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的眼里只有“他”
春节前,一位母亲找到了我,接到电话的时候,我明显感觉到这位母亲声音中的疲惫无力,但同时,我更加感受到她给孩子治病的决心坚毅无比。
17岁,正处于青春期中期的重要阶段。这个年龄的青少年时常面对各种各样的困境,学习压力、家庭因素、人际交往等都会使其产生复杂或负面情绪,生活软环境的低质、面对学业和人际挫折不能很好地应对和排解,孩子的心理状态很容易陷入抑郁情绪中,有的甚至可能走向极端。作为家长,更要清醒地认识,抑郁症绝不是简单的“坏心情”,更不是父母口中的“青春期逆反”,而是一种心理疾病,这种疾病还会带来生理上的变化。如果没有科学的治疗,仅凭家长有限的经验,孩子的症状不仅得不到改善,还极有可能加重。
佳雯解析:
根据流行病学调查,中国抑郁症终生患病率为6.8%,《中国国民心理健康发展报告(2019-2020)》显示,18-34岁青年是成人中最焦虑的群体,2020年,我国青少年抑郁检出率为24.6%,其中重度抑郁为7.4%,并且青少年抑郁检出率随年龄增长呈上升趋势。有的家长可能会发现孩子很长一段时间高兴不起来,这种忧伤不仅表现在表情上,还表现在动作和姿态上,有的孩子可能会对与人交往表现出厌倦、冷淡,对周围的事物失去兴趣,更严重的情况可能会出现记忆力减退、注意力不集中、反应迟钝、创造性下降等情况,通常还伴随着不明原因的失眠、厌食、体重下降、身体疲倦等。而这些外在表现,都可能是抑郁症早期的征兆,家长如果能够有效识别,给予孩子更多的理解、尊重、鼓励和陪伴,将对孩子的健康成长产生巨大的影响。
这位打电话给我的母亲,为了给女儿治病,从另一个省会城市来到成都,两个多月远在他乡的治疗,任何人都会感到疲惫,但这位母亲的态度却让我感受到母爱的坚韧。她们一边接受“拍打”治疗,一边想寻求心理帮助。
电话里,孩子母亲向我简单介绍了女孩的情况。女孩名叫小凡,今年17岁,半年前被当地医院诊断为重度抑郁。医生要求她立刻住院。小凡3岁时因肾炎曾住院两个月,对医院有天然的恐惧而拒绝住院,于是医生开了药,让小凡按疗程服药。然而,服药后产生了比较严重的副作用,小凡无法承受,自行停药。
从那时开始,妈妈便带着小凡踏上了遍访“名医”的漫漫旅途,开始时母女俩在当地的各大医院辗转,时而请假,时而上学。小凡母亲用电话跟我联系的时候孩子已停学三个月,治病已经成了这对母女唯一的生活目标,我特别能理解小凡母亲的选择,在学习与健康之间,每个家长可能都会做出这样的选择。
但我好奇的是,她们来自另一个省会城市C城,她们所在的C城有一个全国知名的三甲医院,这个医院的精神科在全国赫赫有名,医疗资源和心理资源根本不匮乏,我很好奇她们为什么要选择远离舒适的家,背井离乡来求医。
通话过程中我提出了我的疑问。妈妈说她并非信不过医院的治疗,只是担心药物的副作用,她们想尝试一些非药物的治疗方案。听说成都有一位老师在做“拍打”治疗,效果颇佳,又没有副作用,可能对孩子的疾病有好处,于是匆忙来到了成都。
母亲一心想让孩子通过各种无副作用的方法接受治疗,而孩子却并不愿接受心理咨询。她认为接受了心理咨询就代表自己有病。从医院第一次给出诊断到我接到她妈妈的电话,孩子从未接受过心理咨询。而且,她非常坚定地拒绝走进我的咨询室。她认为咨询室与医院并无两样。
