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讲 梦的象征作用

第十讲
梦的象征作用

女士们,先生们!我们已经知道,扭曲现象是对引人不适的潜意识愿望进行审查的结果,它会妨碍我们理解梦。但这绝不意味着审查是造成扭曲的唯一因素。进一步研究发现,还有其他一些因素参与其中并起着很重要的作用。即便审查不存在,梦也不易理解,更无法轻松地将显性的梦境和潜藏的梦意逐一对应。

正是技法的缺陷使我们注意到这一因素的存在。我曾坦言,有些被分析者无法就单一的梦中元素展开联想。这种情况固然不多见,在许多情况下,只要坚持不懈,最后总会有所收获,但联想失败或者答非所问的案例的确存在。如果这个过程出现在精神分析治疗的过程中,便具有特殊意义,但这并非我们讨论的重点。实际上,在解释正常人或自己的梦时,类似情况也会发生。用尽一切办法,依然毫无建树,人们会发现,这类看似巧合的案例中,总有特定的元素在梦境中出现。起初我们以为只是释梦技法偶然失效,后来才发现其中有规律可循。

于是,人们试着用自己的方法对这些“沉默”的元素进行翻译。奇怪的是,一旦这么做,我们便能得出满意的答案;不这么做,梦显得毫无意义,内容也不再连贯。随着类似案例的积累,我们原本小心翼翼的尝试逐渐显出合理性。

我这么说固然有老生常谈之嫌,但出于教学需要,也无不可。何况我只是将过程简化了,并没有任何作假成分。

借助这种方式,人们对一系列梦中元素做了固定翻译,其结果与那些通行的释梦书中的意象解析差不多。但诸位肯定没忘记,在运用自由联想这种技法的时候,我们从不会用一个固定的替代物去取代梦中元素。

诸位肯定会说,这种释梦的方法比自由联想更离谱、更难以捉摸。但不得不说,如果我们从经验中收集了足够多这类固定翻译的例子,即便梦者没有相应的联想,我们也应该坚持自己的主张。至于这些经验从何而来,留到后半部分再讲。

我们将梦中元素及其解释的这类关系称作象征关系,梦中元素便是潜意识中梦意的象征。诸位还记得,我在研究梦中元素及其本意时,提到过三种关系,即用部分替代整体、影射和图像化。当时我说还有第四种关系,但没明言,它就是此处所说的象征关系。这方面有许多有趣的讨论,在我们对梦的象征性进行独到的观察之前,不妨先了解一下这些争论。象征性也许是梦的学说中最为奇特的一环。

首先,如果意象都对应固定的解释,那我们的分析便与古人和世俗之人释梦的理想状态无异,这却是我们的技法一直试图避免的。它使得我们无须询问对意象一无所知的梦者,便可以对梦进行解析。一个人了解了常见的梦中意象,对梦者的为人、他所处的关系,以及梦出现之前的印象有所了解,就可以像翻译一段文字一样分析梦境。这门绝技既迎合了释梦者的需要,又能折服梦者,似乎还能省去询问当事人的一番工夫。诸位千万不要受此蛊惑,我们的目标不是发明一项绝技,基于意象分析的释梦不是可以替代自由联想,或与其相提并论的技法,它只能为后者提供补充,只有与后者结合在一起才有意义。至于梦者的心理状况,诸位必须明白,我们要分析的不只是熟人的梦,触发梦境的事件往往不为人知,只有被分析者的联想才是有助我们了解其心理状况的信息来源。

值得注意的是,还有许多人强烈反对梦境和潜意识之间存在象征关系。如果将它与我们之后要提到的内容联系在一起,就更奇怪了。许多人虽有自己的判断和顾虑,依然伴随我们在精神分析的道路上走了很远,但这一次,他们却不愿追随我们的脚步。再加上如下两点,这种态度就更值得注意了:

第一,象征性并非梦独有,也非其典型特征;

第二,虽然精神分析不乏令人大跌眼镜的发现,但梦的象征性却并不源于它。如果非要在当代找到一位发现者,应该是哲学家谢尔纳。精神分析理论只是印证了他的观点,并做了关键的改进。

