满是淤泥秽物的城市
在第15区的公约街,妇女们开始了艰苦的清淤消毒工作 (1)
1月29日星期六,太阳升起来了,巴黎人抬头望向天空,立刻发现了头顶上的显著变化。天终于放晴了,太阳冲出了乌云。灰暗的穹盖变为湛蓝的晴空。就在巴黎人觉得再也承受不了一点洪水的时候,塞纳河的洪水达到了顶峰。现在,洪水开始消退,慢慢地,一点一点地,回到了塞纳河的河道里。河水水位一英寸一英寸地下降,岸墙上留下了一道黑黑的、沾满泥浆的痕迹,提醒着人们水位曾经有多高。几天来,巴黎人一直在寒冷和潮湿中坚守着。如果条件许可,他们就待在自己家里;如果没有条件,就去临时救助站。随着太阳的重现,被洪水淹没的房舍又打开了门和窗户,巴黎人走到了外面,有些人是近日来第一次走出家门。
由于不知道洪水噩梦是否真的已经结束,他们外出时脚步还有点迟疑。一旦认识到暴雨已经停歇,人们便成群结队地涌上街道,庆祝他们和他们的城市经过了劫难。他们笑啊,喊啊,鼓掌啊,簇拥在岸墙边上,相互分享着喜悦心情。据《人道报》报道,有些人裹着冬衣,聚集在大桥上,他们的“脸和眼睛不再有那种焦虑的神情”。他们指着塞纳河,互相说着:“洪水下去了,下去了。啊!很快就没有了。”《晨报》描述了此时整个巴黎市一起欢庆的情形:“各色各样的男男女女,资产者、手工艺人、工薪阶层、体力劳动者、富人、穷人,每个人都加入到欢乐的人群中,表达着同样的兴奋心情,还有孩子,甚至是瘫痪、行走不便的人,也被汽车拉来了,简直难以想象。”巴黎周刊《生活画报》的描述更是简洁直白:“夜里,洪水不再涨了。白天,太阳出来了,阳光灿烂。希望重又回到人们心中。” (2) 此时如果有外来游客去巴黎,可能会认为这座城市刚刚从战争的围困中解放出来。事实上,人们已经在街上跳起了舞。
1月29日,劳伦斯·杰罗德和巴黎市民一起观看了洪水退却。杰罗德在他的洪水回忆录里写道:“塞纳河当然令我们着迷,洪水喷涌的壮美难得一见,它的震怒也给我们带来了消遣娱乐。”不过,尽管有着这样的观点,随着洪水的退去,杰罗德劫后狂喜的心情也平静下来,因为他清楚地知道,如果洪水再发展下去,即便是像巴黎这样古老、美丽的城市,也会不复存在。他自嘲道:“我并不认为我们的恐惧有多么荒谬,我认为巴黎逃脱这一劫是‘多么的侥幸’。” (3)
人们聚集在大桥上、岸墙边,看着洪水退落,在阳光下取暖,这一景象有时看起来就像是一场狂欢。卖食品的小贩支起了摊子,向人群吆喝着,兜售炒栗子、苹果馅酥饼、羊角面包、糖果、柠檬汁、啤酒等。 (4) 不远处,驻守在桥上的士兵警惕地注视着这一切,手里握着步枪。工程师们依旧在忙着修理人行木道,沿着塞纳河,叮叮当当的锤子声不绝于耳。市政人员爬过桥的栏杆,奋力将挂在桥墩平台上的垃圾废物清除掉。的确,这是一场奇特的狂欢。
沿塞纳河边的人行道上,兜售明信片的小贩手里拿着一摞各种各样的风景照,在欢乐的人群中穿梭,让人们观看、购买。尽管经历了苦难,很多人依然想记住这场水灾,现在洪涝过去了,明信片是铭记洪水的廉价而又容易的方式。小贩们拿着的这些纪念明信片,要么是单张出售,要么是成册出售,成册的明信片边上打着孔,可以很容易地取下每张明信片。1月29日,出版商A. 诺耶(A. Noyer)在《晨报》上做了个广告,题目是“洪水淹没的巴黎”,出售20张一组的明信片,售价两法郎。
对于那些人们通常情况下熟悉的地点,明信片提供了人们所不熟悉的、好像是异国风情的画面,这些明信片既可以当作新奇的图景,也是洪涝影响的见证。明信片还讲述了巴黎人民如何应对洪涝的故事,里面有很多抗灾救援图片,显示巴黎人即使在灾难当中也表现出自己最好的一面。有一位记者这样写道:“不久,洪水的痕迹就会荡然无存,只留下记忆……以及明信片。” (5) 报社、红十字会以及其他慈善组织都印刷插满洪水图片的小册子,以几个法郎的价格售卖,收入用作救灾基金。买一本这样的小册子为法国人提供了另一种参加募捐、赈济灾民的方式。
