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五讲 恐惧
第二十五讲
恐惧
女士们,先生们!上一讲说到一般神经质,你们肯定觉得这是我最不完整也最不充分的一次论述。我自己也清楚这一点。在我看来,最让你们不解的一点,是我一个字都没有提到恐惧,而这恰恰是大多数病人抱怨的对象,是他们最糟糕的负担,恐惧感终日不散,还会造成难以想象的后果。我无意向你们隐瞒这一切;相反,我决心将神经官能症患者的恐惧单独拎出,与你们一道详细研究。
恐惧是什么,无须我赘述;每个人对这种感受,或者更准确地说,对这种情感状态都有过切身体会。但在我看来,神经官能症患者为何容易害怕且极度害怕,是一个从未被严肃讨论过的问题。或许对有些人来说,这是一件理所当然的事情。我们常将“神经质”和“恐惧”两个词互换,仿佛这两个词有相同的意义。这显然是不正确的。有些人忧心忡忡,却并不神经;某些神经官能症患者有其他许多症状,却唯独不会害怕。
不管怎样,恐惧是许多重要课题的交集,这个谜团一旦得解,将为洞悉精神生活带去许多帮助。我不敢妄言彻底解开这道难题,但你们肯定希望精神分析能在这个问题上与学院派医学有不同的见解。学院派医学关心的首先是恐惧在解剖学上如何成形。它认为,延髓受到刺激,使患者在迷走神经上患了神经官能症。延髓是一个严肃而有用的概念,我依然还记得,多年前我曾在它身上花了大量的时间和精力。可是,今天我不得不说,对于精神分析所理解的恐惧来说,最不需要知道的就是刺激的神经回路。
恐惧现象可供我们研究好久,却不至于与神经质发生联想。我将这类恐惧称为“现实恐惧”,与神经官能症意义上的恐惧以示区别,这对于你们来说很好理解。现实恐惧是容易把握的理性现象,它是一个人感知到外来危险后的正常反应,是对可能造成的损害先知先觉般的感受;它与逃避反应一样,是人自我保存欲望的外在表现。人们会在什么情况下,在何种物体面前产生恐惧,取决于一个人掌握的知识和力量的多少。野蛮人听见枪炮声,或是看见日落的景象会心生恐惧;白人手中也有同样的武器,也能预知何时日落,见到类似的现象便不会害怕。有时候,知道太多也会给人带来恐惧。野人在树林里看到一排足迹,吓得魂飞魄散,而缺乏这类常识的人,尚不知道这预示着附近有猛兽出没。有经验的船长看到天上的乌云,知道飓风将至,如临大敌;一旁的乘客却若无其事,浑然不觉。
仔细想来,认为现实恐惧理智而恰当的观点,必须得到彻底的修正。在危险面前,正确的做法是保持冷静,客观估计自己的力量是否足以应对危险,然后再决定是逃跑还是自卫,甚至主动出击,以寻求更好的出路。这样看来,恐惧其实并不受欢迎,于事态的发展无益。你们也知道,过于强烈的恐惧感反而会拖累每一步行动,甚至延误逃跑的时机。在危险面前,恐惧常常与反抗并存。受惊的动物会仓皇逃窜,但其中最为合理的行动显然是逃窜,而非惶恐。
我们逐渐倾向于认为恐惧是不合理的。对恐惧的场景进行细分,有助于我们更好地理解这个问题。在危险面前,首要的任务是做好准备工作,提升人的敏感性、注意力和机动能力。这类准备显然是有益的,丧失这方面的能力将造成极为严重的后果。随之而来的一方面是机动行为,如逃跑或更高层次的反抗,另一方面就是恐惧感。恐惧的发展越是局限于单一信号,恐惧感就越容易转化为行动,整个过程就越发合理。所以在我看来,恐惧的准备是合理的,而恐惧的发展则有违其初衷。
在此,我有意对一个问题避而不谈,即日常用语中的恐惧、害怕、惊吓等词究竟是否有意义上的差别。我只想说,恐惧是一种笼统的状态,害怕则有特定对象。惊吓有特殊意义,它是危险带来的直接后果,并未有恐惧的准备。可以说,恐惧是为了使人免受惊吓。
