被隐藏的欲望

被隐藏的欲望

大约半年前,因高考考前焦虑,小A来到我的咨询室,我和小A一起交谈不超过10次,之所以对她印象深刻,是因为临考的前一天晚上其他学生都在拼命地临阵磨枪,而她却在我的咨询室里,这种情况是很罕见的,在我的印象中,似乎只有小A一个人

收到大学录取通知书顺利进入大学后,她的妈妈曾通过微信与我联系过两次:第一次是告知孩子已被上海某985大学录取,表达感谢;第二次是告知孩子进入大学后遇到考试偶尔还会紧张,但是症状已有所改善。很多来访者结束咨询后依然会偶尔发微信告诉我现状,听到小A目前的状态,我非常高兴。

一天下午,我在送走一个预约来访者后,看到了手机里小A的留言,说把我推给了一个校友,这个校友需要寻求心理帮助。好友申请通过后,这个名叫小斐的孩子并未主动与我沟通过,这个微信好友便安静地待在我的微信里。

在临近春节的1月,小斐突然联系我预约咨询的时间,因为她加我好友的时间已经过去太久,我一时没有想起她是谁,以为是某个孩子的家长,便在微信里打字“请告知孩子全名、性别、年龄”。收到的回复却是:“老师,我是小A的同学,女生,快18岁,是我自己咨询,还请老师帮我保密。”收到信息我才发现她是一个未成年人。

“你父母知道咨询的事儿吗?你是未成年人,必须经过你父母的同意我才能为你提供咨询。”一方面,我的咨询费不便宜,一个大学生除了生活费,应该很难拿出这么多钱,我担心背后另有隐情。另一方面,未成年人的咨询我必须与监护人进行核实,还需要和监护人签订心理咨询知情同意书以规避法律风险。

“我妈妈是知道的,如果您不放心,我可以让我妈妈加您微信。”在她的推荐下,她妈妈随即加了我的微信,我通过好友申请后,妈妈立即给我发了很多条语音,每条语音几乎都将近60秒,我深深感受到妈妈的急切心情。妈妈说的虽然是普通话,但是通过口音我判断出妈妈应该是江浙一带的人。微信语音大意是觉得孩子进入大学后学习就不像高中那么努力,妈妈认为孩子想接受心理咨询的主要原因是孩子在高三的暑假已经规划了五年后考研,但是进入大学后发现同学之间的竞争比高三还要“内卷”,感觉自己考研希望渺茫,失去了刻苦学习的动力。妈妈在微信里很担忧地说,现在本科毕业是找不到合适工作的,而且医学需要学习的内容特别多,考研的竞争压力更大,如果现在不努力将来就考不上研究生,考不上研究生就读不了博,毕业后哪怕留在上海也找不到好工作。雅思要过7.5分,这样才有机会考国外的硕士……希望我在咨询的时候能够给孩子植入这些社会现实,增加孩子的学习动力。

听完妈妈的唠叨,我有一种压迫感,或许是从妈妈的话语中感受并理解小斐在学业方面的压力,或许是来自小斐妈妈对我的极高期待,我似乎觉得小斐能不能考上硕博,和我的咨询水平有很大关系。

我直言不讳地告诉妈妈我感受到的这种压力,并明确告知小斐妈妈,父母的咨询目标不一定是孩子的咨询目标,因为小斐才是我的来访者,我只能围绕小斐想要解决的问题和目标去开展工作。同时我会评估孩子目前的各种压力,当然也包括学业压力,适时进行干预,还告知妈妈,心理咨询并不能解决所有的问题,希望妈妈能有一颗平常心。

作为一名心理咨询师,我们有很多类似的经验:父母认为孩子咨询的问题往往并不是孩子想咨询的问题。

特别是小斐,她是单独与我联系的来访者,在我的要求下,她才让妈妈与我联系,这和以往家长要求孩子咨询的情形不同,孩子主动寻求咨询,并单独联系咨询师,通常只代表两种情况,要么他们想咨询的事与父母相关,要么非常隐私,不想让父母知道。

妈妈又接二连三发来了很多语音,我不得不直接打字给她:“我的微信平时只用作预约,我不会在非咨询时间解答问题,这是为了确保我的私人时间不受到干扰。但是在孩子第一次咨询结束后,除了孩子要求保密的内容,我会向父母反馈孩子的整体情况,如果在咨询的过程中有需要和父母沟通的,我会和父母单独约时间,希望妈妈可以理解。”

在咨询前,我需要监护人签署一份知情同意书,我请妈妈详细地阅读,如果妈妈认可,需要签字并拍照回传给我,这是多年来作为心理咨询师的原则和习惯。同时,咨询前与监护人达成共识是非常有必要的。