临近春节,她们准备先回家过年,年后继续来成都治疗。为了能让我帮助到孩子,返回C城前,小凡的母亲特意约我见了一面。
一
春节前夕,我见到了这位疲乏却又坚强的母亲。
在一般人的印象中,一个40多岁、17岁女儿的妈妈,独自带着女儿在异乡求医,辛苦辗转两三个月,想必应是满脸疲态,我甚至以为我见到的应该是面带皱纹的沧桑的脸、两鬓已经发白,以及不修边幅的衣着。然而,并非如此。
这位母亲的容貌着实有点让我惊讶。虽然衣着朴素,头发也稍显凌乱,但五官完美得可以与明星媲美。平底鞋依然无法掩盖她优雅且脱俗的举止。尽管年龄已过不惑,论相貌和气质,走在大街上一定属于回头率极高的女人。她没有压人的气场,语言温和,态度和善,是那种足以让人一见就愿意与之交往的女人。
“您好,郑老师!”她礼貌地伸出手和我握手,在众多来访者中,这样的见面礼仪很少见,“谢谢您百忙之中和我见面,尽管您在电话里已经提过,小凡此时的状况也许心理咨询并不能完全起作用,但我依然想当面跟您聊聊孩子的情况,或许在辅助治疗方面,您能帮助我们。”
“别客气,作为心理咨询师,我和你有相同的想法,就是尽一切可能帮助小凡。”我伸手示意她坐下,并提示她选择最舒服的方式与我交流。
“我有两个孩子,大女儿小凡今年17岁,还有个14岁的儿子。为了能带女儿治病,我把儿子交给了爷爷奶奶。”
“14岁应该初二吧?初二正是学习压力最大的时候。他愿意和爷爷奶奶在一块儿吗?”
“应该,没问题的。”
她在“应该”后面迟疑了一下,语言在这里停顿应该是有意味的,她的回答似乎很犹豫。作为孩子的妈妈,她怎会如此不确定?
在接下来的交谈中,她讲述了她的家庭,尽管她描述得有些隐晦,但我能在交谈中感到她们家境不错,孩子爸爸家的社会地位应该比较显赫,但她并没有明说。
通过妈妈对女儿病情的叙述,我仍然认为心理咨询对孩子目前的状况不是最适合的。孩子明显处于中度抑郁状态。她能跟着妈妈辗转多地显然不会是重度抑郁,但是对她来说最要紧的是先按照精神科医生的医嘱认真服药,不让病情往更坏的方向发展。等到孩子的身体功能和社会功能部分恢复后再接受咨询就可以事半功倍。
妈妈认为拍打是有效的。之前我从未听说过“拍打治疗”,这种治疗方式也从未出现在任何心理学的书籍中。如果非要找出一个治疗理论依据,应当是行为治疗和音乐治疗的联合作用的结果。我告诉她拍打之所以有效,是因为肢体接触能有效建立妈妈和孩子的心理亲密,拍打也可以通过外在节律促进孩子内在节律的恢复,但是拍打绝不可能从根本上改变孩子目前的病情,我再次强调药物治疗和辅助治疗的差别,药物治疗对于部分中重度的患者也是必要的。如果对药物副作用明显,需要找精神科医生调整药物种类或者调整剂量。
妈妈不断向我讲述药物给孩子带来的严重的生理反应,并且因为副作用过于明显,现在家里还剩余很多药物,孩子经历的痛苦使她们不得不放弃,实在是万般无奈。
咨询师手记:
在我多年的工作经验中,有的人通过药物治愈了,有的人通过心理咨询治愈了,有的人通过药物和心理咨询的双重干预也好了。但是基于我国精神卫生法更严格的要求,咨询师必须给患者以及患者父母交代“遵守精神科医生医嘱”。遵守《精神卫生法》也是咨询师对自己的保护。
我给她解释了如果一旦已经开始用药但是自行停药会非常不安全。如果感觉药物副作用明显,可以通过复诊来调整药物种类及剂量。她郑重地表示,春节回家后会按照我说的再去精神科复诊。
离开前,我送她到门口,并叮嘱她:“如果觉得拍打对孩子有效,可以回家后坚持。如果孩子不拒绝还可以加上其他按摩,孩子可以通过和母亲肢体的接触获得内心的情感支持。如果你想让孩子同时接受心理咨询,建议在当地找一位心理咨询师进行咨询。”