现在,你们肯定想听我举例说明梦象征性的本质。我当然乐于将所知的内容和盘托出,但必须承认,我们的理解尚没有诸位想象的那么到位。

象征关系的本质是比较,但绝非随意比较。我们能预感到这类比较是有条件的,只是说不出究竟是什么。不是所有我们拿来与某个事物或过程做比较的事物,都可以在梦中作为其意象出现。另外,梦也只能象征特定的潜藏梦意,而非全部。也就是说,两方面都存在局限。我们必须承认,象征这个概念目前还很难界定,它常与替代、表现等概念混合在一起,甚至与影射也有几分相近。多意象及其替代物之间的可比性显而易见;而对另一些意象,我们必须找到两个比较对象之间的共性,或者找一个第三者做参照物。通过进一步研究,我们可能会找到这样的参照物,也可能无功而返。另外,某些意象虽然确有所指,但这种指代关系却不是联想所能揭示的,甚至当事人都对此毫不知情。更可怕的是,就算我们将这一点告诉梦者,他们也不愿意承认这种比较。由此可见,象征关系是一种十分特殊的比较,我们尚无法论证其合理性,也许之后会发现更多线索。

能在梦中以象征方式呈现的事物不多,大致有人的躯体、父母、儿女、兄弟姐妹、出生、死亡,以及裸露,等等。代表人类躯体的典型意象是房子,谢尔纳早就发现了这一点,但夸大了这一意象的意义。人们常梦见在房子的围墙上攀爬,有时兴致勃勃,有时诚惶诚恐。外表光滑的房子是男人的躯体,有凸起和阳台的是女人的躯体。梦中的父母多以国王、王后,以及其他受尊敬的人物形象出现;在此,梦的态度是十分恭敬的。而对子女和兄弟姐妹,人们则没有那么友好,他们常为小动物和害虫所象征。出生的场景往往离不开水,不是落水、从水中爬上来,就是将人从水中救出,或被救上岸,总之,这里展现的是一种母子关系。临死在梦中表现为乘车远行;死亡有着众多阴暗、犹豫的暗示;裸露则通过衣物和制服展示。你们也看到,象征和影射之间的界限其实十分模糊。

与以上这些屈指可数的意象不同,性生活领域,如性器官、性行为,以及性交所对应的意象则丰富得多,梦中绝大多数意象都是性意象。可被描述的内容出奇得少,而用于描述这些内容的意象却出奇得多,这就导致出现了不对等的情况出现,每一个这类事物都对应了多个几乎具有同等价值的意象。在释梦的过程中,这一点常引人不快,因为梦扭曲的方式很多,而对此的解释却十分单调。谁都不喜欢见到这种情况,可我们能怎么办呢?

由于这是我们第一次在讲座中提及性生活的内容,我有必要在此谈谈对这个话题的看法。精神分析对任何事物都不会采取隐瞒和遮掩的态度,我们不会为研究这类重要的材料感到羞愧;相反,我们有必要将一切原原本本地道来,排除脑中那些具有干扰性的杂念,这不仅是正确的做法,也是正直的品行。即便听众有男有女,我也无须改变什么。没有哪门科学是专为男性开设的,也没有专为女性创立的学问。在座的女士既然来到这里,便要认可我将你们与男士同等对待。

男性生殖器在梦中对应了许多意象,它们之间的共性显而易见。首先,神圣的数字“3”象征男性全套生殖器。更重要、更易吸引两性注意的部位——男性的阴茎,在梦中可由外形上同样细长而竖起的木棒、雨伞、棍子、树干等象征,也可由能刺入人体的利器,如刀、匕首、长矛、佩剑等代替,还可由射击武器——步枪、手枪和在外形上同样相像的左轮手枪等来表示。许多女孩会在悸梦中见到自己被拿着刀枪的男子追逐,这可能是最常见的象征梦,现在诸位也不难解释。另外,阴茎可被意象化为水龙头、洒水壶、泉井等能出水的物体,以及吊灯、自动铅笔等可以伸长的物体。铅笔、笔杆、指甲锉等工具象征男性的性器官,自然与人们对器官的看法不无关系。