“恐惧”一词的多义性和不确定性自然逃不过诸位的法眼。大多数情况下,恐惧指的是人察觉到“恐惧发展”后的主观状态,我们称其为一种情感。那么情感究竟有什么动态意义呢?这个问题十分复杂。首先,情感代表了特定的动态刺激和发泄;第二,它是一种感受,具体可分为两类:对已经完成的动作的感知和直接的快乐/不快感受,后者为情感确定了主基调。但我并不以为这一分类道出了情感的实质。对某些情感,我们有更深入的了解,知道它的核心和全部内容都是某些意义非凡的过往经历的重现。这种经历起源甚早,它并不存在于个体的发展史中,而是藏身于种系的历史内。为了便于理解,我们可将情感状态的结构与歇斯底里症进行比较,两者都是回忆的沉淀。歇斯底里症的发作像是一种新近出现的个人情感,而一般的情感是普遍的、遗传来的歇斯底里症的表现。
我就情感所说的一切,都不为正常心理学所承认。它根植于精神分析的土壤,是它独有的产物。心理学中对情感的解释,如詹郎二氏情绪论(James-Langesche Theorie),在我们精神分析学家看来都是天方夜谭,根本不值一驳。当然,对于情感的了解,我们并非确信无疑,毕竟只是在陌生领域的一次尝试。继续前面的内容:我们认为自己知道哪些早期印象的重复会带来恐惧感。这些印象来自出生时,当时的任何不快、冲动的发泄和身体的刺激都能使人近距离感受到对生命的威胁,这成为恐惧的来源。由切断供血循环(内部呼吸)所带来的刺激提升正是造成恐惧的原因,所以最初的恐惧是有毒性的。恐惧(Angst)一词源自augustiae,原意为狭窄和窘境,偏指人呼吸困难时的感受,这是人的真实体会,时至今日仍是恐惧来临时的正常反应之一。与此相关的是,脱离母体也是人类最初的恐惧来源之一。这种情感经历世代相传,没有任何一个个体可以幸免,即使如传说中的麦克德夫夫人(Macduff)一样剖腹而生,依然不能例外。至于除哺乳动物以外的其他动物,其焦虑的范式究竟从何而来,我不敢妄言,毕竟我们连它们的恐惧感是什么样子都不得而知。
或许有人好奇我是如何想到将出生的经历视作恐惧的最初来源和范式的。我并没有妄加猜断,而是从一个人幼稚的想法中得到启发。多年前,我跟一群年轻医生一起吃午饭,一位产科助理给我们讲了助产士考试中一件趣事。一位考生被问到羊水中发现胎儿的粪便意味着什么,情急之下,她脱口而出:说明胎儿受惊了。这位考生遭到了嘲笑,没能通过那次考试。可我却暗自站在她这边,开始注意到这个可怜的女人直觉准确,竟至揭开了一个重要事实。
现在,再让我们看看神经病式的恐惧,看看恐惧在神经官能症中究竟有什么新的表现形式和关系。可说的内容有许多。首先,一类恐惧表现为普遍的焦虑,它仿佛自由漂浮在空中,可以随意地黏附在任何一种观点上,影响我们的判断和期望,伺机为自己正名。我们称这种状态为“期望恐惧”或“恐惧式期望”。受这类恐惧折磨的人,总会看到事物最糟糕的一面,将每个偶然视作不幸的征兆,将一切不确定的事物都往最坏的方面想。许多人看似正常,却偏偏具有这种倾向,人们以为这是生性多虑或悲观,其实明显的恐惧式期望却是神经官能症的一般表现。我称这类神经官能症为恐惧神经官能症,它也是现实神经官能症的一种。
恐惧的第二种形式与前者不同,有着更强的心理联系,只与特定的对象或情境相关。这种病态恐惧(Phobien)形式芜杂,直到不久前,著名美国心理学家斯坦利·哈尔(Stanley Hall)才对其进行归类,并用希腊语对其命名。列举这些内容,像是在列举埃及十灾,只不过灾害的种类远不只十种。你们听好了,造成病态恐惧的对象或内容有以下这些:黑暗、露天环境、空旷的广场、猫、蜘蛛、毛虫、蛇、老鼠、雷电、利器、血、密闭的空间、人群、孤独、过桥、航海和乘火车等等。这些对象大致可以分为三类。第一类物体和情境对常人来说也具有危险性,所以病态恐惧虽然表现夸张,依然能理解。例如,大多数人在遇到蛇时都唯恐避之不及,可谓人之常情。达尔文曾经回忆,一次他隔着厚厚的玻璃看见一条蛇冲他张牙舞爪,他照样吓得魂飞魄散。