她再次握手向我表示感谢,便转身离开了。
我以为我们之间的咨询已经结束,这个优雅的背影应该会伴随她们离开成都而永远留在我的记忆中。
阳春三月,我再次接到小凡妈妈的微信。她告诉我,自己终于说服了孩子接受心理咨询,希望能与我进行线上交流。
线上咨询也并不顺利,原本约定好的视频,孩子临时只愿意通过语音通话的方式进行交流。咨询是一个逐步打开防御的过程,我非常理解小凡,同意改视频为音频。
孩子在通话过程中表达了自己的痛苦心情。她担心休学这么久再次回学校会跟不上学习进度,担心高考考不上好学校。她的语言很少,表达断断续续,第一次的线上咨询我们有多次长时间的沉默,我没有主动打破沉默,作为一个倾听者和共情者,给予她足够的倾听和理解就够了。
咨询结束时,我提醒她要按时服药,积极调整心情,并在自己能力范围内尽量多运动。
第一次的线上咨询并没有能够帮助她解决什么问题,不过,妈妈在微信里反馈小凡对我的感觉很好。我知道,她能接受心理咨询这样的形式,能和陌生人交流,这已经是很大的进步。
佳雯解读:
抑郁以连续、长期的心境低落为主要特征,临床表现为心境低落和在现实生活中过得不开心,情绪长时间低落消沉,从一开始的闷闷不乐到最后的悲痛欲绝、自卑、痛苦、悲观、厌世,感觉活着的每一天都是在绝望地折磨自己,消极、逃避,最后甚至有自杀企图和行为,有些患者还伴有躯体化疼痛,胸闷、气短,呼吸急促、困难。抑郁症每次发作,度日如年,持续至少两周以上,有的长达一年,甚至数年,并且大多数病例有反复发作的倾向。
二
4月的成都,到处都是生机勃勃的景象,树林密了,草坪绿了,人们都在享受大自然带来的乐趣,感受春天的气息。宽阔的草坪,绿意盎然的山坡,流水潺潺的溪流,锦江河两侧鲜花正在怒放,成都的春天总是让人无比放松。
就在4月即将结束的时候,我终于在工作室与小凡见面了。
打开门的瞬间,那孩子冲我笑了一下,我刻意地观察她,她能很自如地在门口换鞋,和妈妈讨论是换拖鞋还是穿鞋套。看得出来服药两个月,她的症状正在趋于好转。
她说她想和我单独谈,于是,妈妈便独自留在门外。
她坐下来简单环顾了一下四周,说:“你的咨询室很漂亮。”
我笑了笑:“我也这么认为,看来我们品位一致。”
我向她重申了咨询的保密性,希望她能够安心地与我交流,她点头示意我后,我们开始进入工作状态。然而这工作状态却迟迟未能真正进入,过了许久,我们都没有开口说话,我等待她开口,因为来访者在咨询中刚开始的言说是很重要的材料,她却没能主动。
她低着头,双手相互揉搓,沉默不语。
我主动开口:“今天是你自己主动来还是妈妈要求你来的?”
“是妈妈要求的,但是我自己也想来。”她的回答很自然,在我提问时,她并没有很紧张,也没有封闭自己,这对咨询师来讲是好的开始。
“我们上次线上的咨询,妈妈说你感觉还行,说不是你想的那样,我很好奇你想象中的咨询师是什么样的?”
她看了看我,笑着说:“医生,穿着白大褂,一脸严肃。”
“我可不是医生。不过,我倒是很好奇,我给你留下了什么印象?”
“你的声音很温柔,一点也不凶。”
她用了一个南方人才用的形容词“凶”,南方人说“凶”其实不是凶狠,而是严厉。难道生活中有什么人很“凶”吗?我脑子里留下了这个疑问。
她继续说道:“我们当时是语音通话,所以我脑子里就想你到底长什么样,是不是和声音一样,人也很美。”
“今天见到我,我见光死了吗?”