由于阴茎有向上勃起的特殊功能,故也常用热气球、飞行器和新近出现的齐柏林飞艇等物体代表。但梦对勃起还有另一种更好的表现手法,它将阴茎视作人体之本,让梦者亲自飞起来。诸位肯定想不到,我们所熟知的飞翔的美梦,正是性冲动或是勃起引发的情境。精神分析研究者P.费德恩(P. Federn)证实了这一解释的可靠性。以冷静著称的莫里·福尔德对精神分析不甚了解,他将手脚摆在特定的位置进行梦境实验,也得出了相同的结论。你们千万别反驳说女人也会做飞翔的梦。别忘了,梦是用来满足愿望的,许多女性有意无意想成为男子,已不是什么秘密。解剖学知识也告诉我们,女性完全可以用与男性相同的方式实现这一愿望。女性身上长有一个“小阴茎”——阴蒂,在童年和出现性交行为之前,这一部位与阴茎发挥着同样的作用。

较难理解的男性性器官象征物是爬行动物和鱼类,例如著名的“蛇”这一意象。为何帽子和大衣能成为象征物,也不好理解,但其象征意义却一目了然。最后,用手或脚等其他部位替代阴茎是否也算象征,依然有待商榷。我认为,考虑到梦境和女性生殖器象征物的情况,它们也应算入其中。

所有内部能容纳东西的物体都可用来象征女性生殖器,包括井、沟槽、瓶罐、盒子、箱子、袋子等,船体也属于此类。相比其他女性性器官,某些象征物与子宫的关系更为密切,如橱柜、炉灶和房间。房间这一意象可与之前的房子联系在一起,门则代表阴道口。某些材料,如木头和纸张,以及由这些材料制成的桌子和书等,也可以象征女性;在动物中,至少蜗牛和贝壳是当之无愧的女性象征;从身体部位看,嘴象征了阴道口;从建筑上看,教堂和礼拜堂也属此类。相信你们已发现并不是所有的意象都很容易理解。

胸部自然也属于性器官,它与女性的臀部一样,在梦中多以苹果、桃子等水果表示。梦中的树丛和灌木堆代表两性的阴毛;女性性器官结构复杂,所以常表现为岩石、树丛和流水组成的风景;男性性器官雄壮伟岸,各类结构难以言说的机器是它的象征物。

女性生殖器还有一个值得一提的象征物,便是首饰盒。首饰和珠宝在梦中指代爱人,糖果则被用来象征性交的甜蜜滋味。各类游戏,包括弹钢琴其实暗指从自身生殖器获得的满足感,手淫则表现为滑翔、滑倒和攀折树枝的行为。掉牙和拔牙也是一组奇特的意象,它们显然象征着为惩罚手淫而施加的宫刑。性交过程的象征物并没有我们想象的那么多,大致包括跳舞、骑马和爬楼梯等节奏性很强的活动,以及被车碾压等暴力行为;当然,还有做手工和受人用武器胁迫的情况。

千万别觉得解释和运用这些意象很容易。出人意料的事常会发生。例如,在象征性的表述中,两性之间的差异其实并没那么明显。有些意象泛指男女生殖器,例如小宝宝、小男孩和小女孩。有时候,多指男性生殖器的意象也可用于形容女性性器官,反之亦然。不了解人类的性发展史,就无法明白这一点。某些意象看似可一词二用,实则不然,最明显的就是武器、袋子和盒子等,它们永远是单性的。

现在,就让我将被象征的物体放在一边,从象征物出发,大致介绍一下性意象多来源于何处,对一些较难理解的意象,我会做一些附加说明。例如,帽子乃至所有用来遮盖头顶的饰物通常都具有男性的意义,但偶尔也可用于女性。同样,外套意为男人,但不一定与生殖器有关。究竟为何如此,你们当然有权问个究竟。女性不会佩戴下垂的领带,所以它显然是男性的象征。白色的衣服和亚麻布专指女性,此前我们还说过衣物和制服专指裸体。鞋子和拖鞋代表女性性器官,桌子和木头虽然费解一些,但也可以肯定专指女性。爬楼梯、爬台阶和爬梯子是明显的性交标志;仔细一想,爬升的节奏类似于性交,越往后,越容易感到兴奋和呼吸困难。

我们之前说过风景象征女性性器官。山峦和岩石是阴茎的象征,花园多是女性生殖器的象征。水果指的不是孩子,而是胸部。野兽意味着激情、放纵、兴奋的人群,花卉象征女性,尤其是处女的性器官。诸位也知道,花朵的确是植物的性器官。