作为一名心理咨询师,我有非常清晰的边界。

第一次与小斐见面之前,我对她的了解并不多,她咨询的内容和目标我都没能提前掌握,这种情形也并不多见,我猜想,小斐的父母与孩子的沟通应该并不多。

小斐是和她的“女朋友”一起来的。直到见到小斐,我才知道她为了这次咨询专程从上海飞到成都,当然她说也顺带旅行。

她是上海本地人,而之前小A所说的,小斐在成都的朋友需要咨询,显然是小斐向小A隐瞒了实情。

让我疑惑的是,上海的“精卫中心”全国有名,小斐为什么会舍近求远?

根据咨询的需要,我让她的女友在外等待。因为咨询室外是一个半露天的露台,时值冬季,走廊里略带寒意,小斐很担心女友受凉,一边换鞋一边对女友说:“要不你到楼下的星巴克等我吧,这里太冷了。”

女友微笑着回应:“没事,我一会儿如果冷就去咖啡厅,我给你微信留言,你结束了就微我。”

小斐进入咨询室,关门的刹那再次对女友说:“你快下去吧,走廊太冷了。”

女友回应:“没关系。”

两个人站在咨询室的一里一外相互嘘寒问暖,我已经大致猜测到了她们的关系。

小斐个子不高,戴着一个造型时尚的绿框眼镜,马尾很随意地扎在脑后,很有设计感的中长黑色羽绒服搭配质地优良的黑白相间的千鸟格围巾,一双UGG的灰色短靴,绿色普拉达的斜挎三角包和镜框的色彩相互呼应,这是一个很时尚且精致的女孩。

她走进这个面积不大的咨询室,认真观察着我这里的一切,很多来访者其实并不关注咨询室里的装潢装饰,而她,几乎仔细地看了所有的物件——看了看眼前的沙发,轻轻抚摸沙发的扶手后坐下,眼神却仍在四处环顾。

“哇,你这里好美,这个沙发我曾见过,这是一个设计师品牌。”她的评价让我更加清楚眼前这个女孩虽然年轻,却很有品位,且眼光独到。

我向她微笑点头。

我刚好给自己磨了一杯咖啡。

“可以给我来一杯吗?”小斐很大方地发出了请求。我一般不会给来访者喝咖啡,因为多数来访者都受失眠的困扰,咖啡会导致交感神经更为活跃。

“你睡眠好吗?”

“不好,但是不喝也不好,所以喝和不喝都一样。我喜欢咖啡,我爸爸对咖啡蛮有研究,我家有一个中岛,上面全部是各种咖啡机和器具,我爸蛮舍得在咖啡器具上投资。我寝室有一个奈斯派索(nespresso)的胶囊机,同学们经常蹭我咖啡,我卖她们5块钱。很多人说咖啡会影响睡眠,但是我不喝就会很难受。”

小斐很大方地从沙发站起来,完全没有初来乍到的拘谨。

“为什么是5块钱啊?”我一边好奇地问,一边往机器里加豆子。

“一颗胶囊差不多5块,是同学主动给的,她们不想占我便宜的。”她边说边走到我的咖啡机旁,“哦,是德龙的牌子,我家原来也用过,现在我爸都喜欢用半自动的,有时候也手冲,他说这样更有仪式感。”

“看来,你爸爸是一个很会生活的人,我很认同他的观点,生活需要仪式感。”

“我爸爸在咖啡上蛮舍得投入,他说别人买茶具,他用买茶具的钱买咖啡机。”她边观察我的咖啡机,边无意间谈起她的爸爸。

短短的时间,小斐跟我提了无数次爸爸,看似漫不经心的交谈,我已经开启了观察模式。

“我当时其实也想买半自动的,半自动颜值更高,但是我的时间不允许,也许等我老了也会买半自动的机器,没准儿也会手冲。”我话音一落,她故意打了一个寒战:“哎呀,我才不要老。”

我从密封罐里舀咖啡豆,小斐问:“这是哪里的豆子?”

“我还真没研究过是哪里的豆子,我只认牌子,我还有星巴克的豆子,都是重度烘焙,你想喝哪种?”

