家在太平桥畔
关于北京史地的书籍,寒舍尽力量收集,其中有一部分旧报刊和旧地图。这方面的书刊很多,唯有《燕都丛考》和《北京历史地图集》是必备的,没有这两本书,您对北京就是一知半解,跟您聊起来就费劲。听着好像我很关注老北京似的,其实我更关注的是居住了三十多年的按院胡同及其周边,即太平桥畔大大小小胡同的文字记载。
关于按院胡同,我写过几篇小文,其中《吴宓曾住按院胡同》写得不坏吧。按院胡同居住过董必武、南汉宸等历史名人,可见这条胡同的名分不小。来几段民国旧报抄,事无分大小,只要有“按院胡同”四字就成——“阜成门内按院胡同前财次张训钦宅被抢 前晚八时三匪徒叩门持枪拥入抢去钞金饰衣物约千元以上”。
“买鸡偷鸡。按院胡同小大院路南某姓院内。养着八只很肥的油鸡。十三号夜里这八只鸡都给时迁儿偷去了。当时某姓听得院中的鸡声有异。等到爬起床来往外查看。街门已开。鸡毛满地。早已毫无踪影。当十二日那天。某姓门前。来一收买肥鸡的。某姓即以所养的鸡令买鸡的看。后因价值未能议妥。买鸡的就走去了。当夜就出了这事。”
“昨日下午一时许,由西城按院胡同陆军行营总执法处绑出盗犯尹庭槐王海峰二名,令坐骡车两辆,由少校副官马长龄带马步队一百余名押解,经沟沿国会街出顺治门过骡马市大街等处,二时半抵天桥刑场,当即执行枪决云。”这一连串的地名,我当然门儿清,您没被绕晕吧。
按院胡同南边是兴盛胡同,姜德明先生在《胡同梦》里提到过:“一九五〇年到北京新闻学校来报到,起先说到香山,后来还是通知到西单舍饭寺西口的大磨盘院二号,那是个典型的大四合院。校部安排我住在兴盛胡同的宿舍。这也是个门洞深,有廊子和古树的院落。南跨院还有半亩废园,草丛里一片秋虫声,让我想起鲁迅先生‘老虎尾巴’后边的那个小园子。人们说北京的胡同里藏龙卧虎,说不定这宅门里亦曾住过大人物。”
姜先生说得没错,一座古老的大院子大概率存在着一个大人物的故事。前些年在姜先生书房里聊天,我问姜先生到过按院胡同么,他说路过过,是个小胡同。《胡同梦》里提到的“舍饭寺”“大磨盘院”都属于太平桥周边。有二十来年的光景,我几乎天天上下班途经此地。《京师坊巷志稿》记有“磨盘大院、京畿道胡同、上岗、沟头、安元胡同、北闹市口(迤东有太平桥,迤北为锦什坊街)”。
这里的“上岗”,曾经住过一个顶顶大人物阮元阮文达(1764—1849),阮文达被尊为“三朝阁老、九省疆臣”。《天咫偶闻》记有“阮文达公蝶梦园在上岗。公有记云:辛未,壬申间,余在京师赁屋于西城阜成门内之上岗,有通沟自北而南,至岗折而东。岗临沟上,门多古槐。屋后小园,不足十亩。而亭馆花木之胜,在城中为佳境也。松、柏、桑、榆、槐、柳、棠、梨、桃、杏、枣、柰、丁香、荼䕷、藤萝之属。交柯接阴。玲峰石井,嶔琦其间。有一轩二亭一台,花晨月夕,不知门外有缁尘也。余旧藏董思翁自书诗扇,有‘名园蝶梦,散绮看花’之句,常悬轩壁,雅与园合。辛未秋,有异蝶来园中,识者知为太常仙蝶。继而复见之于瓜尔佳氏园中,客有呼之入匣,奉归余园者。及至园启之,则空匣也。壬申春,蝶复见于余园,画者祝曰:苟近我,我当图之。蝶落其袖,审视良久,得其形色,乃从容鼓翅而去。园故无名也,于是始以思翁诗及蝶意名之。秋半,余奉使出都,是园又属他人。回忆芳丛,真如梦境矣。癸酉春,吴门杨氏补颿为画园图,即以思翁诗翰装冠卷首,以记春明游踪焉”。人走茶凉,屋院亦如是,阮文达搬走后,“此园今已改为花厂,无复亭台花木,只石井存耳”。
上面几处提到的“沟沿”“沟头”,有必要解释几句。北京城的排水有几条途径,《燕都丛考》云,“内城西则有大明濠。由积水潭而南,经西直门大街,直达于象坊桥,迨民国十四五年,始改为马路,坦平直达,无复沟洫之遗”。说白了,大明濠自明代以来就是条袒胸露腹的臭水沟,老百姓的生活垃圾及便溺全往沟里倾倒。清代称这条明沟为“沟沿”,沿途建桥以利出行,《乾隆京城全图》上沟沿的桥名,如马市桥、石驸马桥等,如今只有太平桥的名称留存下来 ,而马市桥名实皆失,石驸马桥改为石驸马大街,现在叫“新文化大街”,因为刘和珍的母校在这条街上,鲁迅的名篇《纪念刘和珍君》的缘故。我上小学时坐公共汽车,售票员报站名还是“石驸马桥到了!”呢,可见老地名的韧性。
太平桥畔住过的现代名人也有不少。张恨水1946年到北京定居,“张恨水回到北平不久,便委托邓季惺在内四区的北沟沿购买了一所四进院落的大宅子,门牌甲二十三号,位于砖塔胡同西口。……张恨水买下的这所宅院,共有三十多间房”(《张恨水传》)。老北京有三个时期,大宅院供大于求:一是1928年的迁都南京后,二是抗战胜利后,三是1949年北平和平解放后。
齐白石故居位于太平桥畔跨车胡同十五号,如今尚完整地保存着,虽然周围高楼林立,早已没有了“门墙似旧,里巷依然”的古城味道,退而求其次,于齐白石门口发一番思古之幽情吧——隐没于尘埃里名人故居的幸存者。
文史学者邓云乡对于太平桥再熟悉没有了,小口袋胡同、巡捕厅胡同、舍饭寺、京畿道、辟才胡同、察院胡同、锦什坊街[本报(《藏书报》)前刊拙文《宋存城存,宋亡城亡》的宋哲元武衣库旧宅即在此街西侧],邓云乡往往返返,如数家珍。几十年后邓云乡旧地重游,叹曰:“当年‘巡捕厅’的老样子,我还是认识得清清楚楚的。我仿佛看见两位十七八岁的风华少年,穿的都是蓝布大褂,下面是轮胎底的廉价皮鞋,骑着两辆旧自行车,从胡同东口迎着斜阳向西而来,在路北一个大红门前停下,跳下车来……”
留给古城怀旧和惆怅的地标越来越少了,只有向邓云乡那样,用文字来记录往昔的模样。正如《天咫偶闻》作者震钧(1857—1920)说的那样:“西城旧屋,日见其少,真如昌黎所谓:一过之再过之,则为墟者也。”
二〇二〇年三月五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