相公殿 三北敌后抗日第一战

相公殿 三北敌后抗日第一战

浦东武装南渡杭州湾,战前摸清敌情,周密设伏,战斗激烈,从毙、伤敌人的数字看战果似乎不大,但战斗的意义不可小觑!

相公殿打响三北敌后抗日第一枪的故事,我们差不多都知道一些,可又知之不详。

这次战斗一般被称为“相公殿战斗”。战斗的地点在相公殿西3里许的六塘上,抗日部队埋伏在六塘北侧四灶路西至向天庵一线。

六塘早已成为一条区间道路,如果不是道路名字里还保留着海塘的信息,我是无论如何找不到这曾经的海堤的。进入崇寿镇地面,沿永清南路,过崇兴街,交通指示牌显示,前方右转便是六塘东街。当地人喜欢依路起屋开店,六塘路两旁楼房鳞次栉比,间有开门营业的店面,故称其“街”。沿六塘东街行进数百米,见有一路牌,上写“向天庵路”。相公殿战斗伏击线的西端便是向天庵!感谢为这些道路命名的人们。我有点小兴奋,我开始接近战斗地点了!

1941年6月18日。

姚北崇德乡三村(今慈溪市崇寿镇崇胜村)。

清晨,一小股日军从村前的六塘上经过,去往相公殿方向。这时,从村后开来了一支100多人的队伍,穿着一色的芝麻土布便服。村民们惊讶地注视着他们。这支陌生的队伍为何在这个时候来到这里?早先听说这两天后海过来一支队伍,他们不向老百姓派款派粮,保长不明底细,向群众派款准备酒席慰劳他们,他们不仅拒绝赴宴,还一定要保长把派款退还给群众,会不会就是这支队伍?

村民们的猜测没有错,这正是后海过来的那支队伍。根据华中局和新四军的指示,中共浦东工委决定派部分武装力量进入浙东三北地区,为开辟抗日根据地做准备。就在两天前的6月16日,中共浦东工委委员、军事部部长蔡群帆和“五支四大”大队附林有璋率130余人,沿用第三战区淞沪游击队第五支队第四大队的番号(简称“五支四大”),在先行到达三北活动的“宗德三大”接应下,于相公殿外的海滩登陆。今天清晨,他们从村民处获知,骚扰相公殿的日军是从庵东据点出动的,当即决定,在敌人回庵东的路上,出其不意地打一场伏击战。部队一进村就进入战斗准备,一面动员群众做必要的疏散隐蔽,以防万一,一面派人侦察敌情,向村民了解地形。据侦察,在相公殿街上有日军36人,汉奸翻译1名,除日军小队长和翻译各带一支短枪外,共有33支步枪、1挺轻机枪、1个掷弹筒。根据敌情和地形,部队做了伏击部署。

关于地形、伏击部署和战斗过程,地方党史研究者为我们留下了翔实而生动的记述:

三村是盐场里的一个村落,村民居住分散,房舍周围的白地场上分布着一个个高高的泥蓬,是盐民用来制卤的。村南有一条东西走向的六塘,是敌人回庵东的必经之路。塘南100米处有一块义冢地。塘北是沟,沟旁有几间以前住税警的小屋。从小屋跨过塘沟,向北是姚家,姚家的西面是向天庵。姚家靠西北,是胡家、许家。姚家和向天庵与六塘呈平行分布,距六塘均在60米左右。伏击的火力点就部署在塘南的义冢地和塘北的姚家、胡家、许家、向天庵一线。在胡家和许家各部署了一挺机枪,指挥的位置在胡家。后来有消息说,相公殿南面的坎墩也有日军骚扰,为使塘南的部队免遭日军的夹击,将其撤回,加强塘北的伏击力量。