“都可以,意利(illy)的口感很好的,就这个啦,不要糖和奶。”

我笑了笑:“我这里还真没有糖,我也不喜欢带糖的咖啡。”

“咖啡放了糖就会失去它本来的香气。我爸爸说要拿出品酒的态度品咖啡,闻香。”

见小斐如此专业,我特意从橱柜取出从日本带回的一款设计师咖啡杯。

“哇,好美,很少有人用透明的咖啡杯,其实透明的咖啡杯更能看到咖啡的色泽,这样就色香味俱全了。老师你这里宝贝可真多,我爸爸肯定也会很喜欢你这里的。”

小斐的赞美和认同是发自内心的,让我更加留意的是,她又提了一次爸爸,几乎每次交流,我都能从她的身上看到爸爸的影子,看来她对爸爸有着不一样的情感浓度。

我指了指杯子上的图样:“这个杯子上有很多飞鸟,我喜欢它是因为它看起来很自由。”端着香气扑鼻的咖啡,我们面对面坐下来。

“好了,现在是我们的coffee time,你想跟我聊点什么?”

突然,小斐的手机响了一下,有微信进来,她打开微信看了一眼说:“是我女朋友,她也去咖啡厅喝咖啡了。”她随即不好意思地笑笑,“你不会对我另眼相看吧?”我当然知道她想表达的意思。这是个问句,但是她表达出来后完全没有对提问的期待,似乎只是在传递一个身份的信息。

“当然不会,不过如果你愿意的话,也可以和我先聊聊她。”但我相信,生活在开放度极高的“魔都”,小斐绝不会因为性别认同的原因从上海来成都。

“我和她在一起挺好的,同学们都很看好我们。”简短的一句话略过,小斐突然眼中暗淡无光,“其实我今天来,不是谈她,是想谈爸爸。我爸出轨了,我妈不知道。”她低着头,声音也很低沉。

又是简短的一句话,和刚才跟我谈咖啡、谈室内装饰完全判若两人,当时的兴高采烈和滔滔不绝完全掩饰了她内心的阴霾。

职业的原因,我见过类似的案例,我知道,父母单方面出轨如果被孩子知道,绝大多数孩子会选择为父母保守秘密,但这会给孩子带来极大的心理压力,我在想小斐是不是也是类似的问题。

她沉默了一会儿,继续说道:“他不是现在才出轨的,我在小学五年级的时候就发现他出轨了。”

“你是怎么发现的呢?”我询问道,通常10岁左右的孩子,猜测往往会有偏差,我需要进一步确认。

“我妈妈是做奢侈品牌销售的,又漂亮又时尚,她看起来比同龄人小10岁,我背的这款包是她们的过时款,但妈妈觉得好看,就给我了。有一次我妈妈出差,家里没人做饭,爸爸把手机递给我叫我自己点外卖,我点好外卖随意翻了翻爸爸的手机,我看到了我爸爸和一个阿姨的合影。我爸爸穿了一件卡其色风衣,那个阿姨也穿的是卡其色西服,戴了一条豹纹的围巾,我爸爸搂着她,他们显得非常亲密,我觉得自己都不能呼吸了,又很紧张,在慌乱下我把这张照片删除了。大概一周后,我把爸爸放在衣柜里的这件风衣扔了,估计爸爸到现在都不知道照片是怎么不在的,他后来还问我妈妈有没有看到他的风衣,没想到他自己后来又买了一件一模一样的,难道是因为和那个女的合影让他很难忘?我看到他又穿一件一模一样的,对爸爸失望极了。

“我上初中开始就看了很多心理学的书,人的亲密感可以通过肢体语言和物理距离来传达,这些无意识的行为都直接指向他们的关系不一般,那个女人占了我妈妈的位置。”

“好吧,我们假设你的分析没错,那么,你觉得这件事对你的影响是什么?”

“我当时心里非常难过,我觉得爸爸背叛了妈妈,背叛了我。”她有些沮丧。

但我觉得事情远远没有这么简单,于是追问道:“可是,我想问问,你五年级就已经发现了,为什么今天才寻求心理帮助呢?”

“就在我加您微信的前一天晚上,我发现我爸爸不仅这一个女人,我觉得他应该是和多名女性有性关系,我实在受不了了。那天我差点绷不住了,当时就想跟您约网络咨询,但是我大脑里又有一个声音告诉我‘把这种情绪压下去、压下去’,于是我就一直等到现在,我觉得我应该是得了抑郁症。”不停地有专业的判断和专业的词语从这孩子的口中说出来,我觉得她知道的,或者她压抑着的,绝对比她说出来的这些还要多很多,我要做的就是先了解她心底深层次的困惑。

“那么,你能告诉我抑郁症有什么症状吗?”

