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米天堂

一米天堂

样 子

我叫刘光年,是一个用米无法替代的距离单位

刘夫人是这么说的。

刘夫人说这话的时候向来是一种趾高气扬的神色,她坚定地认为这是她赢过站在她头顶大半辈子的付阿姨的最好凭证。

之所以是米无法替代是因为付阿姨那个比我早看了一个月星星的付一米,刘夫人当时听到“付一米”这个名字的时候拍着大腿哈哈大笑,这一拍,我便出生了。

刘夫人就想啊,我这生孩子的时间没赢过你,这取名字总得赢回来吧。于是,刘夫人起了这个常人难以揣测其距离的名字,以绝对的优势压倒了付一米。

但刘夫人却万万没有想到付一米那小丫头的聪明程度,她同样以绝对的优势轻而易举地甩了我整整两个年级。刘夫人那个窘那个羞啊,指着她宝贝儿子我说:“刘光年啊刘光年,亏你妈给你取了个这么远的名字,这一米你都跨不过?”

这一米你都跨不过?

这一米我还真跨不过。

我上高二那年付一米去了大学

她说,“北方城市冷得要命,开足了暖气也去不掉身上冷的感觉。”

听得见她在电话那头尴尬的笑声,她说,“光年,你可不能来这儿,非得把刘阿姨心疼死不可。”

我在电话这头不说话,安静地听对我来说早已烂熟于心的呼吸声,付一米也不说话,我们都心照不宣地沉默着。

向付一米告过白,在她去大学的前一天。

我说,“付一米,恭喜你脱离苦海参透了佛法无边。”

付一米满面不自然的红,问,“不是一直叫姐吗?”

“你只比我大一个月。”

“大一个月也是大。”

“付一米。”

“叫姐。”

“付一米。”

“嗯?”

“付一米。”

“嗯。”

“付一米,我喜欢你。”

付一米一颤,直愣愣地盯着我严肃倔强的模样,扔掉手里的饮料罐就逃。

我望着付一米逃跑的背影想,我和付一米十六年的两小无猜是不是也会像那个可怜的饮料罐一样被惊吓地扔掉了?

于是我冲着付一米跑远的背影大喊,“付一米!你污染环境浪费资源了!快回来捡起你的饮料罐!”

付一米没有回过头,反而跑得更欢,匆匆几步就消失在我的视野里。

我和付一米就在各自沉默的呼吸声中挂了电话。之后的联系就愈发少了,偶有联系都仅是寒暄几句后被她以繁忙为由挂断。

我猜她真的很忙,真的很忙。我这样安慰自己。

临近高考的那几天热得要命,接到付一米的短信是在下午的一个高温点。

付一米说,“光年,回家太匆忙,没给你打电话,高考要好好加油啊!

“还有,十八岁生日快乐。”

我原本被数学题堵得昏胀的脑子瞬间清醒,扔了手里的“我为高考全力冲刺”就往车站跑。

许是正值高温点的缘故,以往堵得直呼大爷二爷的马路竟然一片豁达,偶有三辆小车驶过也显出病态缓慢的模样。

我果真应了“我为高考全力冲刺”,只是觉得:“高考”该换成“付一米”。

我一路风风火火赶到车站,看见的仅是寥寥数人和偶有打盹的工作人员。

我摇醒穿蓝制服的中年妇女,喘着粗气问,“去哈尔滨的车开走没?”

“早走了。”那蓝制服打了个哈欠半眯着眼回答,未过半晌,点着沉重的脑袋接着上下来回地打瞌睡。

我一瞬间软在了地上,数着候车厅顶挂着的日光灯,总共十八盏。

整整十八盏。

我的十八岁就在这十八盏过于光亮的景象里散了场,连同那个我日夜渴望能在我生命里拍手鼓掌的人也一起散了场。

我的高考是在付一米匆匆离开后的第三天开始的。

我坐在常和付一米聊天的小区里的高台上喝酒

我冲着天上的星星举了举杯,说,“付一米啊,你让我追得好辛苦,你可不可以慢点儿跑,停下来等等我?”

