改变命运的考试

40 改变命运的考试

人生中总会有那么几次“一考定终身”的考试。我总结为“人生如大考,大考如人生”。

张爱玲说:“大考的早晨,那惨淡的心情大概只有军队作战前的黎明可以比拟,像《斯巴达克斯》里奴隶起义的叛军在晨雾中遥望罗马大军摆阵,所有的战争片中最恐怖的一幕,因为完全是等待。”(《小团圆》)

做学生时只经历过幼儿园升小学,小学升中学的考试。“幼升小”实际用不着什么考试,但是得有老师的一纸评语,我的评语是民国第一总理熊希龄的侄女熊秀琴老师给写的,也许可算作我人生的唯一殊荣。小学升中学,是人生的第一次“大考”,我却考砸了,被分配到北京最差的一所中学。初中毕业那年,高考停止,上山下乡去了内蒙古农村。

刚刚下乡的那段时间,新鲜感尚未飘散,扎根农村一辈子的思想尚算牢靠。可是没过两年,一部分知青被招工,离开了艰苦的农村。这下子留在农村的知青,人心便涣散了、动摇了。说来我还是我们村第一个被选中招工的知青,经过体检和政审,被莫名其妙地刷下来,而我们知青户其他四个知青选上了。所谓“莫名其妙”,我心里是门儿清的,自己家庭出身不如那几位知青。这次未经考试的大考,锻炼了我的承受力,以后的挫折还多着呢。

一九七五年夏天,还在农村苦熬岁月的我等来了另一次大考。当年的时代背景是,要通过文化考试招收一批知青上“工农兵大学”,著名的张铁生“白卷事件”即是这个背景的产物。这一年还有个重大情况让人分心,有些知青通过“病退”离开农村把户口调回了北京,剩下的知青也打起了“病退”或“困退”的脑筋。我又想打“病退”的主意,又不想放弃近在眼前的“报考”。进退两难呀,而且这次考学不大看重家庭背景,很容易考上,考上可就回不了北京啦。远在青海的父亲不大了解情况,来信鼓动我“报名考学”。这年七月二十一日日记:“爸爸今天来信,让我只管去(考学),他并不十分了解内情。七八年了,就混个库伦师范,不像话,让人耻笑,真让人左右为难。不管怎样,何去何从,马上就要决定!”

几天后,七月三十日日记:“本来今天可以去报考,却阴雨连天了。下午接到公社电话让我去。三点半冒着大雨徒步三十里赶到公社。没有什么阵势,只写一篇批判‘读书作官论’‘读书无用论’的作文便完事了。”写的时候,我忽然冒出了交白卷的念头,想诉苦称在农村干活拼死拼活哪有时间读书等等(当时并不知道那个交白卷的“英雄”张铁生)。

九月十四日:“中午王静学回来了,告诉我录取的是库伦师范,王与吴没录取。终于有了结局,库伦师范!库伦师范!一点也没超出意料之外,而且还是我一个人。心情极为矛盾,今天才理解矛盾的痛苦。我大概要抗拒不去。”

因为我考取而退学,几个月后当我申请“病退”之时,公社领导不给盖章,那位领导训我:“考上库伦师范你不去,要是吉林师范你就去了吧!”意即我看不起小县城。

这次退学最终因祸得福,一九七六年二月,我“病退”成功,户口调回了北京,从而见证了一年后载入史册的“恢复高考”。

回到北京之后几个月,我就被分配了工作。在农村时我们曾议论,只要能回北京给个扫大街的工作也干。真回了北京,就有了高低卑贱之分了。分配给我的工作是伺候人的工作,当初还是欣喜地上班了。我从事的这个行当,根本没有文化学习的氛围,所以一九七七年恢复高考的好消息,在单位一点儿积极的反响也没有。我虽然略有心动,却不敢表露,怕被扣上不安心本职工作的帽子。还有一个心思,自己的实力不够考正规大学的,初中毕业,中间又荒废了自学。

虽然没有胆量报考,但是心中“我要上大学”的火种一直没有熄灭。父亲在一次吃饭时甚至为五个孩子无一大学生而失态痛哭。

再过了几年,成家生娃,老婆孩子热炕头的生活磨平了锐气,如果没有正规大学之外“成人教育”的强劲东风,我会浑浑噩噩地混日子下去。成人教育形式灵活,大致有“电视大学”(电大)、“职工大学”(职大),以此类推还有“函大”“夜大”“业大”,俗称“五大”。促进我报考职大的另有原因,我的弟弟及几个同学此时已考入了职大。

一九八五年二月,我的“大考”计划启动。第一步“报考”就遇到了难题,单位领导说什么也不给我盖公章,原因我就不在这儿说了,反正不给盖。反正最后我报上名了,上学又不是参军。我当时暗下决心:“只有考上了争口气!”

一边上班一边顾家一边复习功课,苦不堪言啊,幸亏年富力强,心中又憋着一口气,居然在短短几个月内将高中课程拿了下来,“函数”这门最头疼。“数学”用了一个月,“地理”和“历史”用一个月,“语文”和“政治”各半个月。

大考之日,四月二十一日“早上六点半起床,不用等闹铃叫人。自从六三年小学考初中以来,我还是第一次参加重大考试,心情紧张。八点多到了红塔商场对面的一一二中学,考场在四楼。八点三十分语文开考,时间不够用,作文仅剩下四十分钟。中午小睡片刻,再赴考场,拿到地理卷后就呆住了,考的题目和我温习的重点对不上。政治题目对我路,可能考得不错”。

又紧张地复习了一周,弟弟及时送来先于职大开考的电大试卷,至少挽救了我三十分。四月二十八日“今天考了数学和历史,弱项完成得不错,历史题也出到我手里。关键在六月一日看成绩了。要做好落榜的思想准备。一帆风顺从不是我的命。考完了,真轻松,可以看看闲书了”。

五月三十日:“阴沉沉的天。早上八点到月坛中学——这个决定我后半生的地方。分数榜也许早几天就公布了,我还傻等着呢。终于看到了那几个不同寻常的阿拉伯数字:48、68、61、51、53,总分281。回想起二十三年前的升中学考试我失败了,两年前的大雨中赴考不算数吧,而今录取分数线是280分,我以一分险胜!”

四年的职大学习,仍旧是一边上班一边顾家一边上学。四年中我没有休息过一天,因为我上学领导不批准,所以只能将休息日拆成两个半天去上课。四年后,我拿着毕业证书给领导看,半年后,领导升迁了我的岗位,他对我说:“当初不批准你报考,是因为知道你准能考上!”一纸文凭,几乎改变了我后来的人生道路,福兮,祸兮,难说得很。

二〇一九年九月十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