“心境低落。我常常心境低落,已经有很多年了,有时候想起这些事我就整夜整夜地睡不着,失眠症状也有,我也有自伤行为,就是最后一次发现爸爸和外面乌七八糟的女人有染的第二天,我用妈妈的眉笔刀划了自己的手臂。我常常有自伤的想法,感觉是从初中开始的,高中的时候尤为强烈,我还是告诉自己要把这些想法压下去。”

我非常理解小斐内心的痛楚,我确信爸爸深爱着她,她也深爱爸爸。她怎么都想不出爸爸会做出背叛家庭的行为,这对于一个生活阅历不足的未成年人而言无疑是一个巨大的打击。

最关键的是,这个孩子还要独自保守这份巨大的秘密,为了保持完整的家庭而不得不独自承受这份压力,爸爸一而再、再而三的行为不断伤害着自己的女儿。

“你现在还有自伤的想法吗?”我需要做一个自杀风险评估。

“自从我交了女朋友,这种想法就少了,但是仍然觉得自己生命的深处有一种悲哀,让我没办法真正地快乐起来。”

“你除了用妈妈的眉笔刀伤过自己,之前还有过自伤行为吗?”

“小伤那就多了,我喜欢咬指甲,常常都快把肉咬烂,我知道这是焦虑的症状,我用手掐自己很多很多次,但之前没用过刀。”

“这次和过去有什么不同,让你用了刀?”

“肯定和我看了我爸的手机有关,当时我就感觉呼吸很困难,差一点就要晕倒。我一屁股就坐在了沙发上,缓过劲儿来后就觉得自己像一只快要爆炸的气球,我再不给自己放点气,气球就会爆炸,我立刻冲到卫生间拿了我妈的眉笔刀在手臂上划了四刀。”

“你父母知道这些吗?”

“他们不知道,我妈妈当时不在家,她平时工作特别忙,我怕她担心,我很清醒地知道我只能自救,所以我才主动联系您。不过您放心,我虽然有多次自伤的做法,但我也知道自己其实不会真的自杀,我觉得这个世界总体还是很美好,爸爸和妈妈都是爱我的。”

很多孩子在自伤之前都有和小斐类似的情绪体验,比如感觉压抑、快爆炸、无法呼吸等,割伤自己后有一种被释放的快感,从而通过自伤来解决目前的情绪困扰。

“我还不是很清楚,你到底是怎么发现的,或者说,你究竟有什么直接证据吗?”我还是需要和小斐确认究竟是她的主观猜测还是幻想。

咨询师手记:

咨询师并不能完全信任来访者的语言,来访者的记忆有时候并不可靠。我们还需要小心辨别来访者是否患有其他精神类的疾病,来访者的语言有可能是她的幻想。

“从五年级见到那个阿姨以后,我就常常会趁爸爸洗澡的时候悄悄翻他的手机,我知道他们是情人,看到了他们的暧昧信息,我还看了那个女人的朋友圈,我确定就是她。”小斐的眼泪突然流了下来。

“我发现我爸爸还和其他陌生女人有关系。”

“你是怎么知道的呢?”

“和我爸保持固定关系的这个女人,我还翻看了她的朋友圈,应该和我爸爸是同行,大概是在我初中的时候发现的,我看他们微信非常频繁,有一本正经讨论经济形势的,还有一些暧昧的聊天,我爸没有来得及删除,过了几天,我又悄悄翻了他的手机,他已经把信息全部删除了,如果他们没有特殊关系,我爸干吗要删聊天记录呢?

“我当时留了一个心眼儿,把这个女人的微信号拍下来了,但是直到今天我也没有勇气加她,可能是我自己不敢确认和面对。初中的时候我还在他的公文包里发现了避孕套,他放在不容易发现的夹层,我当时还确认了是避孕套而不是外卖的手套。我之所以这么肯定是因为我们的心理老师刚给我们讲了性教育课程,我还特意用手捏了一下,里面有一个圆圈,那个牌子和我爸妈床头柜里的那种不是同一种品牌,而且哪个正常人会把这么私密的东西带在身上呢,肯定是在外面干坏事用的。”

她用双手遮住自己的脸,声音有些颤抖。

“还有一件事我想不明白。从表面看我爸很爱我妈,我妈长得非常漂亮,据说我爸当年是在很多人竞争的情况下胜出的,追我妈也追了很久,但是爸爸居然做出这种行为,那他是不是在表演?我爸爸还经常让我理解妈妈,每次我和妈妈产生冲突爸爸都会站在妈妈那一边,我都觉得我在家是被孤立的。”

我看旁边刚好有上一个有注意力缺陷孩子用过还没来得及收到盒子里的积木块儿,让小斐用这些积木表达一下“我的家”。我们把咖啡杯挪开,小斐饶有兴致,在一堆五颜六色的积木中挑选起来。

小斐先拿了一块体积很大的大红色积木放在中间,说:“这是我妈。”