她哈哈大笑,完全不像一个抑郁症的孩子,我甚至觉得她的笑声里充满了阳光。
只是笑声过后,她话锋突转:“我猜,做您的孩子应该很幸福吧。老师,您的孩子是儿子还是女儿?”
“你觉得呢?”咨询师不会回应和自己隐私相关的内容,但我很想了解她的意图,于是反问她,等着她继续投射。
“我觉得,不管是儿子还是女儿,他们都应该很幸福。”
我立刻敏感地捕捉到了孩子的创伤。
“在你心里,幸福的孩子是什么样呢?”
“阳光开朗,不像我是个病人。”她语气有些低落,但仍然继续着她的理解,“阳光开朗的孩子一定有一个很完美的家庭、有完美的父母。虽然我知道这个世界上没有完美的父母,但是好的父母应该努力学习、与时俱进、优化性格,不断趋近完美。”
刚刚开始交流,我对她一气呵成的表达很是惊讶,我深深感受到北方孩子和南方孩子在表达方面的差异(孩子从小在北方长大,12岁时全家跟随爷爷到南方),同时,她对事物的理解也有自己独到的见解。
“能给我描述一下完美的父母是什么样吗?”我继续追问,试图走进她的内心。
“也不能用完美这个词吧,我只是说所有孩子心目中都希望能拥有完美的父母。”
“完美的父母什么样?不完美的父母什么样?”
“算了,都过去了。”她没有继续她的话题。
我觉察到了她的黯然神伤。因为第一次与这孩子面对面,我不敢太过深入,只好在心里打了个问号,把问题停在了这里:“好吧,等你什么时候想跟我说你再说。还有什么想跟我聊的?”
“没有了。”
“那我还想问问,除了妈妈让你来见我,你今天为什么自己也愿意来呢?”
“我也不知道。”
“那你愿意我和你聊点什么?”
“没有。”
连续两个“没有”,我突然感觉到这孩子刚向我表达了亲密,又赶紧把我推开。她很恐惧亲密吗?这是她在关系中的模式吗?
我在心中开始逐步勾勒她和生命中重要他人的关系,我开始思考她和家人的相处方式以及她对家人的看法和态度。
“我一开始感觉跟你聊天很顺畅,你对我的赞美也让我很受用,和你在一起我觉得很舒服,但是我刚才感觉你好像突然把我推开了,我心里觉得有点难过和不知所措。”我回应了她。
“我没有把您推开,我如果要把您推开我就不来了。”
哦,原来这个孩子想要靠近我,但又害怕离我太近,怕自己好不容易设定的保护被轻易打破。我知道她只是想自我保护。
“郑老师,您的孩子多大了?”她再一次问到我的孩子。
“比你小不了多少,刚上初中。”我不能再次回避。
“有您这样的妈妈他真幸福,他是男孩儿还是女孩儿呢?”
“你为什么对我的孩子这么好奇呢?”我反问道,我没有直接回答,也没有拒绝回答,给她留下继续跟我交流的话题。
“对不起,我不该打听您的隐私。”北方人惯用“您”而不是“你”,她向我礼貌地道歉。
我们咨询没有进行多久,但是这孩子两次询问我孩子的性别,加之据我的了解,她的妈妈在她出生后时隔两年后又生了一个男孩,小凡的创伤似乎已初见端倪。
我试探着问她:“你觉得我的孩子是女儿还是儿子?”
“我不知道。”
因为想进一步让她自己说出问题所在,我继续深入提问:“你希望他是女儿还是儿子?”
“我希望她是女儿。不过,我觉得他应该是儿子。”
“为什么呀?”
“就是一种感觉。”
她的问题呼之欲出,我似乎能感觉到只要稍加引导,她便会说出她的困扰,我大胆地继续问道:“女儿和儿子会有什么不同吗?”
