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性之途

自性之途

知识和智慧是两回事。我们都知道,禅宗六祖惠能并不识字,但是他说出来的话,却被称为经,即《六祖坛经》。而我们现在的教育最后关于智慧的这一块,关于“性”的这一块,常被扫出课堂,真是太可惜了。

如果我们真能从这一块入手,就会明白《弟子规》里面有几句非常经典的话:

执虚器,如执盈;入虚室,如有人。

它有更深的含义。你看,端着一个空杯就像端着一个满杯,进了一个空屋就像进了一个坐满人的屋子。这两句是《弟子规》精华中的精华,灵魂中的灵魂。提醒大家注意一件事情,平时到餐厅吃饭,或者到茶楼去喝茶,稍微留心一下周边,你就会听到一种叮叮咣咣的声音,那是服务员在上菜。但是我们到韩国,在同样的地方,却少有这种声音。我没有考证过韩国是否在推广《弟子规》,但有一点是肯定的,那就是他们在践行《弟子规》的精神,至少在餐厅是这样,在茶楼是这样。

如果说前两句,讲的是对自己的严谨,那么后两句,既是对自己的严谨,也是对环境的严谨。如果世界上的每一个人,都待在屋子里面不做坏事,天下还需要警察吗?所以这两句话是《弟子规》精髓中的精髓。

“本自”的密钥,性的密钥,安详的密钥,就在这里。但是很可惜,多少年来,我们却一直让它沉睡。

为此,我们就会明白,古人教学,为什么要先教定性,让学生头顶一杯水,站三四个小时,就是让学生回到现场。一个人假如回不到现场,他做什么都成功不了。有不少老师给我讲,很多学生屁股上都安着滑轮,一堂课不知道要变换多少个坐姿,就是这一块缺了课。我们可以想象,一个连四五十分钟都无法安处的学生,他将来到办公室,怎么会安心工作?将来到实验室,怎么会安心科研?将来到讲台,怎么会安心讲课?将来到工厂,怎么会安心做工?

《弟子规》有言:

墨磨偏,心不端;字不敬,心先病。

这时,我们就知道为什么这么说了。古人认为,内在世界跟外在世界是一个对应。所以对衣服,它要求我们“勿乱顿”,要放好放整齐,是有道理的。如果孩子回家后把衣服随便一扔,书本随便一扔,最后他的内心也是一片狼藉,因为内外是一个对应,一个相应。

勿践阈,勿跛倚;勿箕踞,勿摇髀。

也是非常有道理,它是通过外在的形式来训练你内心的一种端庄。

步从容,立端正;揖深圆,拜恭敬。

也是同样的道理,只要我们把每一个外在动作做到位,我们的内心和外在就会形成一个对应,这样的人生将会是圆满的人生。敷衍潦草的结果是,我们的内心也会是敷衍潦草。

古人讲的报应本质上也是一个相应,一个人心中是善,世界跟他以善相应,一个人心中是恶,世界跟他以恶相应,这就是“命由我作,福自己求”的道理。

当年有人问孔子,说你的学生里面谁最好学,孔子说,“有颜回者好学,不迁怒,不贰过”。当时觉得这句话太平常,但是随着实践传统文化,越来越觉得奥妙无穷。

作为一个人,一个普通人,真是无法做到“不迁怒”的。

那么人在什么情况下会生气?大家肯定会说是不顺心的时候。最根本的原因,人之所以会生气是因为有自我在,是自我被冲撞了。庄子讲,如果你乘舟到海上去航行,撞着一条有人的船,你会很生气,你会质问对方,眼睛瞎了吗?假如撞到一条空船上,你不会生气,哈哈,没事的。说明什么?只要那条船上有人你就会生气。

反过来,人在什么样的情况下才会不生气呢?没有自我的时候。

孔子说“吾十有五而志于学,三十而立,四十而不惑,五十而知天命,六十而耳顺”,“耳顺”意味着什么?无我。

那么如何才能达到无我境界?按《弟子规》去做。一事当前,先替他人着想。时间久了,“我”就会淡化,“无我”就会显现。就像海潮退去,沙滩会自动显现,乌云散去,天空会自动出现。