咨询师手记:

在沙盘中,来访者拿的第一个东西,包括体积大的和位于中心位置的沙具都具有象征意味。

她第一个就拿了代表妈妈的积木块,看来妈妈在家里或者在小斐的心目中很有地位。她又拿了一块蓝色的积木放在红色积木不远的地方:“这是爸爸。”随即拿起一块绿色的小积木:“这是我。”很明显,红和蓝的距离更近,小斐又找了橙色和黄色的积木说这是爷爷奶奶、外公外婆,把红色包围在中间,绿色似乎想要挤进去,却又挤不进去。

这个简易的沙具显而易见,妈妈占据了家中中心化的位置,一个女孩是要同妈妈竞争爸爸的,爸爸每次都维护妈妈,女儿就在和妈妈的竞争中败下阵来。家里赢不了妈妈,后来还要和外面的“狐狸精”竞争爸爸,小斐的“抑郁情绪”由来已久。

佳雯解析:

孩子在家中或学校一定要有“中心化”的体验,这是一个孩子健康自恋和自信的来源。而小斐家中,中心化的位置是被妈妈占据的,对于一个青春期的女孩儿而言,她战胜不了妈妈,她也得不到爸爸。

停顿了许久,终于把双手从脸上拿下来:“老师,就在我加您微信的前一天,学校需要家长在学校的App里填写一些资料,我爸让我自己填,我特别紧张地拿起他的手机,填好资料后又悄悄翻了他的微信,我看到一个文字留言,只有酒店和房间号,我就知道我爸外面不止一个女人,这女人还不是正经女人。”

“你如何确定的呢?”

她有些犹豫,或者说,她对这件事完全羞于启齿:“因为那个头像不是之前的那个女人,而是一个低胸很性感的女人,一个有正常职业的女性不会用这么露骨的头像;其次,我翻了这个女人的朋友圈,全部是自己丰乳肥臀的自拍照,我就知道这肯定不是一个正经女人。”

我看了看她,平静地问道:“也就是说,从小学五年级开始,你发现爸爸在外面一直有婚外性行为,这是你这次过来咨询的主要原因吗?”

“是的。”她很肯定地回答。

“你为什么没有选择在上海找个咨询师呢?”这是我开始时就有的疑问。

“我爸爸的人脉很广,走得远一点我会觉得更安全,也更安心,我家的事儿也请别告诉小A。”

我点了点头:“你觉得是你爸爸的事造成了你的抑郁情绪?”

“是的,这是长久压在我心里很深的秘密,我时不时就会想起这件事。我五年级发现这件事以后,情绪很不好,成绩一路下滑,小升初的考试没有考好。我爸妈当时都在责备我没考好,我差一点就把这件事说出来,但是我不能,我告诉自己必须压下去,一方面觉得自己一个人承担很辛苦,一方面又觉得很委屈。初中的时候我因为自己谈恋爱,对这件事的关注就少了一点。”

“哦,你初中的时候曾经谈过恋爱?”

“是的,”小斐有些不好意思地笑了,“那时候我的确谈过两次恋爱,而且,两个都是男生。”

这是让我有些惊讶的,说明她并不是一开始就喜欢女生,很有可能她对自己有误解。“那后来怎么换成女生了呢?”

“我觉得没法解释,就是一种自然而然的发生。第一个男孩,我们是从小一起长大的;第二个,他和我同年级不同班,长得很帅,喜欢他的人很多。”她并没有详细解释,只是一两句带过。

“那你后来怎么换成现在的女朋友呢?”

“她和我是现在的同学,其实学医的人都比较开放,我们开学第一眼看到对方的时候就彼此有好感,但我从来不会主动表达。有一次上课,我们学习使用助听器,我的同学正在听我心脏的跳动,她突然从我旁边经过,我的心跳突然加速,同学们当时就在那起哄,她也听到了,本来之前我们就有点暧昧,当天晚上她就向我表白了。”

小斐在很轻松地讲这件事的时候,我在想如果她的父母知道后会是什么反应。今天的年轻人中几乎很少有人认为同性恋是个问题,这和过去的时代印象有了很大的不同,而性取向的变化在青春期阶段其实是个并不罕见的现象。

“你如何看待自己的性取向呢?”我继续追问,尽管我知道性取向显然不是小斐来找我的原因,但是这仍然是我需要综合评估的内容。如果小斐的自我认知协调一致,她的心理健康水平则不会太低;如果自我认知有冲突,对心理健康就会产生影响。

〈心理术语〉:自我认知

自我认知指的是对自己的洞察和理解,包括自我观察和自我评价。自我观察是指对自己的感知、思维和意向等方面的觉察;自我评价是指对自己的想法、期望、行为及人格特征的判断与评估,这是自我调节的重要条件。

“我可能就是喜欢女生吧。”她自己也有些不确定地用了“可能”两个字。

“可是你也曾经喜欢过男生呀?”