房间是我们已知的意象。在此基础上,门窗可以表示身体上的孔洞。房门开闭的意义不难想象,而开门的钥匙显然是阴茎的象征。

以上这些都是研究梦象征性的材料。它们并不完整,还可以继续深入挖掘、拓宽。不过我知道列举这些早已足够,而且可能引发诸位的不满了。你们会问,我真的生活在这许多性意象中吗?我周围的所有事物,穿的衣服,手中拿的东西,难道都是性意象而非其他?未解的疑问实在是太多了,第一个问题便是:既然梦者本人没有提供太多线索,我们又从何知晓这些意象的含义呢?

我的回答是,有很多获取信息的渠道,童话、神话,轶闻、笑话,民俗、习惯,格言、民歌,文学作品和习惯用语。这类意象随处可见,在某些地方,无须多想,便能领会它们的含义。逐个考察这些来源,我们会发现它们与梦的象征作用如出一辙,这也增强了我们释梦的信心。

此前说过,谢尔纳发现人体在梦中常表现为一座房子。继续深究下去,门窗和出入口都可以代表身体上的孔洞,房子的外墙可以光滑,也可以装饰有凸起和阳台。在我们的日常用语中,也有这样的意象存在。我们称呼老友为“老房子”,将责怪某人说成“给他当头一记闷棍”,还用“楼上的房间不对劲”来形容某人的脑子出了问题。在解剖学中,阴道口则被直接称为“阴户”。

父母在梦中以皇帝或国王夫妇的形象出现,似乎有些出人意料。但在童话故事中,确有类似的例子。许多童话故事都以“从前有一对国王和王后”开场,这不正是“从前有一对父母”吗?在家庭生活中,我们戏称孩子为王子,长子则是“太子”。国王常自称“一国之父”,小孩被昵称为小蠕虫,所以我们常心疼地说:这个小可怜虫啊!

再回到房子这个意象。如果梦中出现紧握外墙凸起部位的场景,是否会让我们联想起俗语中形容女人胸部发达,就说它“难以把握”呢?民众对此还有另一种说法,即“她屋前有许多木材”,这又印证了我们的理论——木材是女人母性的象征。

说到木材,还有更多故事。木材何以象征女人的母性,也许有人还不清楚,这得对各国语言做一番比较。德语词“Holz(木材)”出自希腊语中的“ύλη”一词,其本意为“材料,原材料”。一个多种材料的统称被用来特指某一种材料,这在语言的演化过程中并不罕见。大西洋上一个岛,因森林茂密,最早发现它的葡萄牙人以“马德拉(Madeira)”为其命名。马德拉在葡萄牙语中是木头的意思。你们也许知道,“Madeira”是拉丁文中“materia”一词的变形,而materia是材料的意思,源自Mater(母亲)一词。用于制造某一样东西的原材料,即是那样东西的生母。所以木材象征女人和母亲,正是古老观念的延续。

出生,在梦中总与水相关,一个人落水或从水中钻出,意味着分娩和出世。不要忘了,这一意象与人类的进化史有双重意义的关联。往远了说,人类的祖先陆生哺乳动物就是从水生动物进化来的;往近了说,每一个人生命的初期都是在水中度过的,胚胎生活在母亲的羊水中,出生正意味着从破裂的羊水中钻出。我并不以为梦者知晓此事,相反我认为他并不需要有所听闻。也许他在幼时听过一些类似的说法,但我认为这与意象形成的过程无关。可能在幼儿园里有人告诉过他,孩子是仙鹤衔来的,可仙鹤又是从哪儿将他们衔来的呢?答案是池塘或者水井,总之还是离不开水。我有一位病人听过这个故事,他当时还是一位小伯爵,听完这个故事后,他消失了一个下午。最后,人们发现他躺在城堡的池塘边,脸贴水面,两眼瞪直,想要望见水底的婴儿。

