Lasswell，Propaganda Technique in the World War（London：Kegan Paul，Trench，Truber & Co.，1927）and Politics：Who Gets What，When，How（New York：Whittlesey House，1935）.根据李普曼对“制造共识”的分析，乔姆斯基和赫尔曼后来提出了源于信息产业垄断的宣传模式。Noam Chomsky and Edward S.Herman，Manufacturing Consent：The Political Economy of the Mass Media（New York：Vintage，1995）.
[23] 见证第二次世界大战期间文明的彻底破坏，霍克海默和阿多诺在他们的奠基之作《启蒙辩证法》（1944）中问道：“为什么人类没有进入一种真正的人道状态，而是陷入一种新的野蛮行为。”尽管神话已经破灭，可知识却成为神话的替代品。Max Horkheimer and T.W.Adorno，Dialectic Enlightenment（London：Verso，1979），pp.xi and 3.
[24] 大概40年前，知名的美国社会学家艾尔文·古德纳将新闻描述为“去语境化的传播”。Alvin Gouldner，The Dialectic of Ideology and Technology（New York：Seabury Press，1976）.
[25] Jürgen Habermas，The Structural Transformation of the Public Sphere（Cambridge：Polity，1989）.至于全面介绍公共领域的概念及其与当代媒体研究的关系，可参见Alan McKee，The Public Sphere：An Introduction（Cambridge：Cambridge University Press，2004）and Richard Butsch（ed.），Media and Public Spheres（London：Palgrave Macmillan，2009）.
[26] 在法兰克福学派的第一代成员中，洛文塔尔是一个例外，他非常关注流行文化在理性化过程中的作用。他也是少数几个以具体方式联系大众传播的发展来分析大众文化的崛起的理论家之一：Leo Löwenthal，Literatur und Massenkultur（Frankfurt/Main：Suhrkamp，1980）；Critical Theory and Frankfurt Theorists（New Brunswick，NJ：Transaction Books，1989）；‘Sociology of Literature in Retrospect’ and ‘Historical Perspectives on Popular Culture’，in Stephen E.Bronner and Douglas M.Kellner（eds），Critical Theory and Society：A Reader（London：Routledge，1989），pp.40-51 and pp.184-198.
[27] Richard Burton，The Flâneur and His City：Patterns of Daily Life in Paris 1815—1851（Durham：University of Durham，1994），p.15.
[28] Russell Berman，‘Writing for the Book Industry：The Writer under Organized Capitalism’，New German Critique29（1983）：39-56.
[29] Franz Hessel，Spazieren in Berlin（1929），cited in David Frisby，‘The Flâneur and Social Theory’，in Keith Tester（ed.），The Flâneur（London：Routledge，1994），p.81.在写于1929年的文章《闲逛者的复归》（SW2，262-267）中，本雅明对黑塞的书进行了详细的评述。
[30] Charles Baudelaire，The Painter of Modern Life（London：Phaidon，1995）.
[31] Baudelaire，The Painter of Modern Life，p.12.
[32] 波德莱尔强调：“（在艺术家的时尚之后）杜米埃比任何人都熟悉和喜爱资产阶级——资产阶级是中世纪最后的遗迹，哥特式如此艰难地毁灭中世纪，而这种类型立刻如此普遍，如此古怪。”Baudelaire，The Painter of Modern Life，p.177.本雅明在《拱廊街计划》中引用了这段话[AP（b1a，3），741]。
[33] Baudelaire，The Painter of Modern Life，p.171.
[34] 正如许多女权主义批评家指出的那样，在本雅明对闲逛者凝视的分析中，只考虑了欧洲男性资产阶级的观点。其他类型的凝视，包括女性的凝视，都被排除在外。本雅明在描述闲逛时唯一涉及的女性是妓女，但这个说法仍然认为女性是商品奇观的对象，而不是观察的主体。对本雅明的观点以男性为导向的更多批评，见Janet Wolff，Feminine Sentences：Essays on Women and Culture（Cambridge：Polity，1990）；Mica Nava，‘Women，the City and the Department Store’，in Pasi Falk and Colin Campbell（eds），The Shopping Experience（London：Sage，1997），pp.56-91；Deborah Parsons，‘Flâneur or Flâneuse？Mythologies of Modernity’，New Formations38（Summer 1999）：91-100；and Patrice Petro，Joyless Streets：Women and Melodramatic Representation in Weimar Germany（Princeton，NJ：Princeton University Press，1989）.
[35] Susan Buck-Morss，‘The Flâneur，the Sandwichman，and the Whore：The Politics of Loitering’，New German Critique39（1986）：99-140.
[36] 关于卡尔·克劳斯及《火炬》的更多历史和社会背景的细节，见Edward Timms，Karl Kraus.Apocalyptic Satirist：Culture and Catastrophe in Habsburg Vienna（New Haven，CT：Yale University Press，1986）.
[37] Christopher Thornhill，‘Walter Benjamin and Karl Kraus：The Construction of Negative Language’，New Comparison18（1992）：42-56.
[38] 随着全球网络化信息世界的发展，本雅明对公共记者或大众作者出现的诊断已被各种例子所佐证，例如报“纸”行业的衰落、专业记者在议程设置和把关中扮演的传统角色日益减少，以及通过社交媒体快速增长的参与式新闻。见Adrienne Russell，Networked：A Contemporary History of News in Transition（Cambridge：Polity，2011）.
[39] 本雅明对布莱希特史诗剧理论的分析将在第三章中进行更深入的讨论。这里我更多地关注布莱希特对知识分子角色以及知识分子实践的影响抱有的观念。
[40] 自由浮动的知识界是德国社会学家曼海姆创造的一个术语，见Karl Mannheim，‘The Problem of the Intelligentsia，An Enquiry into Its Past and Present Role’，in Bryan S.Turner（ed.），Essays on the Sociology of Culture（London：Routledge，1992），pp.91-170.
[41] Pierre Lévy，Collective Intelligence：Mankind’s Emerging World in Cyberspace（New York：Basic Books，1999）.
[42] Howard Rheingold，Smart Mobs：The Next Social Revolution（Cambridge，MA：Basic Books，2003）.