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永远的张爱玲》大部分作者是海外及港台地区的作家学者,他们笔下的张爱玲呈现了另一个视角,展示的是离开上海之后的张爱玲及晚年的张爱玲。其中最为知名的是夏志清和宋淇。余光中称赞夏志清的功绩“在夏志清之前,上海文坛也有三五慧眼识张(张爱玲)于流俗之间,但是没有人像夏志清那样在正式的学术论著之中把她‘经典化’。夏志清不但写了一部《中国现代小说史》,也只手改写了中国的新文学史”。余光中说得正确极了。但是在张爱玲这座山峰面前,他还是露出了浅陋的一面,“因为张爱玲的杰作早在年轻时就已完成,就连后来的《秧歌》,也出版于三十四岁,她在有生之年已经将自己的上海经验从容写出。时间,对她的后半生并不那么重要,而她的美国经验,正如对不少旅美的华人作家一样,对她也没有多大意义。反之,沈从文不到五十岁就因为政治压力而封笔,徐志摩、梁遇春、陆蠡更因为夭亡而未竟全功,才真是令人遗憾”。余光中是我喜欢的诗人,尤喜“一步就迈进了大内”“储秀宫的一声咳嗽”等句。还喜欢他的钢笔字,手迹难得,只有一本他的签名书。

夏志清悼念张爱玲文章《超人才华,绝世凄凉——悼张爱玲》,写于张爱玲去世后的几天,情辞并茂,感人至深。夏志清虽然高明,依然不免流露庸常之见,什么“她创作的灵感显然逗留在她早期的上海时代”,什么“同时不得不承认近三十年来她创作力之衰退”,“但就整个成就而言,当然张爱玲还远比不上詹姆斯”。想问:鲁迅的创作力是前进了还是衰退了?与张爱玲齐名的苏青的后三十年不是创作力衰退的问题而是生存的问题吧?《小团圆》《红楼梦魇》和《对照记》等等不用创作力和灵感能写出来么,干吗非得像王朔似的要求作家必须一部长篇接着一部长篇小说?这里还想与夏教授商榷商榷“凄凉”用在张爱玲身上合适么,张爱玲自己选择的活法和死法,有什么凄凉可言?张爱玲从来不兴那些廉价的同情(就算是对自己的亲弟弟)。以张爱玲的脾性,她绝不会领受你们的怜悯之情。用《列宁在1918》里的话来说:“高尔基同志,丢掉你的怜悯吧!”千万别用世俗的观念来看待张爱玲的所作所为,更千万别学梅娘,“给你(张爱玲)介绍一位风流倜傥的男士”(《“北梅”说给“南玲”的话》)。

张爱玲的遗产委托给了宋淇,宋淇是张爱玲离开中国之后最重要的朋友,一直到张爱玲死。张爱玲与宋淇、邝文美夫妇的友谊,感人至深。宋淇写道:“一九五五年秋,爱玲搭乘‘克利夫兰总统号’邮轮离港赴美,到码头送行的只有文美和我。船到日本,她寄出一封六页长信,其中有些话:‘别后我一路哭回房中,和上次离开香港的快乐刚巧相反,现在写到这里也还是眼泪汪汪起来。’”

唐文标则是热爱张爱玲的另一类极端人物。可以说,唐文标只手掀起“张爱玲热”的第二拨浪潮(第一拨是上海沦陷时期),从此“张爱玲热”就没有歇凉过。唐文标发了疯似的搜集张爱玲旧作逸文,不管不顾张爱玲的感受,唐文标令张爱玲头疼死了。唐文标是为“张学”殉职的第一人。我很喜欢唐文标的文笔,明明是学术文章,却写得引人入胜。他的死,实为“张学”的一种损失。

最后来说说《永远的张爱玲》的编者季季。没有季季,便不会有那么多的域外好文章加入本书。季季阻止了戴文采《我的邻居张爱玲》发表在她任职的报纸,曾得到张爱玲的感谢,“感谢所有的一切”。季季文章《我与张爱玲的垃圾》缘由戴文采的文章,季季称:“D小姐的万字稿,简单地说,就是要向万千‘张迷’报告张爱玲垃圾的内容——有谁见过张爱玲的垃圾?”如今季季编此书却将戴文采翻检张爱玲垃圾的万字稿收了进来。戴文采振振有词:“只有张爱玲,才值得我这样做的!”好一副唐文标口吻。戴文采的极端做法逼得张爱玲魂飞胆破,季季指责戴文采:“你知道张爱玲被你吓得马上搬走了吗?你知道张爱玲前几年常常搬家,把《海上花》的英译稿弄丢了吗?”

很庆幸自己三十几年前即开始搜求首发张爱玲作品的刊物,一九四九之前的首发刊几乎一网打尽。如今这些记载着张爱玲文字的精灵,默不作声地支撑着我,写了上面的几千个字。不光是因为张爱玲一百年诞辰,九十九年或一百零一年,我也这么写,也只会这么写。

二〇二〇年七月八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