第二类情况与危险存在联系,但我们通常并不惧怕这类危险,不至于有过激反应。大多数场景恐惧都属此类。我们知道,与待在家里相比,乘坐火车有两车相撞的危险,坐船有船沉溺水的危险,但我们通常不会想到这一层,只管放心地乘坐火车和船只。人过桥时可能因桥梁崩塌落入水中,但这种情况发生的可能性很小,常人并不以为险。同样,孤独也有危险,有时人尽量避免孤独,但这并不意味着一刻都不能忍受孤独。在遇到人流、密闭空间和雷电时,情况也大致如此。这类神经官能症患者的病态恐惧之所以异于常人,并非因其对象特殊,而在于其恐惧程度超乎想象,已经到了无以复加的地步。相反,有些让我们感到害怕的事情和场景,神经官能症患者嘴上说可怕,却丝毫不露惧色。
病态的恐惧还有第三种类型,那是我们根本无法理解的了。如果一个年富力强的男人不敢上街,不敢在故乡熟悉的广场上行走,如果一只猫从更衣室旁走过或者一只老鼠从房间里溜过,就能令一个身体健全的女人花容失色,我们又该如何将这与危险联系在一起呢?这类动物恐惧症,已经不是正常厌恶感增强的问题了,因为有些人一见到猫就忍不住上去抚摸。女人害怕老鼠,却也将它作为昵称;有些少女称自己的爱人为“小老鼠”,可见到真的老鼠,便会发出撕心裂肺的叫声。对于那个害怕上街和去广场上闲逛的男子,我们只有一种解释,即他表现得像一个孩子。小孩子总被教育不得去那些地方,因为那儿充满危险。我们的广场恐惧症患者一旦在有人陪伴的情况下在广场上行走,其症状便消失得无影无踪。
上述两种恐惧形式——自由漂浮的恐惧式期望和病态恐惧间没有任何关联,他们很少同时出现。普通的恐惧即使程度最为强烈,也不至于成为病态的恐惧;终生受广场恐惧症困扰的人,却不至于患上悲观的期望恐惧。某些病态恐惧,如广场恐惧症、火车恐惧症等,都是成年后方才养成的习惯;另一些恐惧,如怕黑、怕闪电和怕动物,则更像与生俱来的现象。前者是一种严重的疾病,后者则更像一种怪癖。对于后者,只要害怕一样东西,我们便有理由认为他还会害怕其他事物。还有一件事我必须说明:病态恐惧都可视作恐惧歇斯底里症,也就是说,它们是与转化型歇斯底里症类似的病症。
神经官能症恐惧的第三种形式让人摸不着头脑,因为我们完全找不出它与危险之间有任何联系。它可能伴随着歇斯底里症的症状产生,或者在特定的刺激条件下出现——这往往是理应有所表现的场合,但恐惧却是最让人意想不到的情绪,或者也可以凭空产生,令我们和患者本人都摸不着头脑。我们虽再三研究,也看不出其中有任何危险或危险的征兆存在。从自发的表现来看,恐惧还可再细分。整个恐惧现象可由一种十分强烈的表现(如发抖、眩晕、心悸和呼吸困难等)所代替,而恐惧的一般表现却消失得无影无踪。在临床和病源学中,我们称这类现象为“恐惧的等值表现”,将其与恐惧等而视之。
现在出现了两个问题:现实恐惧是对危险的真实反映,神经官能症恐惧却与危险基本无关,两者之间还有什么联系?我们该如何理解神经官能症恐惧?我们暂且假设,有恐惧出现的地方,就必有令人恐惧的事物。
许多临床观察可以为理解神经官能症恐惧提供线索,请允许我逐一道来。
1.有一点不难确定:恐惧式期望或一般的恐惧与某种特定的性生活过程相关,或者说与力比多的特定使用方式相关。最明显的例子来自那些性兴奋受阻、性冲动未能得到发泄和满足的人,例如订婚期内的男子,以及未能从丈夫那儿得到满足或因小心起见匆匆了事的女子。在这类情况下,力比多带来的兴奋消失得无影无踪,取而代之的是恐惧式期望、恐惧或恐惧的等值表现。若性交经常在进行到一半时戛然而止,往往容易诱发男性的恐惧精神病,女性更是如此,所以在临床上,我们建议首先从性生活中寻找这类病症的根源。无数实践证明,若性生活能恢复正常,恐惧神经官能症会自然消失。