这就要我们在平时的生活和工作中学会转身、转念。

这“二转”,说起来容易,做起来很难。因为生命的惯性从来都是朝着“我”的,何况在这个大家想着法子加强“我”的时代。

颜回能够“不贰过”,他是如何做到的呢?他是怎样用功的呢?肯定还是回到“本自”。因为只有回到“本自”,才能“本无动摇”。也就是我们常讲的“当家做主”。本自的状态就是“当家做主”。这个时候主人是在家的,只有主人时时刻刻在家里面,他才能避免犯错误。犯错误意味着主人不在家,小偷进来了。小偷一直在伺机而动,主人离开时,就是小偷动手时。就是说,我们要跟踪自己的心意达到一种不间断的程度,这就是功夫。

而要跟踪心意,就要我们识得一个个念头,古人把它叫惑。当一个人能够意识到自己的念头,已是不易。一个人能够做到断念那就是圣人了。对于常人来讲,这显然是一件几乎不可能办到的事情。要把念头断掉,就要把世事断掉,因为念头是世事的投像。可是一个人要把世事断掉可能吗?就算你把工作辞掉,隐迹山林,但你还得吃穿住行。冷了怎么办?饿了怎么办?遇冷求暖,遇饥求饱,这是不是念头?

于是古人开出一个药方,那就是伏住杂念。就是说,当念头到来,更为准确些说是当杂念到来,不必要的念头到来,我们能够降伏它。

我不喜欢降伏这个词,应该是看破它。当我们识破世俗的爱是一个假有,我们就不会为它而起心动念;当我们识破世俗的财富是一个假有,我们就不会为它而殚精竭虑;当我们真正明白了什么是“虚情假意”,当情意绵绵时,我们的心里就会升起一个幽默,嘿嘿,虚情,嘿嘿,假意。

一个虚,一个假,道尽了世俗真相。

见得多,肯定“惑”会多。这些惑,存在心里久了,古人把它视为“尘沙”,真是好。烦恼即是惑,即是念头组。当一个人的心里连念头都没有了,当然就没有念头组。没有了念头组,当然就没有烦恼。

因此,从另一个角度来看,断惑的程度,就是幸福的程度,快乐的程度。

现代人强调有尊严地活着。岂不知只有“独立自主”,才有尊严可言。当一个人不能“独立”,不能“自主”,时时嚷着向娘要奶喝,就没有尊严可言。而要真正“独立自主”,就必须学会向内。因为人本身就是一个宇宙的缩影,他是全息的。既然他是全息的,那就意味着他是自足的,什么都不缺的。既然什么都不缺,那么我们还有必要因为他求而奴颜婢膝吗?

向外求永远无法尊严地活着,因为有求就得卑躬屈膝。

而且“外”无止境,则“求”无止境,尊严就永无实现之日。

老祖先教育子女,“勿营华屋,勿谋良田”,就是看到,如果一个人把营华屋谋良田作为奋斗目标,那他一生都无法找到幸福。那在哪儿寻找幸福呢?——本自。

古人在开发生命本身中寻求幸福,今人在开发地球中寻求幸福,这是两个天大的差异。引导人们向内寻找幸福,是《弟子规》的功能之一。

近年来,全社会都很重视传统节日,而传统节日的仪式中都有唤醒自性的功能,特别是火。打火机刚打着的那一刹那,如果你有足够的细心,就会发现那一刻,你的心中是没有杂念的,这也就是几乎所有的传统节日都有香火出现的原因。

在民间,一些地方元宵节还保留着一种很古老的仪式——点明心灯。

小院里,月光融融,一家人围着一个小供桌,把一盏盏荞面灯从梦中唤醒。

在没点燃之前,灯是睡着的,随着种灯走过,就有一束火焰从梦中伸着懒腰,打着呵欠,睡眼惺忪地醒来。在那个过程中,你的心灵进入天然,进入纯粹,成为一盏灯。这时,火不再是一种状态,而是一个生命,一种精神。那一刻,你会觉得它是活着的,有生命的,会呼吸的。