1月29日拂晓不久,邻居发现了工人乔治·胡桑(Georges Husson)的尸体,并报了警。前天夜里,胡桑最后一次走进寒冷的冬夜,他最后的时光无人知晓,也许他在自己家附近的勒德吕罗林大街(Avenue Ledru Rollin)上溜达,想看看一周前暴发的洪水现在是什么情况。虽然他住的小区洪水并不深,但是那天夜里空气非常湿冷。档案并没有记载他是怎么死的,但是似乎不可能是淹死的,因为他那个地区洪灾并不严重。不过,在那样的情况下,有很多因素可能导致死亡。就在那一天,警察将一位昏迷不醒的老人送到主宫医院(Hôtel⁃Dieu)。警察是在他家楼梯下面的衣橱里发现他的,但是他已经无法抢救了,医生宣布他死亡,认为这位老人是因为看到洪水后非常害怕,导致心脏病突发。一周来,报纸上报道了一些人死亡和几乎死亡的案例,使巴黎人深切地感受到近在眼前的危险。 (6)
人们无从知道洪水中的确切死亡人数,但是有一点是清楚的:就死亡人数来说,巴黎不是地震后的墨西拿。根据1910年的《巴黎市统计年鉴》,在“意外溺亡”这一栏当中,一月份的死亡人数只有6人。至于二月份,塞纳河的水位比往常高,政府记录的意外溺亡人数是7人。《巴黎市统计年鉴》是政府官方文件,以表格的形式按年度公布数百个类别的数据统计。消防队记录他们在洪涝期间救援了643个灾民,只发现了5具尸体。
这些数据并不能说明洪灾造成的全部人员损失。郊区的死亡数字很可能比巴黎市多,因为这些地方不仅抵御洪水的能力弱,而且应对洪灾的准备也不充分。但是,这些郊区的洪灾死亡数并没有体现在《巴黎市统计年鉴》中。而且,这些数据只统计平民的死亡情况,并不包括士兵和水手的死亡记录。更为重要的是,溺亡数据还不包括那些因为洪涝而引发其他疾病从而导致死亡的案例,比如那个死在楼梯下面的老人,乔治·胡桑也可能没有被统计在内。潮湿加上寒冷最容易导致致命疾病发作。比如,有一位名叫蒂桑(Monsieur Disant)的机械工人在1月27日和28日连续夜以继日地工作,然后又在第三天正常上班。上班期间,他患了重感冒,在29日午夜时分,他感到呼吸急促,不得不在工友的搀扶下回家。他一到家就死去了。 (7) 人们也无从知道还有多少人因为潮湿而致病死亡,或者因为缺少供暖、健康食物以及清洁的水而加速了死亡。现有数据也没办法显示有多少人因为害怕塞纳河洪水泛滥而自杀了。
1月29日,洪水水位一开始下降,路易·雷平就命令城市工程师和路政人员用水泵抽水,水泵是蒸汽带动的,马达功率大,震耳欲聋。这些人员将长长的水管铺设到湿漉漉的街道上,将洪水从建筑物内抽出来,排到水位正在下降的塞纳河里去。亨利·莱弗丹在给《画报》撰写的文章中描述了他看到的一个水泵:“阿尔马大街上冒出来一个红色的铜制蒸汽泵,发出很大的声音。一辆马车戛然停了下来,上面坐着几个水泵操作人员。他们从马车上跳下来,那两匹高大、杂色的马虽然性子烈,不过很卖力,两匹马走到了洪水里,踩踏的洪水溅到了马具上。” (8) 巴黎市区调用了很多水泵,甚至因而将有些街道堵塞了。H.沃尔纳·艾伦是伦敦《晨邮报》驻巴黎记者,他在文章里描述了巴黎街道上抽水的繁忙景象:“在蒙马特和塞纳河之间,几乎每一条街上都有很多水泵在突突地抽水。令人鼓舞的消息是塞纳河的水位正在回落,酒窖和地下室里的洪水有望排干。水泵各式各样,有大的、小的,有手压泵、电力泵、蒸汽泵,还有些抽水工具大得惊人,占了半条街,看起来好像是从废物堆里拣出来的一样,冒出的黑烟形成乌云,遮蔽了太阳。” (9) 具有讽刺意味的是,这些水泵造成了新的危险。很多建筑在洪水中浸泡了好几天,其结构已经适应了水的压力。一旦进行抽水,工程师们担心建筑物会倒塌。因此,抽水人员在抽水时仔细地观察着,注意支撑着破损墙壁的洪水抽走后可能发生的建筑物坍塌迹象。