据我所知,性失败和恐惧间的联系,即便那些远离精神分析的医生,也不再否认。不过,他们从没有放弃颠倒是非的努力,声称人先有害怕,然后才出现性能力不足。但是,女性的表现显然否认了这种说法。在性行为中,女性天生是被动的一方,受到男性摆布。一个女人越是对性事兴致盎然,越想获得性满足,男性的性无能和性交的中断越会令其产生恐惧感。相对而言,同样的失败经历对性冷淡的妇女就没那么大影响。
现在很多医生主张节欲,实际上也会导致恐惧产生,力比多无处可去,大部分又得不到升华,只得淤积到一起。最后是否会诱发疾病,要看累积量的多少。放下病症不谈,仅就一般的特征而言,性限制也与恐惧和焦虑脱不了干系。如果性欲望可以随心所欲地得到满足,人们反倒会表现出勇敢和开朗的一面。在纷繁芜杂的文化的影响下,这层关系略有改变,但对普通人来说,性限制依然会导致恐惧感产生。
还有许多观察结果可以证明力比多和恐惧间的关系,在此不能一一细述。例如,在某些人生阶段,如青春期和停经期,力比多的数量显著增加,会对恐惧感的产生造成影响。在某些情况下,力比多和恐惧感的增加以及力比多被恐惧直接取代的过程都可以清晰地观察到。从这些事实中,我们可以得出两点结论:第一,力比多无法被正常使用,积聚在一起;第二,这是一个躯体的过程。力比多如何转化为恐惧,我们尚不明了;我们只能肯定一点,力比多被恐惧取代了。
2.心理神经官能症,尤其是歇斯底里症给了我们第二道指引。这类疾病的症状往往伴随有恐惧,莫名的恐惧时常袭上患者心头,甚至长时间挥之不去。患者不知道他们究竟害怕什么,只得依靠“次级加工”将恐惧感与死亡、发疯和中风等现象联系在一起。如果对伴随着恐惧感出现的症状进行研究,我们便可以知道究竟有哪些正常的心理活动为恐惧所取代。换句话说,我们可以假设潜意识的过程没有受到压制,可以正常地进入意识中。这个过程本应有特定的情感陪伴,可我们却惊奇地发现,这类陪伴正常心理活动出现的情感无论强弱,都统统被恐惧代替了。所以,歇斯底里症中的恐惧既对应了类似的潜意识产物,如害怕、羞愧、窘迫,也可以对应积极的力比多冲动,甚至是愤怒、恼火等富有攻击性的负面情绪。恐惧就像一种通用货币,任何相关的情感和念头如果受到压制,都可以与之进行转换。
3.第三点经验来自强迫行为。强迫症患者似乎不受恐惧侵扰,这一点引起了我们的注意。可一旦我们禁止他们的强迫行为,如洗手和某些特殊仪式,或者他们自己有了放弃这类行为的念头,他们就会对此表现出很强的恐惧。按照我们的了解,恐惧被掩藏在强迫行为之内,人们实施强迫行为,就是为了避免恐惧。在强迫症中,恐惧为症状所代替;反观歇斯底里症,其实也有类似的关系存在。受压抑作用影响,恐惧既可以单独出现,也可以与症状共生,或者完全表现为症状。从抽象意义上说,症状的产生的确是为了摆脱本不可避免的恐惧。这样一来,恐惧便成了神经官能症问题的核心。
通过观察恐惧神经官能症,我们知道力比多若脱离正常用途,便会造成恐惧,这一切都是借助躯体的过程产生的。从对歇斯底里症和强迫症的分析,我们可以进而补充一点,即力比多失常诱发的恐惧也可以是心理抗拒的结果。关于神经官能症恐惧的成因,我们就知道这么多,其中当然还有许多不确定之处,只是我暂时还不知下一步该何去何从。我们面临的第二项任务更艰难,需要在由力比多失常引起的神经官能症恐惧和对危险做出反应的现实恐惧之间建立联系。有人或许认为这是风马牛不相及的两件事情,但我又确实无法将两种感受明确区分开来。
两者之间的联系可用自我和力比多之间的对立来解释。我们知道,恐惧的发展是自我对危险的反应,是暗示逃跑的信号。这样一来,神经官能症恐惧就是自我不堪力比多的重负,想要逃之夭夭的表现;在这个过程中,内在威胁被当成外来危险。我们之前认为恐惧的产生必有可怕之物,这一点总算得到验证。我们还可以接着往下进行类比。在面对外来危险的时候,人们的第一反应虽是逃跑,但也会稳住阵脚,采取适当的措施进行防卫;所以,神经官能症恐惧诱发症状,相当于为自己找了个帮手。