“女孩儿不受待见啊!”她几乎没有犹豫,脱口而出。
认知行为理论有这样的观点:人的认识不是由外界环境直接给予的,而是外界环境和自己的主观认知相互作用的结果。这种结果一旦被强化,就会形成“自动化”的思维模式。
我推断,小凡的认知中根深蒂固存在着男尊女卑的思想,这是身边的亲人多年来重男轻女的态度造成的吗?她的抑郁是否也和此有关?
“哦,是吗?”我反问道。
“本来就是,在哪里都是。”她坚决地回答。
“我家是女儿,但是我和她的爸爸都不认为女孩儿不受待见,相反我们觉得女孩儿是父母的小棉袄。”
“老师,您在安慰我吗?什么小棉袄,我觉得我病了以后才变成了他们的小棉袄。”
“他们指的是谁呢?”我追问。
“您明知故问。”
她的情绪明显有些波动,身体略向前倾,呼吸也略显急促。
“我的意思是,你指的是爸爸还是妈妈?”
“妈妈没有,爸爸有,主要是我的爷爷和奶奶。我很讨厌他们。”
小凡的眉头紧锁,我能感受到她对家人重男轻女的态度非常反感,而弟弟今年已经14岁了,虽然我不知道她的抑郁是从何时开始的,但我知道抑郁很有可能是她获取关注的方式。
三
和小凡见面没几天,妈妈要求单独接受一次咨询。这使我心中对这个家庭的画像越来越清晰。
孩子的爷爷在当地地位显赫,而奶奶年轻时候就在家相夫教子。他们生育了两个孩子。老大也是女儿,985高校毕业后留在了北京工作,很少回家。据说当年因为生了女儿,奶奶被爷爷嫌弃,后来才生了小凡的爸爸。爷爷的性格很强势,导致儿子的性格非常软弱,这对北方夫妻很稀罕儿子,对待儿子又很娇宠,所以小凡爸爸自理能力奇弱,虽然从小娇生惯养,但家中重视教育,加之小凡爷爷的社会地位,小凡爸爸知识渊博、见多识广。爷爷目前已经退休,但强势的性格、暴躁的脾气,小凡妈妈用了一个词叫“不寒而栗”,妈妈认为爷爷脾气越来越古怪可能和从很高的位置上退休后不适应有关。
小凡妈妈的父母都只是普通工人,又因为企业改制下岗多年。因此小凡的父母在家庭背景方面相比较为悬殊,当年小凡的爷爷奶奶极力反对孩子的婚事。小凡的妈妈也直言不讳地表达她看重的是对方的家庭,希望由此可以改变自己的社会地位,而小凡的爸爸看重的是她的美貌,她认为他们的婚姻应该算是“等价交换”。因为怀了小凡,双方认识三个月后就闪婚了,这一直让小凡的爷爷奶奶觉得小凡妈妈逼婚在前。直到现在,婆媳关系都很紧张。
小凡出生后因为是个女孩儿,奶奶看了一眼啥也没说直接离开了医院。小凡妈妈在心里暗下决心,一定要争口气生个男孩儿。小凡的爸爸嘴上从来没说过想要儿子,但是迫于压力,也很想有个儿子,所以两年后有了小凡的弟弟。生完弟弟刚出月子,小凡妈妈就很骄傲地把孩子抱去了爷爷奶奶家。从那时开始,她才感觉在“他们家”有了点地位。小凡爸爸也爱女儿,但是儿子出生后,明显地对儿子宠爱有加,尤其是随着儿子的慢慢长大,生活中的点点滴滴,其实小凡是能感受到的,这也是让小凡妈妈心里特别难受的原因,她觉得无法给女儿一个“平等的地位”。
“我今天之所以单独过来,还有件事情要跟郑老师沟通,我知道心理咨询不能隐瞒,我介绍得越全面,对小凡的治疗越有益。”
