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五岁那年,在一片黄花菜田里,我第一次见到马小栗。她挎着个灰黑色的篮子,唱着不好听的山歌,重复着弯腰摘菜的动作,篮子里塞了几把黄花菜。她抬起头来恰好看见我,问我是不是迷路了回不了家。我摇摇头,不说话。她把黄花菜甩回篮子里,凶恶地朝着我喊:“哪里来的熊孩子,想偷菜是不?”
我对马小栗的第一印象很不好。因为她那一吼,我的裤子就湿了。后来爸妈及时赶到,把马小栗推到我面前说:“小烁,叫姐姐。”
电视剧里描述的姐姐都是长头发、大眼睛、小虎牙的温柔姑娘,马小栗和她们完全扯不上边。她短短的头发上扎着两根红绳,皮肤在太阳下黑得发亮,咧开嘴冲着我笑,“哟,是小烁啊。”
后来我才知道,马小栗是计划生育体制下的一条漏网之鱼。爸妈想要个儿子,所以马小栗从八个月大的时候就被送到乡下的奶奶家养,这一养,就是九年。她和奶奶很亲,和爸妈相处得却更像客人,她的懂事听话让爸妈日益觉得愧疚。随着我的长大,爸妈决定,要把马小栗带回他们的身边抚养。
那天晚上,马小栗下厨炒了两道菜来招待我们。一道是黄花菜汤,一道是西红柿炒黄花菜。爸妈热泪盈眶,小心翼翼地吃着每一口菜,摸着她的头称赞,“好,真好,我们家闺女会做饭给爸妈吃了。”
实话说,她做的菜很难吃,我草草吃了两口便放下筷子回屋里了。奶奶的房子不大,所以我要和马小栗一起挤她的小阁楼。我躺在她的床上,翻来覆去睡不着,没有空调,没有风扇,整个房间都散发出沉闷的潮湿气味。
我把马小栗叫进房里,指着她的床说,“你的被子怎么那么潮?”
马小栗倚在门边,两手一摊,懒洋洋地答:“你们城里人不都讲究潮吗?我这乡下人就不能潮一把?”
我说不过她,哇的一声就哭了。
谁料,她一把提起我从后门走了出去。我怎么也想不到她九岁的身体里竟有如此大的力量。因为不知她要把我带到什么地方去,我哭得更加厉害。
等到我睁开眼睛的时候,她已经把我扔到了地上,指着旁边的一口老井说,“你再哭,再哭我就把你扔下去。这井里没有水,只有骷髅,猫啊狗啊人啊,都扔在这里,你想不想看一下?”
我摇头,恐惧使我放弃了男孩儿的自尊与骄傲。我小声地哀求:“姐姐,不要。”
这是我第一次喊她“姐姐”,她也有点儿愣,但很快就恢复了冷漠。她蹲下来,直视我的眼睛,“那我们就来谈谈条件。”
我那时候很害怕她会提出“把你存钱罐里的钱全部给我”或者“回去把我做的菜都吃光”这样的条件,心早已提到了嗓子眼。
她按住我的肩膀,认真地说:“待会儿爸妈要是想把我带走,你就拼命反对。哭得越大声越好,还不行你就撒泼打滚,晓得不?”
我有些不解,但想了一会儿,觉得这是对我有利的事情,于是重重地点了头。
可是那一天,没有轮得上我撒泼打滚,当马小栗装作姐弟情深牵着我的手回家时,我们看到的是这么一幕。
奶奶和妈妈抱头痛哭,妈妈哭着喊着:“是我们对不起小栗,让你受苦了,妈,我们带你和小栗回城里,我们给你养老。”
她揉着奶奶膝盖上肿起的两个疙瘩,辛酸地掉眼泪。奶奶却猛摇头:“不了,我住惯了这里,不走了,你们带小栗走,让她好好读书,以后当状元,光耀门楣。我,我还要在这里等阿荣呢。”
马小栗握着我的手,手心里全是汗。
奶奶有两个儿子,一个是我和马小栗的爸爸,另一个,就是她口中的“阿荣”,我的叔叔。叔叔终日无所事事,染上毒瘾,被抓进戒毒所里去了,只留下婶婶和一个刚满一周岁的小儿子。而奶奶却怎么也放不下她的小儿子,非得在乡下等着叔叔回来。
奶奶其实年纪并不很大,但比同龄的老人显得苍老,背也更驼,还患上了风湿病,膝盖上那两个肿起来的疙瘩就是病症。马小栗可能也是那时候开始转变了心意,她留在乡下,只会让奶奶和婶婶为她操心,小堂弟只有一岁,她不应该自私地分去本该属于他的宠爱。
所以那一天,当爸妈提出要将她带回城里的时候,她很干脆地点了头。我跟着她,见到她把自己枕头底下藏着的钱全部塞到了奶奶的衣柜里,拿把大大的锁锁上了自己的小阁楼。
她从奶奶家带走的,只有几件衣物和一大把的黄花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