点灯之后是守灯,守灯之后是落灯。

守灯时分,家长会有一个要求,绝对沉默,不能说话,不能想事。那么干吗?静静地守着灯头,看灯捻上的灯花是如何结起来的,如何盛开的。

那是一种神如止水的境界,你的心和眼前的灯合二为一,一种纯粹的幸福荡漾开来。

事实上,在当时,你的心中就连幸福这个概念都没有,那是一个近乎纯粹的“忘”的境界,正大、光明。它来自当下,来自无数的“这一刻”。

这,就是明心灯。

元宵节的灯必须要用荞面做,当我知道荞面有活血降火功效的时候,心里就生出一个赞叹,古人真是太聪明了,他们居然早就知道荞麦可以让人的血液静下来。古人认为只有你的血液先静下来,你的气才能静下来,只有你的气静下来,你的心才能静下来,而心静下来就是健康,就是安详,就是幸福。

到最后,你会看到灯捻上确实会有一个花蕾,非常神妙,黑色的花蕾,我的老家把它叫灯花。又是一个赞叹,灯花,灯就是花,花就是灯。这时,你才理解古人为什么要燃灯敬佛,因为这时候灯已变成一种花,一个生命,一种植物。你就会明白为什么古人要设计点明心灯这样的仪式,它无疑是祖先精心设计的,它是一条回家的路。而现在城里的花灯和灯会,已经变成了一种气氛的营造,一种竞技,一种规模型的文化活动,原来的那种原始的、点明心灯的意义丧失了。

古人把腊八作为大年的开始,把正月十五点明心灯作为大年的结束,具有非常强烈的象征意义。腊八演绎的是“难得糊涂”,是让人们从生活中回来,回到当下,享受生命,进入时间,而点明心灯是让你带着一种智慧,一种光明,一种明明白白的、当下的、现场的、天人合一的状态去生活。

因此古人最能教他的孩子在当下去享受生活。

点灯,这个再平常不过的事情,却成了值得我们深究,需要我们从哲学层面、心学层面好好探寻的事情。可见古人对他们的子孙后代是如何慈悲如何爱护。他们把我们的心灵叫作心灯,他们以灯喻心,你就会明白心灯这个词,它事实上包含了对人的一种巨大关怀。

一团荞面,做成小茶盅形状,上面有个核桃大的小窝儿,可盛一勺油,其中有一个捻子,就能变成一盏灯。如果没有人去点燃它,它就永远沉睡,但当有一盏种灯走过,它就变成了一个活性的生命体。这时候你就会想,如果人是一盏灯,那么又是谁点燃的呢?你就不能不进入一种敬畏,思索宇宙的奥秘、生命的奥秘。

它会把你带到原点,那个原点就是老家。

当我们明白了灯的意义后,感恩自然在心里发生。因为你要追想是谁点亮了我们的第一盏灯,又是谁不断地给我们灯中添油。因此,元宵节最后会启发你去思考宇宙和生命的第一推动力,思考最初的那一盏灯是从哪里来的,是谁点燃的,那才是真正的“种灯”。

讲一段小时候的经历。那时候家里很穷,元宵节只能给灯添一次油。有一次看着灯里的油快没了,感觉灯就要咽气,马上就要蔫下去的时候,急得扑过去抢油碗给灯添油,不想却被父亲抓住。父亲说,天下没有不散的筵席。我说见死不救非君子!父亲说,天下没有不灭的灯。我说见死不救非君子!在小时候的我看来,灯其实就是一个生命,一个人对生命的珍惜和珍重,就从这里生发了。这件事还让我明白,既然有灯亮,就有灯灭,正因为灯总归要灭,我们就要更加珍惜,敬畏就从这里生发。同时,忧伤也从这里生发。而惋惜和忧伤又反过来促使我们善待生命,善待缘分,从而更加珍重亮着的灯。