正如我的猜想,小凡的抑郁,除了父母和家人的重男轻女,肯定还有别的原因。我悉心听着孩子妈妈的每句话,试图厘清小凡生病原因的路径。
“其实在我们谈恋爱的时候我就知道她的爸爸喜欢喝酒,只是没想到每次喝完酒就会发酒疯,骂人打人,砸东西,我们家的东西被砸坏了很多次,有两次差点动手打我,把我和孩子吓坏了,晚上我带着两个孩子睡的宾馆。当然,我明白,孩子爸爸其实也是家庭的受害者。因为爷爷太成功了,以至于他的儿子不管到哪个单位,人家都捧着他,但就是不给他安排做任何事,时间长了他自己很没有价值感。事业不顺,就借酒消愁,后来越喝越厉害,在家里砸东西成了常态。
“有时候他在客厅砸东西,小凡就在自己的房间砸东西,两个人一起砸,我吓得拉着儿子躲到卫生间。他们在外面砸,儿子在里面哭。小凡的抑郁症跟爸爸的行为是有很大关系的。她从五六岁开始就目睹爸爸发酒疯,看到爸爸威胁我,那时的小凡声嘶力竭地哭。为了躲她爸爸,我曾经带着两个孩子在我朋友家住了一个月,后来孩子爸爸登门给我道歉。虽然孩子爸爸发疯的时候我们都很害怕,但是毕竟是她的爸爸,在朋友家的一个月,小凡还会经常担心她爸爸,说想回家看爸爸,但是被我朋友拦住了。”
小凡的母亲眼睛里噙满泪花,她用双手捂住脸,顺便擦去眼泪。我能想象到眼前的这位母亲,在这样的家庭里有着怎样的担忧与矛盾,她有没有为自己当年“等价交换婚姻”的选择而后悔。
家庭矛盾,父亲酗酒,都在小凡小小的心灵里扎根。如今她已长大,难道多年前的噩梦仍然是她的困扰?我也隐隐担忧小凡14岁的弟弟会不会也有心里阴影?我心中的问号依然存在,等待着眼前这位母亲抽丝剥茧。
四
“我和她爸爸其实已经分居四年了。小凡初中的时候,本来可以考家门口的初中,在考试之前我就动了个小心思,一直暗示孩子另一所离家远的中学更好,孩子便报考了那所中学。考上后我就以学校离家远,需要照顾孩子为由,提出要在孩子学校的旁边租一个房子陪读,就这样,正式和孩子爸爸分开了,终于结束了心惊胆战的生活。那时我没有过多地了解孩子的感受,只是觉得她时常闷闷不乐,我以为我们搬出来了,离她爸爸远一些,离酗酒暴躁远一些,时间长了,孩子就好了。
“从那时起,我和她爸爸便一直处于分居的状态,我偶尔也会回去看看她爸爸,帮他整理一下房间。我儿子情商很高,跟什么人都能相处,多数时候都在爷爷奶奶家,周末会过来和我和他姐姐一起,我想等小凡高考后就正式提出离婚。我知道,小凡的抑郁跟我们家多年不正常的生活状态有很大关系。”
“那你有没有想过儿子会不会受到这些事情的影响?”我问。
“至少目前看来应该不会,因为儿子基本上是跟爷爷奶奶在一起,爷爷虽然脾气不好,但对孙子脾气非常好,也非常重视教育。唯一让我担心的是儿子的独立能力可能会欠缺,关键是,现在女儿这样,我也顾不上那么多了。
“对于女儿我也有很大的责任。因为生的是女儿,我在他们家很不受待见,我们两家的差距很大,我婆婆曾经直言不讳地说我们两家根本不是一个等级的,说我嫁给她儿子可以少奋斗很多年。我们双方父母只在结婚当天见过面,结婚之后我的父母和他的父母从来没有见过面,17年了,从来没有!他们根本看不起我们家。”