太阳西斜,估计日军快从相公殿出来了。趴在许家屋前大树上的瞭望哨,目不转睛盯着相公殿的村口。不多时,日本鬼子从相公殿出来了,开头是几个尖兵,翻译走在最前面,后面跟着6个士兵,其中一个掮着一面太阳旗。接着是两路纵队行进的30个士兵。最后面是强拉来的民夫,挑着香烟、老酒、鸡鸭等物资。瞭望哨飞奔胡家向蔡、林报告,战士们立即进入战斗位置,机枪架在离六塘约80米的泥蓬上。

林有璋睁大双眼,只见日本兵头戴钢盔,脚穿皮靴,一色黄军装走在六塘上,耀武扬威如入无人之境。他沉住气,并不打枪。当日军大部进入伏击圈时,他扬手打响第一枪,各个火力点枪声齐鸣。埋伏在“五支四大”东面的“宗德三大”小分队也发挥火力。密集的弹雨射向日军。鬼子毫无防备,霎时慌成一团,弄不清出了什么情况,等他们清醒过来时,地上已躺倒了好几个。没有死伤的纷纷滚下六塘,死命顽抗。突然,掷弹筒打中了许家的草舍,顿时浓烟冲天。部队马上派出五六个战士灭火。战斗在继续,敌人的伤亡在增加。林有璋一声令下,战士们勇猛地冲向六塘。鬼子慌了手脚,匆忙割下两具尸体的右臂,弃尸而逃。当时正值麦冬收获时节,鬼子沿途抢去农民淘洗麦冬的几只长箩,装抬伤兵逃回庵东。第二天,部队派人到庵东侦悉,抬回去的伤兵中又死了6个。这样,此战取得毙、伤日寇各8名的战绩,而我无一伤亡。

(《相公殿首战日军》,范子芳整理,原载于《三北风云》第4期)

这是中国共产党抗日武装在三北敌后根据地抗击日军的第一战。这一战算不上大战,但是在浙东抗日斗争中的意义却非同寻常。老百姓争相传着“海北来了一支纪律好、能打鬼子的队伍”,还说,“在相公殿打死了日本鬼子莫佬佬”。

新四军研究会的同志说得好,这是一场政治仗、信心仗。

翻阅这些史料的时候,我一直在想一个问题,我党浦东武装南进部队为什么能够打胜这一仗?

当然这首先取决于浦东武装南进部队是一支经过历练的部队,林有璋又是一位实战经验丰富的指挥员。但更重要的恐怕还在于,部队得到了当地群众的认可,老百姓支持他们。出于“灰色隐蔽”需要,我党浦东武装用的都是国民党军队番号,当地百姓并不知道他们是共产党、新四军的队伍,但老百姓觉得他们与以前在三北的国民党部队不一样,真抗日,能打仗,还时时护着老百姓。

党史史料里有一段写战斗前群众送吃的给战士的叙述,文字不长,却引起我的注意。听说要打日本人,当时三村一些村民很振奋,有要求参战的,也有要求分配做后勤的。有村民看到战士们还没吃上午饭,就自动煮了一锅蚕豆(当地叫大豆,观海卫一带也叫倭豆,与戚继光抗倭有关),一把一把送到战士手里。

新四军研究会又给我们带来了惊喜,他们找到一位叫肖林的老同志,就是当年为浦东部队提供情报的六塘许家的那个少年,如今已是耄耋老人。他为我们进一步揭开了抗日部队能够取胜的秘密。

肖林原名许中惠,1929年12月出生。父亲许深洋,是开明绅士,在相公殿一带有一定的声望。1941年6月18日清晨,相公殿西街方向传来了爆炸声,稍后街上传来日军就要进村的消息。许深洋看到村里鸡飞狗跳,老百姓四散奔逃,慌忙叫来为“逃丁”在许家做长工的胡金潭,要他将许家两个女儿护送到中舍村的亲戚家去,以免遭日本侵略军糟蹋。当年许中惠只有12岁,许深洋要他跟在身边。后来打探得知,驻庵东日军一个小队这天到相公殿除了勒索物资,还想逼迫国民政府乡长陈庭辉担任维持会会长。陈一边好菜好酒招待,一边以种种借口拒绝。上午10时左右胡金潭回来,还领了蔡群帆、林有璋来到许家。许深洋得知他们要打日本人,非常支持。为了帮助部队弄清日军的人数和装备,许深洋叫胡金潭去相公殿找乡长陈庭辉。陈给胡一只红袖章,让他上街去看。胡戴上袖章,装作乡公所人员到街上转了一圈,看到了36个鬼子、1名汉奸翻译,有2支短枪、33条长枪、1挺轻机枪、1个掷弹筒,还得知陈庭辉正在筹办十几担酒和鸡鸭鱼肉,日本人准备下午回庵东。

