两个父亲的买书

29 两个父亲的买书

两个父亲,一位是生身父亲,一位是岳父。二老都雅好买书,父亲甚至编撰有藏书目录,岳父则没有那么隆重其事。所不同的是,父亲从不在书上写买书日期,而岳父则每书必写明时间和地点,如“某年某月某日购自甘家口书摊”,所购书的档次也就可想而知。

岳父的买书受到岳母的管束,岳母掌管财权,上有老下有小,收入微薄,难免对岳父的买书多有啧言。岳父喜欢写毛笔字,舍不得花钱买好纸,凑凑合合在报纸上写。岳父前几年病故,我在整理遗物时,翻出深藏于木箱里的几捆宣纸,心头不禁难过起来。这几捆宣纸不会是什么名贵的古纸,岳父亦舍不得用。遗物中最多的是书,更是没有好版本的书,有点纪念意义的书,如我给岳父买的《书法大字典》《宣和书谱》等,我拿了回来,更多的书只好卖了废品。岳父喜欢看点所谓内幕八卦一类的书,印制精良像那么回事似的,我挑了出来没舍得卖废品,拿回家上网百度一下作者,敢情是些个招摇过市的骗子攒的书,赶紧卖了废品。所谓“开卷有益”,真是不能一概而论。

岳父是老革命,在山西与日军作战。他老人家跟我讲,抗战胜利那天,才在炕上美美地睡了一觉,抗战时期从未睡过囫囵觉呀。开国大典岳父参加了,位于观礼台,可见有一定的资历呢。岳父留下的书里,版本年代最早的是几本袖珍式的小书,现归我保存。

父亲的买书,较具系统,那就是围绕他的明史研究来选购书刊。笼统地说明史,有点大吧,我现在才搞清楚一些,父亲的明史研究侧重于“明初封建土地占有形式”“明代封建社会土地所有制问题”,并且已写成这方面的两部书稿。还有一部书稿《〈明史食货志〉考释》及大量的学习笔记和卡片。

虽然父亲下了那么大的功夫,最后竟一事无成,只能说是机遇不配合。比起父亲的学术研究水平,我恐怕三辈子努力也赶不上,机遇却比父亲好上百倍,出了三十来本书,上哪说理去?

两个父亲对我都非常大方,看中哪本书,只要我张嘴马上说:“给你给你,现在就拿去!”老版《随园诗话》《插图本中国文学史》就是我从父亲书架上要来的。看到父亲藏书目录里的老版《骨董琐记全编》《古今典籍聚散考》,馋得要命,使劲地追问书上哪去了。有一个时期,我对旧书的迷恋到了魔怔兮兮的地步,为了那些书,甚至不惜回到那个时代。现在这两本书的老版本默默地躺在我的书架,甚至已有了复本,可是见到书品过硬的我忍不住还会买。

父亲于大西北工作了很长的年头,我曾去那里待了两年。父亲经常回北京出差,出差的任务之一即为单位采购图书。采购来的图书先在父亲的办公室放一段时间,然后再归集到阅览室。父亲自己读的书还是自己花钱买,从来不占公家便宜。像《历代诗话》是从北京买的,为的是几天几夜火车上破闷。《明會(会)要》精装两册则是母亲在北京买了邮寄到大西北的。

父亲于大西北买的书,前几年父亲搬家,让我去挑。我挑了一百多种二十世纪五六十年代出版的书,如《杜诗镜铨》《李商隐研究》《唐诗杂论》《明清史论丛》《明代粮长制度》《三家评注》《诗比興(兴)笺》《杜甫诗论》《诗义会通》等,多为父亲明史研究参考书和喜读书。父亲爱护书,几乎每本书都要用牛皮纸包上书皮,像二十四史这么庞大的书也要包书皮,而且包得非常齐整。我包书皮之齐整也许是受父亲的影响。

登记这批书时,我发现了一个有意思的细节,有的书里夹有购书发票,如“1960年4月22日 西宁新华书店 八角”。有的盖有购书纪念章,如“乌兰毛主席著作发行台”。这些个细节令我回想起难忘的岁月。

还有一本更有意义的书《中国科学技术史》,这是多卷本的书,每本都包了书皮,奇怪的是书皮上的书名不像是父亲的字。我问父亲,父亲说当年他是出一本买一本,单位的同事学他也是出一本买一本。书皮上的字是石域成写的,真是好字。我在父亲那儿待了两年,学会了打桥牌,水平突飞猛进。石先生高个儿,风度端凝,和我家住对门,牌局多设在我家,石先生牌风稳中带凶,很喜欢和我打对家。牌桌上石先生掏烟点烟的姿态很优雅,可是我观察大人们打牌时从不让烟。石先生一度迷上了象棋,天天拉我下棋,把我家新做的茶几敲得一个坑一个坑,父亲很生气。前几年听父亲说起石先生去世了,我再也没有见过像石先生这样的人。

父亲今年99岁了,还在买书和读书。有的时候是托我在网上买,有的时候是我弟弟开车带父亲去三联书店买。弟弟对三联书店收银员说,我爸该算贵店最高龄的买书者了吧?每次买书都是大好几百块钱,父亲说,此生无所他求,只有这点书钱该花还是要花的。父亲抱怨现在的书用纸太好,拿在手里太沉,像上个月我刚刚给他买的精装《阅微草堂笔记》,我拿着都费劲,这时想起线装书的好处了。

父亲过去也买些线装书,由于家累,未能放手买。也是由于家庭负担的缘故,一套线装廿四史请旧书店来家收购,给了不少钱。我少年时,父亲带我去西单旧书店卖书,店员熟练地分拣,一边说这个九折,这个六折,这些只能上秤约斤了。我在一旁看着觉得很惊奇。

前几年的一天,父亲突然来我家,手里拿着一个大纸袋,递给我说这几本书和稿子交给你保管。说完连楼也没上便匆匆走了。这几本书里有两部线装书《温飞卿诗集笺注》和《唐四家诗集》,书里夹着中国书店购书发票,这引起了我的遐想。购书日期是1972年6月21日,那段时间我也在北京,从插队的农村回到北京和父亲汇合,打算是调到父亲单位,不情愿在农村扎根一辈子。

这两部书一部三块一部两块,如今增值一万倍,当然不能这么换算。1972年,据已故学者王学泰回忆,琉璃厂书店刚刚政策允许上些古旧书了,但是买书还是需要单位介绍信的,这张发票抬头写着“光明日报”,当年属于很硬的单位。今天,买书也许是最最轻而易举的事情。往日书情,不堪回首啊。

二〇二〇年十月二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