神话传说中英雄诞生的场景最早可追溯到约公元前2800年的萨尔贡大帝(Sargon von Agade),弃婴于水和救婴出水在这里扮演着至关重要的角色。奥托·朗克曾就此做过比较研究,发现传说中英雄出世的场景与梦中的场景如出一辙。一个人如果梦见救人出水,便会自认为其生母或母亲;在生活中,人们也承认救起落水的婴儿的人才是其真正的母亲。有个著名的笑话说的是有人问一个聪明的犹太儿童,谁才是摩西的母亲。那个孩童不假思索地回答:“公主。”人们反驳他说,不对,公主只是将摩西从水中救了出来。孩童却答复说:“这是她自己说的。”可见,他对神话的理解十分到位。

远行在梦中象征着死亡临近。这也是幼儿园时的习俗,如果一个孩子打听他所思念的垂死之人的下落,人们便会告诉他,那人出远门了。同样,我不认为这个梦中的意象出自这番安抚儿童的托词。作家们也熟知这一意象,他们称来世为“去了便回不来的未知之地”。在日常生活中,我们也常说临死之人踏上了最后的旅途。那些熟知古老习俗的人都知道,在埃及人的信仰中,的确以为死亡便是踏上了去往另一个世界的旅途。我们在木乃伊身旁发掘出许多本“死亡之书”,这便是供他们随身携带的旅行手册。自从人们将墓地和住宅分隔开之后,垂死之人最后的旅行也就真的一去不复返了。

性意象不是梦的专利。你们若一时口不择言,可能会骂一个女人是“破鞋”,却不知鞋正是性器官的象征。《新约》中说,女人是易碎的容器。犹太人的《圣经》几近诗歌,其中包含了许多具有性意味的意象,并不是每一个都为人们所熟知。例如,对《雅歌》的注疏就曾经引发过误会。此后的希伯来文学常将女人比作房子,将阴户比作门。例如男子发现自己的妻子已经失贞,便说他发现大门早已洞开了。将桌子比作女人在希伯来文学中也十分常见,有女人这么说她的男人:“我替他将桌子摆好,他却一脚将它踹翻了。”相传有些孩子生出来便跛脚,正是因为男人踹翻了桌子之故。以上这些证据,都引自布尔诺人L.列维(L. Levy)的《〈圣经〉和犹太法典中的性意象》一文。

船在梦中象征女子,这一点可由词源学提供佐证:Schiff(船)一词本是一个陶土制成的圆桶的名字,其实跟Schaff(水桶)是同一个词。火炉代表女性和子宫,也可由一个关于科林斯君主佩里安德(Periander von Korinth)及其妻子梅丽莎(Melissa)的传说证实。按照希罗多德(Herodot)的说法,暴君佩里安德深爱自己的妻子,却因嫉妒而杀害了她。当梅丽莎的亡魂出现在他面前时,他要对方表明身份。于是,那个亡魂便提醒他说,他——佩里安德曾将自己的面包塞进了冰冷的火炉里。就这样,她隐晦地道明了绝不为外人知的往事。F. S.克劳斯(F. S. Krauß)主编的《人间百态》年刊是了解各民族性生活的重要信息来源。从中我们读到一则故事:德国某处的人们给一位妇女接生时说,她的火炉破了。纵火以及与此相关的一切,都与性意象有最为密切的关联。火焰一直是男性生殖器的象征,而生火的炉灶正位于女人的腹部。

如果你们还在为梦中的风景常常象征女性生殖器感到惊奇,不妨去看看神话,看看地母对古人观念和文化的巨大影响。事实上,地母也是农业的象征。梦中的房间象征女性,其实与日常用语早有渊源,我们常用隶属于某一个人的空间来替代本人,例如用“Frauenzimmer(字面意思为闺房,实际上也被用来指女性)”指代Frauen(女人)。同理,我们说“Hohe Pforte(字面意思为高大的门,原泛指城门和宫殿门,现专指伊斯坦布尔的苏丹王宫)”,指的其实是苏丹王宫及其政府;古埃及的统治者被称为法老,其实这个词的原意是“广阔的庭院”(在古时候的东方,位于两座城门之间的庭院是聚会的地方,这与古典时期的集市有些类似)。这个推导过程的确有些肤浅,在我看来,用将人容纳在内的房间象征女性似乎更有依据一些。房间早有这层意思,在神话和诗歌中,经常用城市、城堡、宫殿、要塞等意象替代女性。这个问题只要研究一下那些不懂德语的人的梦便很好解答了。近些年,我主要为外国病人提供治疗,如果我没记错的话,虽然在外语中没有类似的表达,在他们的梦中也会用房间象征女人。据梦境研究者舒伯特(Schubert,1862)所述,还有其他迹象表明象征关系超越了语言的界限。但是,我研究的梦者多少懂一些德语,所以这句话的正误,只能交由他国那些研究过仅掌握母语的人士的精神分析师判断。