“我觉得那是因为他们追我,我当时并不懂得什么是爱,稀里糊涂就答应了,但是和现在的女朋友我觉得是真爱。”

一个不到18岁的小姑娘这么轻易就说出了“真爱”,我的内心确实是有点担心的。“你怎么确定你们是真爱呢?”

“我看到她第一眼就很心动,这种感觉是从来没有过的。她非常体贴,也很照顾我,她学习成绩比我好,高中的时候雅思就已经考到了7.5,本来准备出国的,后来遇到疫情,她居然用一年的时间熟悉国内高考,还考到了现在这个学校。对了,我有点懒,每天她都会监督我学习。”

“我能理解你的感受,我也没有任何性别歧视,不过我还是觉得你不要过早给自己贴标签,一个人究竟是不是同性恋至少等到20岁出头,那个时候如果你确认对异性没有兴趣,对同性不仅有性冲动,还有心理性的欲望,也就是说有两种反应,一种是身体性反应,产生快感;一种是心理性欲望,产生幸福感,两者都具备,你才能确定自己是同性恋。你在高中学过心理学,你知道有个心理学家叫荣格吗?”

“你是说那个提出集体潜意识的家伙?”

小斐确实挺厉害,她这个年龄的孩子,对心理学有如此的认识让我很是刮目相看,那我可以用更专业一些的心理学术语来和她沟通了:“荣格认为,每个人的心里都住着一个阿尼玛和阿尼姆斯。”

〈心理术语〉:阿尼玛和阿尼姆斯

阿尼玛与阿尼姆斯是荣格提出的两种重要原型。阿尼玛原型为男性心中的女性意象,阿尼姆斯则为女性心中的男性意象。因而两者又可译为女性潜倾和男性潜倾。人格面具可以看作是一个人公开展示给别人看的一面,是世人所见的外部形象,即“外貌”,男性心灵中的阿尼玛与女性心灵中的阿尼姆斯可看作是个人的内部形象,即“内貌”。

我观察着她此时的表情,详细解释道:“阿尼玛是男性心目中的一个集体的女性形象或者说是一个男人身上具有少量的女性特征,它存在于男人身上,起着使其女性化的作用。比如我们提到男性,想到的是阳刚坚强,但是男人也有温柔细腻偏女性化的一面。与之类似,阿尼姆斯指的是女性心目中的一个集体的男性形象。”

张贤亮就曾写过一本书叫《男人的一半是女人》,阿尼玛或者阿尼姆斯都藏得比较深,通常情况下都不会呈现出来,但是在遇到类似有相同特征的人的时候,这个部分就会被激活。

佳雯解析:

有很多人都曾以为自己是同性恋,其实这些所谓的同性恋并不是真正意义上的同性恋,比如在监狱、纺织厂等一些性别单一的群体中,很多人会误认为自己是同性恋,但是当TA离开这个单一的环境,会发现自己原来还是更喜欢异性。

“我们的确应该认真对待每一段感情,无论对方是异性还是同性。但是因为你的年龄还很小,保持对自己性别的探索就可以了,等长大了,如果那个时候你还坚定地认为自己是同性恋,勇敢做自己就好。”

我对小斐进行了很长时间的性教育,这本来并不是我们本次咨询的中心目标,但是面对眼前的女孩,我依然觉得有提醒的必要。

我说完后她点点头,若有所思。

在我看来,小斐的困惑并没有和盘托出,于是,我主动带小斐再次回到她想咨询的话题:“我们还是来谈谈爸爸的行为对你的影响吧。你怎么看爸爸的行为?”

在我等待她给出进一步答案的时候,她突然说:“老师,我对我爸爸有性欲。”

对妈妈或者对爸爸有性欲,这在咨询中很少被提起,但并不代表这种情况不存在,小斐也绝不是唯一一个。

而且,我知道她理解的“性欲”和真正意义的性欲并不是同一回事。

“你是什么时候发现对爸爸有性欲的?”

“可能在小学就有了。”

“小学大概什么时候呢?”