同时,所有人能做的只有忍耐。在郊区城镇科尔贝(Corbeil),人们聚在油布棚遮盖的水泵周围,看着警察和士兵将洪水从面包店里抽出来,急切地盼望着面包店重新开张,好买到面包。人们的耐心也有绷不住的时候。比如1月29日,顾客指责一家巴黎店主提高蔬菜价格,于是,愤怒的人群将店主痛打了一顿。店主好不容易逃脱,爬到他家商铺的楼顶上,万般无奈之下朝天开了几枪,想把打他的人吓走。不幸的是,有颗子弹打到了人,人群中一位妇女受伤倒在地上。这一情势愈发激起了围住商铺的人们的怒气,他们冲进来,想把店主处死,但是警察很快赶过来制止了他们。 (10)
1月30日,数千名身心俱疲的巴黎市民沿着洪水退却的塞纳河边,从救助站艰难地走过依然泥泞的街道,回家了。有些人发现他们家里和商店里的东西被洪水冲到了河岸边上,和洪水中漂来的垃圾废物混在一起。曾经珍贵的家什现在堆在了人行道上。破损的床垫,已成烂泥的纸张,用来供暖的、现在已经湿透了的煤炭和木柴,腐臭的食物,污迹斑斑、破损不堪的衣物,沾满泥巴的玩具,所有这一切现在都变成了垃圾。有一幅阿尔福维尔村的照片,反映了这一洪水灾难的近景。照片上是一个家庭的东西,包括两张桌子、没有相框的女主人肖像、一只靴子,全都凌乱地丢在泥窝里,背景是令人恐怖的河水。
1月30日,雷平向全体巴黎市民发布详细的城市清扫命令,各处迅速张贴了如何进行清扫的海报。在清洁消毒之前,所有的建筑物都不允许人进入。根据雷平的要求,巴黎市民需要将数吨的泥沙、淤泥和垃圾等尽可能地堆放在远离任何水源的地方,并在上面喷洒消毒剂。一旦工程检查人员确定了建筑物在结构上具有稳定性,居民就可以带着水泵进入地下室抽水。打扫任何一个地方的时候,清洁人员都要先将他们的扫帚和拖把在拌有生石灰的水里,或者在次氯酸钙与氯化钙混合液里浸泡一下。对于清洗过的地下室墙壁和地板,清洁人员还要撒上一层粉状硫酸铁和生石灰混合物。根据雷平的命令,如果没有进行清洁处理,任何地方都禁止售卖食物,因此很多餐馆、食品店和面包坊好几个星期都不能开门营业,这进一步增加了人们对于食品供应的担忧。在有些地方,人们将动物尸体拉到外面,用生石灰埋上。衣服完全浸泡在消毒液里,清洗后挂在晾衣绳或窗沿上晒干。雷平要求,衣服如果污损太严重,就必须烧掉。他还命令,所有受淹的建筑物都必须在壁炉或炉子里生火,以排出房子里的水汽。人们打开门窗持续通风几天,尽可能多地吸入新鲜空气。因为要取暖,冬天里烟雾的味道通常会增加,此时由于生火驱赶水汽,烟雾的味道更加浓烈,这座被水淹没的城市有时闻起来就像是着了火一般。
1月30日,位于右岸皇宫附近的发电厂内有一堵墙倒了,致使污水渗透进来,淹了发电机。负责看护的三名工人连忙去恢复被中断的供电,差点儿送了命。
1月30日,巴黎红衣大主教里昂·阿道夫·阿麦特主持了两场弥撒,尽管巴黎圣母院地下室里的水还很深,第一场弥撒依然在那里举行。下午三点,他在落成不久的圣心教堂(Basilica of the Sacré⁃Coeur)举办了一场特殊的弥撒,这个教堂位于巴黎市北部蒙马特工人居住区。
圣心教堂呈纯白色,有穹顶,坐落于巴黎的制高点之一——蒙马特山的山顶,比巴黎的其他地区都高,没有任何受洪水侵袭的风险。在法国近代史上,这个教堂对于巴黎人来说有着双重的记忆。一方面,这是个国家忏悔罪行的地方,因为在1871年巴黎公社起义期间,法国军队以血腥残忍的方式攻占了巴黎城。另一方面,巴黎人民为了争取独立而具有强烈的反叛意识和顽强精神,以自由率性的生活方式而闻名,现在这个教堂却努力要巴黎恢复保守的传统道德秩序。基督圣心是最虔诚的天主教徒供奉的耶稣圣物,越来越受到教众的喜爱,这一形象的耶稣仁爱、仁慈,圣心教堂膜拜圣心,代表着人们在普法战争以后希望法国实现精神复兴的广泛诉求。圣心教堂很快就成为大多数虔诚基督徒的朝圣之地,因为在这里他们可以敬拜为救赎世人而献身的耶稣基督。通常情况下,耶稣基督被供奉在高高祭坛上巨大的金色圣体匣内。这个教堂是新世纪复兴天主教的地方。