理解的困难还在别处。恐惧是自我对力比多的逃避,可它又是借助力比多的力量产生的,这似乎有些自相矛盾。此外,别忘了一个人本质上还是他身体的一部分,而非外来事物。我们其实还不清楚恐惧发展的动态过程,它的精神力量和心理系统来源也尚不可知。我不敢夸口说必能回答这些问题,但至少我们可以从两条线索着手,借助直接观察和分析推导这两种方法做出猜断。接下来,我们先来看看恐惧在孩童那儿是怎样诞生的,再来研究恐惧症中的神经官能症恐惧的起源。
孩子们的恐惧情绪十分常见,我们很难区分这到底是神经官能症恐惧还是现实恐惧。孩子的表现甚至还会让我们怀疑区别这两者是否有意义。一方面,我们对孩童害怕生人、新场景和新事物习以为常,认为这是他们无知和懦弱的表现。在我们看来,孩童具有强烈的现实恐惧倾向,甚至说这是遗传的结果也未尝不可。孩童只是在重复原始人和先人的行为,无知和无助使他们在一切成年人习以为常的新事物面前却步。即使将孩童的恐惧症说成人类发展的必由之路,也与我们的预期相符。
另一方面,我们必须承认所有孩子的恐惧程度不尽相同。那些特别胆小怕生的孩子,日后往往会患上神经官能症。神经官能症的气质从小就会令人产生现实恐惧的倾向,恐惧可谓与生俱来,小时候怕生,长大后也容易受积蓄的力比多的惊吓,因为这类人往往什么都怕。因此,恐惧源于力比多已经无从谈起,如果进一步研究显示恐惧的条件,我们很快就会发现,知晓自身的弱点和无助——或者用阿德勒的术语说,就是自卑——乃是成年后发病的最后一个原因。
这个结论简单而诱人,我们似乎应当接受,但那样一来,解开神经质的谜团又要多费些时日。固然可以将自卑感的持续视作恐惧和症状形成的前提,但为何有些人自卑了一辈子,却依然身心健康,必须得到解释。如果更细致地观察孩童的恐惧,我们又会有什么发现呢?小孩最先害怕的是生人;他们害怕陌生场景,也是因为那儿有人;至于害怕新事物是日后才有的现象。小孩怕生,并不是认为对方有恶意;也不是因为双方力量悬殊,害怕对方会对自己的生存、安全和快乐造成威胁。如此疑神疑鬼、生活不幸的孩子,只是理论虚构的产物。孩子怕生面孔,只是因为他们见惯了亲人(通常是母亲)的熟面孔。他们的失望和希望汇聚在一起,形成恐惧;他们的力比多无处可用,也无法自由转化,只好化作恐惧发泄出来。孩童的这种恐惧,乃是出生时与母体分离的原始恐惧的重演,绝非偶然。
孩童最先害怕的场景是黑暗和孤独,怕黑的念头甚至可以伴随人一生。其实,两者都代表了对亲爱的监护人——母亲的想念。我曾听一个在黑暗中害怕的孩子在隔壁喊道:“阿姨,跟我说几句话,我害怕。”“这有什么用呢?你又看不见我。”孩子回答道:“有人说话,周围就亮了。”黑暗中的希望转化为了对黑暗的恐惧。至于说神经官能症恐惧是现实恐惧的一个特例更是无稽之谈,许多小孩表现出现实恐惧,但究其本质与神经官能症恐惧有几分相似:两者都是力比多无处发泄的结果。真正的现实恐惧反倒很少出现在孩童身上。许多场景在成年后会诱发恐惧症,如站在高处、通过水面上的小路、乘坐火车和轮船等,但儿童却对此毫不畏惧,且越是无知,便越不害怕。监护人巴不得他们多遗传一些自保的本能,不要一再涉险。可是,孩童实际上往往高估自己的能力,既然看不到危险,便不会害怕。他们时常在水边追逐打闹、攀爬窗台、玩弄尖锐物体和明火,在将自己置于险境的同时,也令看护人发愁不已。现实恐惧的出现,更多是教化的成果,因为我们不能眼看他们每吃一堑,方才得长一智。
如果有孩子听从教导,对危险的事物心生恐惧,甚至无须旁人指点就能明白危险所在,只能说明他天生有很强的力比多需求,或者很早便感受到力比多的满足。这类孩子成年后易发神经官能症,也并不奇怪。我们知道,一个人越难容忍力比多的长期淤塞,越容易患神经官能症。你们也注意到,体质因素确有其意义,这一点我们从未否认。我们只是反对有些人挂一漏万,甚至在某些体质因素无足轻重甚至并不起作用的案例中,也拿它作为主因。