我和付一米的童年是在一个大院,付一米住北院,我住南院。

刘夫人和付阿姨在一个单位工作,各自领着各自的小组“互掐”。工作上的事掐着掐着就演变成了生活里的“互斗”。所以刘夫人就明令禁止我同付家小丫头玩耍,为此我哭闹着打断了刘夫人接我上下学的习惯。我每天起很早去上学,守着北院一直等付一米,然后欢快地跟在她身后看她小小的执着的身板,那是我一天中最快乐的时光。

让我想想我是在什么时候喜欢上付一米的,其实我也不大清楚,只知道那时听说付一米连跳两级直接上了初中的时候我对着刘夫人大哭大闹了一场。

刘夫人当时害喜,以为她儿子同她一样不甘心输给了付家小丫头,于是大清早跑到菜市场买了两条大锦鲤给我熬汤打气。我却依然不罢休地哭闹得更凶,因为我在喝鱼汤的时候发现身体里有一种连鱼汤也填不满的东西正在一点点膨胀,越喝反而越堵得慌。

付一米上的是市里数一数二的初级中学。当时早被冠上三六九等中最差等的我是万万考不上的。老师们都这么说。

我当时就害怕了,害怕再也见不着付一米了,我急匆匆地跑去找她,她正安静地坐在书桌旁写作业,阳光留在她还稚嫩的脸上没有褪去,我看得痴了。付一米回过头来对我微笑,她说,“光年,快来陪一米姐啊。”

升学考的时候我竟然超常发挥,考进了有付一米的地方。老师们啧啧称不可思议,刘夫人也自然长脸高兴,四处炫耀,“你瞧吧!谁说只有付家小丫头聪明!你看看我家光年,也不算算这光年和米谁远些!”

我如愿踏上了那片有付一米的土地,可我还未来得及适应我才开始的新生活,付一米却被调到了可以直接念完初中上高中的附属学校

于是,我的生活又成了没有付一米存在的空洞景象。

付一米依然如常,一脸平静安然,她说,“光年,可别让一米姐孤单太久了。”

于是,我斩荆踏棘,一路追随而去。

我上高中的时候付一米高三,她说她的生活因为高考变得急促且短暂。所以,我们相遇聊天的次数竟然屈指可数。我上高二的时候付一米毫不眷恋地离开这座暖和的城市去了遥远寒冷的地方。我的一切因为她的离开变得凌乱不堪。我在想那颗星到底离我有多少亿万光年。

回家的时候天已经泛白,我尽量小心翼翼地打开门,才进门,刘夫人就冲我劈头盖脸地打来,接着便是她号啕大哭的声响。

哦,我忘了我还有我的刘夫人。

刘夫人带着哭腔问我,“光年你去哪了?找了你一夜,吓死妈了!妈以为你也要离开妈了。”

我安抚着刘夫人说,“我们家刘夫人什么时候这么胆小了?”而后又说,“妈,你别担心,光年不管走多远都会回到你身边,别担心,别害怕。”

我还有我的刘夫人,我却忘了我的刘夫人早已没有了刘先生。瞧我这记性,忘了告诉你,刘夫人的刘先生在我六岁那年为救一个落水孩子一去未返,而那个孩子就是付一米。

我曾一度想过,我到底是离不开付一米呢,还是离不开刘先生舍弃了刘夫人和我不顾一切救起的那个孩子?那个孩子是刘先生消失前的唯一心愿,我该守着刘先生的心愿,难道不是?

我的高考就是在付一米匆匆离开后留给我无限的悲哀中以及合着刘夫人前所未有的疼爱中结束的。

我告诉刘夫人我将北上,去一个寒冷的地方。

我说,“刘夫人,让我去吧,去寒冷坚硬的北方给你带回一个四季如春的姑娘。”

我说,“妈,我的心愿去了北方,我得去找回来。”

夏天的哈尔滨一点儿也不冷,我拖着行李四处找宿舍,我没有告诉付一米我的意外到来,我想突然跳到她面前高兴地对她说:“你好学姐,我叫刘光年,是一个用米无法替代的距离单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