因此,古人教孩子点灯其实就是教孩子学会尊敬,学会感恩,学会珍惜,学会守护。

另外,如果我们懂得了灯节的精神,还可以教孩子在生活中的任何一种场景体会到灯。比如说在点燃煤气灶的那一刹那,在打火机啪的一下燃起来的那一刹那。

这时,我们就会明白,《弟子规》所讲的113 件事,也是113 盏灯。我们用心生活,用心工作,用心待人,就是一种灯的状态。因为古人理解我们的心本来就是一盏灯,所以叫心灯。而如果你把心理解成一盏灯,那么,这一盏灯其实是伴随我们一生的,它不单单正月十五在亮着,它日日夜夜时时刻刻都在亮着,如果一刻不亮,那就有麻烦了。所以古人启发我们,每时每刻都要守护心灯。这就是古人讲的善护念,其实就是护灯,就是不要让狂风吹灭了我们心中的那盏明灯,只要这一盏灯亮着,小偷就进不来,强盗就进不来。只要这一盏灯亮着,那么凡是发生于黑暗中的一切错误就会避免。

由此,我们的脑海里就会出现一条长长的传灯之路。

我们再看汤圆的制作过程。先捏一个核,然后把这个核放在糯米粉上,用箩不断地摇摆,让核不停地去粘糯米粉,到一定程度,洒水再粘,如此反复,最后的成果就是汤圆。我觉得这个过程更是一个象征,象征道家对宇宙形成的理解。古人为什么把这样一种食品叫汤圆,我觉得它同样是暗喻“元”。这个过程跟太乙神的诞辰直接促成了元宵节的被约定俗成,被法定,有着一种逻辑上的关系。“元”是意义,“圆”是形态。元者,第一也;圆者,圆满也。元用圆来演义,即是宇宙初开的意象——太极图。这个“元”,显然是太极的文字符号。所以它们可以互相借指。可见元宵节的汤圆不单单是食品,它本身和节日有一定的互指性。

这个汤圆我们还可以把它看成大地上的一轮又一轮月亮,就像无数的月亮仔儿一样,它是一个一个摆在你面前的月亮。

它是满月的一种象征,明月的一种象征。

而真正的明月在民间。如果你有幸在一个万籁俱寂的乡村欣赏过月亮,跟月亮有过神交,体会过那轮伸手能触的月亮,有过那种体验,那么你再回到城市,看到城里的月亮,你就会想到,月亮呀,你怎么会沦落到这种地步,显得这么尴尬。

现在你想和明月进行一次神交,只能在乡间。每一次回到老家,只要有明月,晚上我都会一个人到山头上去。想想看,你一伸手,月亮就在你的手心里。这时你就会知道,什么叫自然,什么叫万籁俱寂,什么叫手可摘星辰,什么叫真正的宁静。

同样,民间的点明心灯,摇汤圆,有点像这时候的清和静。

世界上还有比这更棒的意象组合吗?天上一轮明月,地上一桌明灯。它是明月唤灯火,而不是“明月让灯火”。

由此可知,古人是活在一种怎样的诗意当中。

现代性在消灭传统的过程中也消灭了这种大美,也把人带离了家园。

现在我们使用的暖气片、地暖,可能给我们提供了很多方便和舒适,但给人的感觉却是冰冷的,而记忆中小时候的那个红泥小火炉,它可能提供不了像暖气片这样的热量,但当我们看着那一束火苗的时候,我们觉得心里是温暖的。

无疑,一个人心中有这样一团火苗,有这样一个月夜,你就会发现自己十分富有,你走到哪儿,哪儿都有一盏灯在照耀着你,你就觉得不再贫穷;不管在任何地方任何时候,你都会觉得生命是富足的、活跃的、灿烂的。

因为它会不时地提醒你回到本性,因为那是安详和幸福的源头所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