“应该是高年级吧。”她开始努力回忆,“等等,让我仔细回忆一下,应该是我发现爸爸和那个女人的合影以后。我记得几天后我妈妈回来,我非要和爸爸妈妈睡一张床,其实我和我妈妈分床已经很久了,那天不知道为什么非要和他们睡到一起。”

小斐在潜意识里用和父母睡觉的方式和外面的女性争夺自己的爸爸,或者她是想帮助妈妈争夺爸爸。

其实在以往的案例中,很多孩子在听见父母讨论离异时,就会不自觉地表现出一些躯体或者心理的症状,比如久治不愈的疾病、抑郁、网络成瘾、不去上学……这些症状其实是孩子在用这样的方式,让父母重新把注意力放到自己身上而暂时不去讨论离婚。我相信,当小斐看到外面的女人,内心也会有类似的担心,她用自己的无意识为父母婚姻不破碎做出了自己的反应。

“对,应该就是那天以后,我对爸爸开始有了性欲。”小斐似乎有些吃惊于我对她的引导。

我笑了笑,没有给她任何答案:“那么,你现在能给自己一点解释吗?为什么那天以后就对爸爸产生了性欲?”

我相信,喜欢心理学的小斐一定能自己得出答案,而当这个答案能够被小斐解释的时候,就可以实现潜意识意识化,她对爸爸的性驱力自然也能得到缓解。

佳雯解析:

“潜意识意识化”是经典精神分析的精髓。通俗讲,意识是我们能感知的人和事,并能直接表达出来。潜意识是无法感知,但是又存在和影响我们。

举个例子:儿童期不听话就挨打的孩子,在意识的层面他知道是因为不听话才挨打,所以如果听父母的话,不反抗就不会挨打。基于这种想法,他把自己的愤怒压到了潜意识,等他到了成年期,他就用其他症状表现出来,比如说胆小,不敢在众人面前说话,在单位领导等,其实都是潜意识的恐惧心理在影响。

咨询师手记:

精神分析的心理治疗需要把早年压抑到潜意识的东西讲出来,带到意识的层面并产生领悟,潜意识就被意识化,从而让症状得到缓解或者消失。所以精神分析取向的心理咨询师要促使来访者的潜意识意识化。

“我知道了!”小斐恍然大悟,“我是怕爸爸被外面的‘狐狸精’抢走,所以那天晚上我就会用和爸爸一起睡的方式努力夺回爸爸。难怪这么多年我都会讨厌所有带豹纹的东西,尤其是豹纹鞋,那个女人那天就穿的是豹纹鞋。我还想起,从那个时候开始,我就对自己的外貌非常在意,觉得自己身高不够高,长得太胖,就总想吸引爸爸的关注。”

“是的,也许我们只是在用一种我们自己都无法理解的特殊方式来拯救家庭,也许你是在帮你妈妈吸引爸爸,你想保护妈妈,保护这个家,这不是你的错。”我用轻柔的声音说了上面的话,我知道,这才是她最需要的。

小斐的眼泪默默流了出来,边流泪边说:“郑老师,谢谢您,我终于理解我自己了,我也终于能原谅我自己了。我一直认为自己很龌龊、很肮脏,我甚至接受不了爸爸跟我有肢体接触,我已经好多年没有牵爸爸的手了,这下终于解脱了。”眼泪久久停不下来。

咨询师手记:

不管小斐想吸引爸爸原因的解释对不对,我们只需要给之前影响来访者的解释进行重新赋义,尤其是当一个新的解释是由来访者自己说出来的,就会动摇之前的信念,她对爸爸的性驱力就会发生改变。

“小斐,”我轻声打断她,“我甚至在想,你之所以交女朋友不交男朋友,有没有可能是在用和女性的亲密关系来防御或者回避和异性的亲密关系,因为异性对你来说可能意味着伤害,意味着不忠。”

小斐突然瞪大了眼睛,有些不敢相信:“真的吗?我怎么就没有想到呢?”

“你不需要刻意去想,所有的感情都可以顺其自然。我不反对你继续和你的女朋友交往,但是我更希望你能保持对自己性别的探索,不急于先贴标签。”

“谢谢您,郑老师,您真好。”

“我还想问一个问题,你为什么这么多年来选择替爸爸保守秘密,而没有选择对妈妈讲出实情呢?”