男性生殖器的象征物在笑话、俗语、文学作品,尤其是古典作家的作品中随处可见。不仅涉及梦中出现的意象,还有新内容,如以犁为代表的各类工具。总之,男性生殖器的象征物范围广,争议多,限于篇幅,不再赘述。在此,我仅就之前提过的数字“3”评点几句。这个数字的神圣性是否由此而来,我们不得而知。但可以肯定的是,自然界许多由三部分组成的物体被用作徽章和标志,正是出于这层象征意义的缘故,三叶草是一个最好的例子。由三部分组成的法国百合是男性生殖器的标志,两个相距甚远的岛屿——西西里岛和马恩岛所使用的三曲腿人徽章,也发源于此。在古代,与男性生殖器相似的物体被认为有驱邪避灾的功效,所以那些能给人带来幸运的护身符,也都很像男性的阳具。让我们看看那些挂在银链之上的护身符都有什么:四叶草、猪、蘑菇、马蹄铁、梯子和通烟囱工。四叶草其实是更具象征意义的三叶草的替代品;猪是古时繁殖能力旺盛的象征;蘑菇无疑是阴茎的象征,有一个菌种名叫白鬼笔,长得与阴茎十分相像,其学名叫“Phallus impudicus”,Phallus正是阴茎的意思;马蹄铁的形状类似女性的生殖器口;背着梯子的通烟囱工也被列入此类,因为通烟囱在俗语中就是性交的意思(参见《人间百态》)。前面我们说过,梯子在梦中是一个性意象,而在德语中,攀爬(steigen)一词也有很强的性意味,我们说“den Frauen nachsteigen(追求女人)”和“ein alter Steiger(为老不尊的好色之徒)”。梯子在法语中叫“la marche”,“un vieux marcheur”也指那些为老不尊的人。要知道许多体形较大的动物在性交时,雄性都要攀爬到雌性的身上,这也许就是上文的依据。

用折树枝象征手淫,不止见于俗语,还有神话渊源。但更值得注意的是把掉牙或拔牙比作对手淫处以宫刑这种惩罚。民间故事中也有类似的情况,只是很少为梦者所知。在我看来,许多部族的割礼便是宫刑的等价替代。最近我还听说,澳大利亚的一些原始部族将割礼当成男子的成年仪式,而附近另一些部落则以敲落牙齿代替割礼。

例子就举到这里。这些只是我试着收集的例子,如果不是由我们这样的外行,而是由真正的神话学、人类学、语言学和民俗学专家来做这样的搜集工作,最终得到的材料肯定会丰富有趣许多。但现有的素材已经可供我们得出一些结论,它们虽有一定的局限性,至少可以引人深思。

首先,梦者能在梦中运用意象化的表达,在清醒状态下却对这些象征物浑然不知。这一事实未免出人意料,好比有一天突然发现自己的女佣懂梵文,但却深知她在波西米亚的农村长大,从未接触过它。即便是从精神分析的视角也很难解释这一点。我们只能说,象征关系是梦者认知不到的,它存在于他的潜意识中。即便如此,我们仍遇到了难题。此前,我们以为潜意识中的思想只分暂时和永远不为人知两种。现在这种存在于潜意识之中的认识成为了一种思维联系,它将不同的物体进行比较,持续地用一种物体去代替另一种。这种比较并非随机产生,而是一成不变的,它在不同的个体、说不同语言的人身上有同样的表现。