相公殿南面是坎墩,林有璋不清楚那里是否有日军,就与许家商量,让胡金潭去探听。同时,为了进一步核实日军的人数、武器,又让许中惠和姑父一起去相公殿侦察。许中惠他们到了相公殿,见不到乡长,就找了乡长的弟弟陈庭槐,了解到日军集中在乡公所和牛车路两个地方。许中惠和姑父分别去数了人头,查了装备,结果与胡金潭了解到的一样。许中惠还探听到日军三四点钟才能回庵东的情况。不到一小时,许中惠和姑父就回来汇报了。胡金潭也回来了,他在坎墩一个行贩那里打听到,坎墩没有日军。林有璋根据掌握的情报,把部队全部埋伏在四灶路靠西一点至向天庵的六塘北侧,部署了约500米长的伏击线,配置了3挺机枪,其中1挺机枪就架在许家屋顶上。因坎墩方向日军情报不十分确定,林为避免日军夹击,撤掉了六塘南侧的伏击点。

80年前那个下午发生的事在肖林老人的脑海里挥之不去:“下午,中队长张震叫我爬到一棵大楝树上瞭望。3点钟左右,我看到日军排着队从相公殿西街出来,就下来报告。张震跟我点了点头,即命令战士做好战斗准备。战斗开始前,张把我按在洼地里,叫我不要露头。六塘高出晒盐地有一丈多,塘上有两间税警队的瞭望小屋。我看到伏击部队最靠前的离六塘只有五六十米。开火的时间选在后面的挑夫走入小屋后,南边小屋正好保护了这些老百姓。走在前面的日军突然遭到排枪袭击,倒了一大片,接着是一阵鬼哭狼嚎。日军清醒后急忙卧倒,开始打掷弹筒。一发炮弹落在了我家的一间茅屋上,茅屋着了火,部队马上组织扑火。过了二十来分钟,日军向西南逃窜,枪声逐渐稀疏下来。战斗结束后,塘南留下两具割去右臂的日军尸体,日军的饭盒、军鞋、钢盔等狼藉一地。因伤员多,日军抓了六塘南侧淘麦冬的农民当差,用装麦冬的箩筐抬走伤员。第二天,据抬日军伤员回来的农民说,抬回去的14人中,又死了6个。”

肖林老人的回忆里提到了日军割臂弃尸的细节。在日军传统中,战场上弃尸是对军人归属感的伤害,会严重影响部队士气,若遭遇惨败战事,无法带走尸体,就采用军官割一条臂或一只手,士兵割一只手或一个手指,以专用的“化学燃烧毯”或干脆架上柴火烧制成遗骨带走的做法。可见这回在相公殿,日军真的被打得很狼狈。