“我妈妈非常骄傲,因为她很美、很温柔,对家很照顾,我不希望她受到伤害。有好几次我承受不住想说出来,但是心底的那个声音又会跳出来:‘不要说,压下去、压下去。’我高中的时候以为我爸爸等我高三毕业就会向妈妈提出离婚,我想在他们离婚前我一定要把这些事告诉我妈,为我妈争取更多的财产。但我现在已经上大学了,他们也没有离婚的迹象,而且我觉得我爸对我妈还挺好的,我爸爸的钱都交给妈妈的,但是他在外面又有这些行为,我简直不能理解。”

不到19岁的小斐内心有太多的疑问,她背负着巨大的秘密,这个不可告人的秘密就像一块沉重的石头压得她喘不过气,爸爸背叛家庭的行为一再让小斐受到伤害。小斐既要独自面对青春期的各种生理和心理冲突,又要努力背负这个沉重的秘密,我知道,小斐一直在强撑着,仿佛在等待压死骆驼的最后一根稻草。

其实,抑郁有时候也是一件好事,是人自我保护的一种方式,当一个人没有更好的方式来应对这个世界的时候,抑郁就成了她回避这个世界最名正言顺的理由。

面对如此了解心理学知识的小斐,我宁愿她自己找出所有问题背后的原因,这样她才能真正放过自己。

我在本子上画了一个冰山,边画边说:“小斐,你听说过弗洛伊德的冰山理论吗?”我们在咨询中一般不会使用术语,但是小斐对心理学知识的掌握,用术语沟通会更便捷。

“你指的是‘三个我’?”

“很好,既然你知道‘三个我’,我就用‘三个我’来跟你解释。”我向小斐介绍了一个人心理冲突的来源,然后问小斐,“你来告诉我,你的本我和超我是什么?”

“我对爸爸的性欲是本我,罪恶感是我的超我;我想揭露秘密是本我,拼命把这个想法压下去是超我;我想发泄情绪是本我,那个说‘压下去、压下去’的声音是超我。当本我和超我发生冲突的时候,我就会出现躯体和心理症状,因为我的自我已经无法调节了。”

我不禁在咨询室为她鼓掌:“你确实有学心理学的潜质。”我继续解释,“小斐,你背负着一个重重的石头,而这个石头本来不该是你的,一个人如果背负了太重又不能告知他人的秘密,对自己的心力是一个巨大的耗竭,我猜你应该无数次地想过你能为这个家或者为爸爸妈妈做些什么。爸爸的背叛、对爸爸既爱又恨的情感、对妈妈的同情,这些思想包袱都不应该由你来承担。

“我想说的是,成人的世界很复杂,成人的情感也很复杂,这不是你这个年龄的孩子能够理解的,这个世界在用一种微妙的方式维持着平衡。

“我们来大胆猜测一下,也许,你妈妈不一定不知道爸爸的行为,只是她也不想让你知道。他们为什么没有选择离婚,那是因为爸爸妈妈在用他们的方式维持着家庭的平衡,我们其实并不需要去打破这个平衡。过一种什么样的生活是他们的选择,当年结婚是他们的选择,离不离婚也是他们的选择,别人无权干预。而你,作为他们的女儿,你不需要越级处理成人世界的问题,他们是他们,你是你,你不需要承担,他们也不需要你承担,你只需要做你自己,去做当下最应该做的事就好。”

大约一周后,小斐给我发来了微信:“郑老师,我们已回到上海,心情比之前轻松了很多。您知道吗,我时时提醒自己‘这不关我的事’,‘这不是我的错’,我得到了一种前所未有的轻松。”她随即又发来一段文字:“好想转学心理学。”

小斐只做过一次咨询,对一个在心理学方面有天赋并愿意深入研究的孩子而言,引导她自愈才是一种更好的帮助。

小斐逐渐发现,自己对爸爸已经没有那种冲动的假性欲望了。她不再反感爸爸的拥抱。她告诉我,她会继续保守爸爸的秘密,但她也打算在工作后和爸爸谈一谈,告诉他一个男人的担当以及对自己造成的影响。

其实,很多我们以为的、莫名其妙又解释不通的欲望,往往是隐藏在表象背后最深的爱,正是因为爱,我们才更容易伤到自己。

某个阳光明媚的午后,我正再次拿出透明的飞鸟咖啡杯打算给自己来一杯无糖无奶的咖啡时,我再次收到了这个女孩的微信:

“郑老师,我现在已经不再去承担本不该由我承担的责任与压力。正如您所言,目前我应该把重要的精力和时间花在对自己最重要的事情上,那就是考研。不过我突然发现我很想考心理学的研究生,您意下如何?”

我回复了她一个微信里自带的微笑。

她又发来文字:“郑老师,这个表情有个梗,在我们年轻人看来代表嘲讽和不屑。我知道你们中年人以为这只是个微笑。您那儿常有年轻人,建议您多看看B站,而且看B站的时候不要关弹幕哦!”

我回复:“好的,外星人。”

正是从那天开始,我有了看B站的习惯,我发现现在的年轻人充满了对世界的善意和向上的力量。如果我们能时时觉察到内心的欲望,调整内心的欲望,并保持对生活的欲望,我们的世界该有多美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