对象征关系的这种认识是如何产生的呢?言语习惯只是其中一个因素。许多其他领域的类似状况多不为梦者所知,即便是我们,也不得不先收集素材。

第二,这些象征关系不是梦者和梦的工作所独有的。同样的意象也见于神话、童话、俗语、民歌、日常用语和文学创作。象征是一个很大的概念,梦的象征作用只占其中一小部分,单凭对梦的研究就想弄清整个象征关系,其实并不现实。许多在其他地方常用的意象在梦中或不存在,或极为罕见;许多梦中的意象也少见于其他领域。这给我们一种印象,即象征是一种历史悠久,但已废止的表达手段,它在不同的领域有不同的表达,有的只适用于此,有的只适用于彼,有的可能稍作变化,便能放之四海而皆准。这不禁让我想到了一位精神病人的有趣幻想,他认为世界上存在过一种“基础语言”,所有的象征关系都是基础语言的遗迹。

第三,同样的意象在别处不一定有性意味,但在梦中几乎只代表性对象和性关系,这一点的确不易解释。我们是否可以认为这些意象起初只有性意味,之后才衍生出其他用法?在这个过程中,意象的象征作用降格成一般的表达方式。如果只研究梦的象征关系,我们显然无法回答这个问题。只能猜测,真正的意象和性之间有着十分密切的联系。

近些年,有人在这方面给我们指明了方向。乌普萨拉人H.斯贝伯(H. Sperber)独立于精神分析理论之外从事语言研究,他提出了这样一个观点,认为性需求在语言的诞生和发展过程中起了最重要的作用。最初的语音正是召唤性伴侣的声响,此后,语言的发展离不开原始人的工作和劳动。他们在规则重复的口号声中共同完成了一项项任务,这个过程中自然不乏性趣。原始人将劳动等同于性交,作为性交的替代品,使工作不至于乏味。所以,人们在集体劳作时喊出的话便有了双重含义,既表示性行为,也表示工作的过程。随着时间流逝,这些词渐渐脱离性,仅与劳作保持关联。几代之后,人们有了新的工种,便使用新的具有性意味的词,直至其失去性含义。就这样,许多基础语汇都源于性,也脱离了性。如果这种说法可信,它就为我们理解梦的象征性开辟了一条新道路。这下我们不难明白,为何梦中会有那么多性意象,为何各类武器和工具代表男性,制成品则代表女性,因为梦依然保留着最原始的关系。象征关系是词语和来源藕断丝连的结果,从前与生殖器具有相同意义的事物,在梦中成了生殖器的替代品。

从我们给梦的象征性列出的这些平行事物上,诸位可以一窥精神分析的特征。正因此,它才得以引起公众的兴趣,这是之前的心理学和精神病学所遥不可及的。精神分析的工作与许多人文学科紧密联系,其结果可为神话学、语言学、民俗学、大众心理学和宗教学等学科提供宝贵的参考。所以,在精神分析研究领域出现了一本跨学科杂志——1912年创刊,由汉斯·萨克斯(Hans Sachs)和奥托·朗克担任主编的《偶像(IMAGAO)》——就不难理解了。在这些联系中,精神分析首先是给予者,然后才是获益者。我们那些惊人的结论在其他领域得到印证,固然增加了它们的可信度;但总体来看,正是精神分析所主导的方法革新和视角转换,才使得其他领域硕果累累。精神分析研究从个体的心理活动中获知的内容,甚至可以帮助解决社会大众的一些谜团,将其引入正轨。

另外,我还没有告诉诸位我们是在何种情境中对假想的“基础语言”有如此深刻的体会。若不知道这一点,便永远无法明白这件事的意义。对此研究最多的是神经病学,它的原始素材是神经官能症患者的症状和言语,精神分析的目的,就是解释和治疗这类现象。

第四个观点将把我们引回出发点和原来的路。我们曾说过,即便没有审查作用,梦也依然难解,因为仍需将梦的象征语言翻译成清醒时能够理解的语言。可以说,象征作用独立于审查作用之外,是扭曲梦的第二个因素。不难想象,梦的审查作用也会为象征作用提供便利,因为两者的共同目的就是使梦境变得离奇难解。

在今后的研究中,是否还会遇到使梦扭曲的新因素,我们稍后再谈。将梦的象征作用这个话题放在一边之前,我还要提醒各位注意一个谜团:既然这些意象在神话、宗教、艺术和语言领域有如此广泛的运用,为何我们对梦中意象的解释依然招致文化人的激烈反对呢?这不正是它与性的关联惹的祸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