“能感觉到,在这方面,你自己的内心压力也很大。”
“我自己也有很大问题,可能就是因为他家瞧不起我,我从小对女儿要求特别严格,就是因为她是女孩儿,爷爷奶奶不喜欢,我就觉得我们女人更要争口气,我要求男孩儿能做到的她也必须做到,我太担心她落后了。她小学和初中成绩都特别好,初中时间不够用,除了语数外就只补物理、钢琴和书法。我对她要求很严格,她根本没有玩的时间,我也是后来才意识到我自己有很大的问题。初三的时候,我发现她用头砸墙,当时只是不断开导她,但是我没有给予足够的重视。而且……”她停顿了片刻,欲言又止,“还有一件事……”
作为咨询师,我知道来访者放在最后说的,一定是重要的内容。
“我在小凡初二那一年有了外遇,被孩子发现了。我开始以为她并不知道,高一的时候我们吵架,她才把这件事说出来,这件事情对她的影响非常大,我特别后悔,她觉得我背叛了她的爸爸。”说到这里,她的眼泪终于忍不住流了下来,我看到了她的自责和内疚。
“我没有想到这件事对她的影响这么大。”她微微抬起头,开始详细地讲述前因后果,“他是我的高中同学,我们曾经谈过恋爱,有一年他到C城出差,我们一起吃了顿饭。他一直以为我过得很好,以为我舒舒服服地当着官太太,我所有的同学都认为我通过婚姻改变了自己的处境,其实只有我自己知道我打了牙往肚里咽。可能是他对我还有旧情,还有对我的同情,而我这么多年也确实过得太苦了,完全找不到精神依托,因为小凡的爷爷位高权重,我根本不敢跟任何人说他们家的事,我更不愿意跟我父母说我的现状,就算他们知道,他们在老家,也帮不了我什么忙。在他面前,我毫无顾忌地跟他说我经历的所有心酸,从那之后,我们便有了联系,我的心里似乎也有了寄托。他会安慰我,帮我出主意,我也有了可以说心事的人。他时常发来暖心的话,冰冷中偶然遇到的温情,让我感到格外温暖,尽管我们极力克制,但是最终还是发生了不该发生的事。”
“小凡什么时候知道的?”
“上高中后因为租的房子离学校很近,小凡没有住校,每天放学都回来,有一次他来看我,没能赶在孩子回来前离开,我跟小凡介绍说他是我的高中同学,专程来看我们一家人。那天他也给我女儿带了礼物,女儿当时并没多说什么,可他走了以后孩子就用仇恨的眼光看我,仿佛我很恶心的样子。”
“小凡当时有没有过激的反应?”
“和我吵架很激烈,但是过后我承认自己内心孤独,也告诉她我和这个叔叔并没有其他关系,她说希望妈妈不是骗子,并且告诉我应该和这个叔叔断了,因为叔叔也有家庭,我这么做对不起叔叔家的那个阿姨。从那时开始我就发现孩子常常用异样的眼光看我,而且非常不愿意和我交流,我突然意识到,孩子可能早就看过我和他的聊天记录,因为孩子有时候会用我的手机点外卖。”
“有跟她好好交流过外遇的问题吗?”
“开始的时候并没有,我不知道怎么跟她开口,或者说我知道自己有错,但是我认为我也是家庭的受害者。后来,有一天,孩子又催我回去看他爸爸,我说我不想去,孩子又质问我和那个叔叔究竟是什么关系,问我为什么不回去看爸爸,然后她开始歇斯底里地大喊,说我背叛了爸爸,在我们租的房子里开始砸东西。”她用力按着太阳穴。
“她爆发的时候,你有跟她解释吗?”