从对孩童恐惧的观察中,我们可以得出以下结论:孩童的恐惧与现实恐惧联系不大,相反更接近成年人的神经官能症恐惧。它同样因力比多无处发泄而起,并用外界的事物或场景替代力比多的对象。
你们现在肯定乐于听到对恐惧症的分析也没能给出太多新结论。病态恐惧的情况其实与孩童的恐惧类似,无处发泄的力比多转化成类似现实恐惧的现象,将外界的一丁点危险当成其需求的替代品。这种相似性其实再正常不过,因为孩童的病态恐惧不仅是成年人恐惧歇斯底里症的范例,更是其雏形和前提条件。每种歇斯底里式的恐惧症都与童年的恐惧相关,害怕的内容可能发生改变,本质原因却一脉相承。这两种情感间的区别在于致病机制。对于成年人而言,力比多愿望的暂时积蓄,已经无法转化为恐惧,因为他们早已学会将力比多挪作他用。可如果力比多归属于某个受压制的心理冲动,那与童年类似的关系又会重新成立。儿童尚没有意识和潜意识的差别,通过退回童年的恐惧,力比多转化为恐惧的关口又重新被打开。诸位应当还记得,我们曾就压抑作用谈过许多,但一直追随着被压制的念头的命运,因为这样做更简单,更易表达。与念头相关的情感却是我们所忽略的,现在我们终于知道,无论这些情感在正常时有何表现,它们最终的归宿都是恐惧。情感的转变是压抑过程的一个重要结果,但这一点还不易讨论,因为我们不能像主张潜意识观念的存在一样,轻易主张潜意识情感的存在。一种观念无论是意识的还是潜意识的,都仅有一点差别;我们完全可以说出潜意识中的观念是什么。情感却是一个发泄的过程,它很难捉摸,若对心理过程的前提没有深入的研究和了解,很难说它在潜意识中究竟对应什么。我们暂时做不到这点,只能笼统地说恐惧的发展与潜意识系统存在内在联系。
我曾说过,受到压制的力比多,下一阶段的发展即是转化为恐惧,或者更准确地说,以恐惧的形式得到疏导。现在我必须补充一句:这不是力比多唯一的出路,也不是最终命运。在神经官能症的发展过程中,仍有一股力量想要阻止恐惧的发展,并以多种途径实现这一目标。例如,在恐惧症中,我们可以清晰地看出神经官能症的过程经历了两个阶段。在第一阶段,压抑作用使得力比多转化为对外界危险的恐惧。第二阶段的目标是建立各种防御机制,尽可能避免与外来危险发生接触。压抑作用是自我在力比多的威胁下寻求逃避的举动。恐惧症可被视为抵御替代力比多外在危险的一道防御工事。当然,它并非无懈可击,虽可抵御外敌,却无法安内。将来自力比多的危险投向外界,永远难见成效。所以,其他神经官能症类型为了抵御恐惧的发展,采用了其他的防御系统。这是神经官能症心理学中十分有趣的一环,但要深究起来,未免离题太远,也需要具备一些专业知识作为前提。在此,我仅再举一例。我曾说过自我在压抑作用面前会采取“针锋相对”的措施,反抗的存在也是压抑作用得以持续的前提。这些对立情绪的目标,是集结各种手段,在压制过后抵制恐惧的发展。
让我们再回到病态恐惧上。你们也看到,如果我们仅仅解释其内容,关注其从何而来,以哪个对象或情境为目标,而不过问其他内容,显然不够。病态恐惧的内容之于其本身,正如显性梦境之于梦。在特定条件下,我们必须承认病态恐惧中的某些内容因种系遗传的关系,特别适合作为恐惧的对象,这一点已为斯坦利·哈尔指明。事实上,许多恐惧的对象与危险之间仅仅具有象征性的联系。
到目前为止,我们依然相信恐惧问题是神经官能症心理学中的重要一环。我们强烈地感觉到它与力比多的命运和潜意识系统存在关联。只有一个不争的事实我们还没考虑在内,可说是百密一疏:现实恐惧是自我保全的一种表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