相公殿这场战斗,应该说是许中惠的一个人生转折点。这次战斗,胆大心细的指挥员林有璋成了少年许中惠心中的偶像。许中惠决心跟随林有璋参加抗日队伍。今年92岁的肖林老人回忆说,他要参军的念头,父亲许深洋听了没有反对。“跟好人,出好人”是父亲一贯的想法。林有璋考虑到许中惠年龄小、读过书、头脑灵光,把他安排到慈北古窑浦联络站,那是专为根据地采购药品、医疗器械等急需物资而设置的。后来许中惠调到第三支队队部时,林有璋已经化名林达,成了第三支队主官,先后任支队长、政委,许中惠当了林达政委的通信员。许中惠来到林达身边后,第三支队在洪桥、马家桥、东埠头等战斗中都打了胜仗,林达跟许中惠开玩笑,说他是福星,“你来了,我们接连庆祝胜利”。1945年10月,浙东纵队奉命北撤,许中惠因为年龄还小,没有随队北撤,而是留在当地。分别时,林达政委告诫许中惠要注意斗争策略,保护好自己。此后,许中惠以学生身份为掩护开展情报工作,1946年10月加入中国共产党,后加入余上县武工队,成长为威震一方的“飞虎队”的队长。1947年7月,林达在山东鲁西南战场被敌机扫射中弹牺牲,许中惠闻知悲痛不已,从此改名“肖林”。以后的革命工作中,他一直以肖林的名字行世,活跃在浙东的山水间。中华人民共和国成立后,他曾任中共庄桥区委书记兼公安分局局长、宁波造船厂副厂长等,1985年离休后,还担任宁波市新四军历史研究会理事。

再回过头去看那场战斗前被派去相公殿、坎墩侦察的那位“逃丁”的许家长工胡金潭吧。似乎没有史料提到他,肖林老人的口述里也没有说他。一次访问红色历史研究者途中,在坎墩的大路旁,我看到胡金潭的名字赫然出现在坎墩籍战斗英雄的光荣墙上:

胡金潭(1916—1984),1916年出生于坎墩二灶九甲弄村。幼年丧父,少年丧母,成年后两次被国民党军队抓壮丁,想方设法逃脱。1941年跟随共产党“三五支队”走上革命道路,曾参加孟良崮战役、济南战役、淮海战役和渡江战役等大小战斗100多次。1945年12月加入中国共产党。荣获中华人民共和国三级独立自由勋章、中华人民共和国三级解放勋章、淮海战役胜利纪念章等。1955年被授予大尉军衔。

从向天庵东行五六百米,六塘北侧建有三北敌后抗日第一战纪念碑和纪念馆。纪念碑上的字是康有为女弟子萧娴女史的隶书,遒劲大气。我在这五六百米的塘上踟蹰。再回到向天庵路,已近中午,便在六塘东街与向天庵路口一家面馆坐下,要了一碗牛肉面。饭后在向天庵路流连,我看到什么了?在六塘北侧60米左右,飞檐坡顶的向天庵,居然还在那里!向天庵大门紧闭,外墙是新刷的,鲜亮的明黄有点晃眼。面馆对面是一家烟酒杂货店,东山墙外搭了一个棚,摆着两把木质长椅,三五人正在闲聊。我也加入他们,香烟搭桥,就接上了话头。说到80年前的那场战斗,他们说当地就有人参加了战斗,胡金潭和许中惠都在其中,还说许中惠后来改名叫肖林。说到“向天庵”的名字,我有些疑惑。几位老者说,它在当地的志书里叫“德庆庵”。当时六塘一带有两家大户,宋金德宋家,袁贤庆袁家,两家发起并捐资建造这个庵。但后来发现资金不够,两家利用儿子当蓬长的便利,在盐民盐款中按比例扣钱作为捐资。于是盐民几乎家家都为这个庵堂捐了钱,可是庵的名字却只取了他们两家的字号,叫“德庆”。有盐民不服,找当地有声望的费德昭先生(后带兵革命,曾任浙东红一师师长)去说理。那时正遇上一场台风,六塘边的德庆庵在一片空旷中,吃风很大,屋顶被掀,露出四梁,盐民们说,“向天了,向天了”。费德昭听说此事,手一挥:干脆就叫它“向天庵”吧!现在的人们,很少知道它的本名,只叫它向天庵了。庵西面的路,被唤作向天庵路,路旁的河被叫作向天庵江。

“民心”,看不见,摸不着,却是实实在在的存在。“得民心者得天下”,是颠扑不破的道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