“是的郑老师,我知道瞒不住了,等她平静下来我简单跟她说了,我这么多年非常孤独,日子很难熬,确实做了不该做的事情,我立刻当着孩子的面把他拉黑。我第二天给他打了电话说明情况,并提出结束关系,之后我们就没有再联系过了。”她叹了口气,继续说道,“所以,孩子的病其实跟我也是有关系的。而且,高中的学习强度非常大,孩子压力剧增,曾经积攒的所有问题就都爆发出来了。”
我猜想,这大概就是小凡抑郁的导火索,学业的压力,家人对弟弟的偏心,父亲的醉酒暴躁,母亲的外遇,这些都是小凡抑郁情绪的诱因。
五
咨询师对于情感的出轨没有什么道德评判,每一个行为的背后都有看似合理的原因,听了小凡母亲对自己生活细节的讲述,我想我是能够理解她的,只是她没有选择强大自己而选择了依靠他人。
婚姻本来就有着复杂的动机,以爱情开始的婚姻依然无法保证在柴米油盐的枯燥中从一而终,冲突、吵架、冷战都是无法避免的,每个人都有感情冲动,而婚姻是一个漫长的过程,在这个漫长的过程中,如果无法满足爱情的渴求,无法得到彼此的支持和依赖,又如何能够化解婚姻中的危机呢?更何况,家中的男人在成长过程中心理发展任务遭受阻碍,也许他自己还是一个婴儿。
他们的婚姻开始时并非以爱作为基础,不同的婚姻观、两个家庭之间的巨大差别,双方家庭不能“势均力敌”产生的不平等,这些外在因素引起的婚姻问题,更易导致夫妻关系产生质的变化。而这样的家庭关系对孩子而言,无疑是极其没有安全感的。
在和小凡沟通的过程中,她逐渐开始愿意把自己封闭的内心打开,哪怕只是说出自己的想法和感受,对她而言都是极大的进步。我知道她对我说的每句话,都是在努力尝试把自己从困惑中抽离出来,尝试着理解曾经对各种事物的不解,尝试用平和的心态面对外界的不公,甚至尝试着站在妈妈的角度去感受这个女人在家庭中的压抑,我觉得这已经是她能努力的最好的方向。
每一个家庭都不完美,每一个人身上都有这个世界的痕迹,童年的经历是一个人人格塑造的重要时期,特别是青少年时期,这个阶段没有得到足够的来自家庭的爱和温暖,这种情感的匮乏会伴随一生,长大后往往对亲密关系没太多安全感。
孩子已经17岁了,接近成年的状态,我建议妈妈和孩子开诚布公地谈——她的原生家庭、她的焦虑、她的恐惧、她的孤独和她的错误,这样更利于孩子站在全面的角度看待问题而不是靠猜。
佳雯解析:
很多孩子在父母关系出现危机的时候会从潜意识中发展出一些应对策略。他们不知道父母的关系目前究竟如何,父母分开意味着家的破碎,孩子无法承受内心的不安定,他们会发展出躯体或者心理的症状,比如久治不愈的身体疾病、突然不去上学等,从而让父母把注意力转移到自己身上,而不再去吵架或者讨论离婚。孩子在猜测和焦虑中会产生极大的内耗,孩子一旦开始内耗,他就没有精力应对当下应该做的事:学习。
所以要解决孩子的学习问题,首先应该解决情绪问题;要解决孩子的情绪问题,就要找到引发情绪的源头。
很多家庭,在孩子抑郁之后才开始思考教养模式的偏差,调整自己的教养方式,这对于孩子乃至一个家庭的成长具有重大意义,抑郁从来都不仅仅是疾病,它还和改变与重塑共存。
没有多久,母女俩就回了家,我们大约有连续三个月,每周不间断地网络咨询,随着症状的减轻,我们的频次变成了两周一次、一月一次,到现在有需要的时候临时预约。妈妈在指导下不再强求女儿要出人头地,妈妈也不再抱怨和依赖,准备捡起丢了多年的法律专业,考取律师资格证。虽然和爸爸依然处于分居状态,但是能够每个月和两个孩子去探望爸爸,帮助爸爸打扫房间。更令人欣喜的消息是,小凡决定不参加当年的高考,然后重新复读一年高三,妈妈跟我说孩子想报考心理学专业。
成长不易,无论男孩女孩,无论婚姻是否幸福,无论生活是否琐碎,无论是否有缺憾,父母都得好好爱那个敏感的孩子,给予孩子安定的环境,环境安稳了,她才有心情仰望星空。有朝一日回头的时候,他们已经长大离开,而不论孩子在哪里,想起父母,心底依然是稳稳的幸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