1月30日,在这座具有重大政治和文化意义的教堂里,阿麦特为城市的获救感恩上帝,号召巴黎人扶助弱小。在圣心教堂熠熠发光的马赛克穹顶下,巨大的基督圣象张开双臂,阿麦特站在这里,对信徒们说:“我们必须向洪水灾民提供物质和精神上的帮助。我看到了洪水疯狂肆虐,一个个家园都被摧毁了,被洪水冲得一无所有,人们没有了栖身之所,没有了御寒之衣,没有了果腹之食。我教区里亲爱的教徒们,我向你们呼吁,奉献你们的爱心吧,不仅是今天,还有明天,以及未来的日子,因为这次灾难太可怕了,受灾的人数太多了。” (11)
他还谈到了悔罪以及遵从天命的必要性,即便是再来一场全国性的灾难,也还是要悔罪和遵从天命。阿麦特在讲道中谈到法国迫切的精神需求:“我们必须为洪涝的受难者向上帝祈祷,向上帝悔罪,虔诚地祷告上帝来解救受灾者。在这次洪灾中,有神的旨意,有天意,但是我们只能把它看作特别的情况。在上帝眼里,我们都是有罪的人,我们都必须承认我们的过错,向上帝祈祷,祈求他保佑我们的国家,保佑我们。”阿麦特利用这次机会,希望法国恢复对于天主的信仰。作为巴黎天主教的领袖,他的这一做法引发了人们对历史的一些思考。
几个世纪以来,天主教在法国社会中享有一定的特权,规范着整个社会秩序,从人的出生到死亡,从摇篮到坟墓,在人生的每一时刻,都发挥着关键作用。自18世纪开始,一股强大的反教权思潮对教会在社会中的作用提出质疑。知名的启蒙哲学家比如伏尔泰(Voltaire),指责教会愚昧、迷信,缺乏宽容,对其大加抨击。法国大革命期间,那些想颠覆旧的政治和社会秩序的人,都会选择将矛头指向教会。教会举行敬奉活动的场所被摧毁,或者被改造成宣扬“自然宗教”的地方,很多革命者信仰“自然宗教”,因为它更加理性。从此以后,教会就成为国家的附庸。
在拿破仑以及后来复辟的波旁王朝统治下,天主教会再次获得了强势地位,受到法律的保护,这种情况延续了好几十年。随着时间的推移,越来越多的法国人开始在日常生活中摆脱宗教,对宗教的批判成了强烈反对极权统治的重要部分。如何对待宗教成为不同党派政治取向的分水岭,保守派人士坚持教会的传统,自由派人士则要创建一个没有宗教束缚的自由社会。
19世纪下半叶,圣心教堂正在建设之中,世俗社会和宗教之间的冲突达到顶峰。天主教堂和第三共和国之间围绕谁更有权力影响法国的未来进行了艰苦的争斗,最终于1905年迎来政教在法律上的分离。天主教会放弃自己在社会中的特殊地位,不再资助任何宗教团体,承认宗教自由。政府接管了所有宗教建筑,将它们出租给教堂,并保留对这些建筑如何使用和维修的权利。
洪涝发生以后,巴黎红衣大主教里昂·阿道夫·阿麦特抓住机会,提醒巴黎人民历史上曾经存在的这种重大的分歧和冲突。洪水暴发时,法国政教分离才刚刚五个年头,在很多人心目中,两者之间的冲突依然没有解决,于是,阿麦特就将这个矛盾与水患联系了起来。成群的人聚集在巴黎的教堂里祈祷、忏悔,阿麦特在他的布道中忠告教徒:“上帝听到了那些祈祷,天空慢慢变得晴朗,洪水退去,人们开始洪水劫难后的清理工作。”不过,在致教区教民的一封信中,阿麦特的言辞更加激越,提醒巴黎市民在上帝面前必须谦卑恭敬,因为“上帝常常用他的自然之力,惩罚人类的罪恶”。他宣称:“大自然的主宰”是上帝,而不是人类,“上帝主宰所有的科学和进步”。 (12) 尽管他没有非常直白地说出来,但他的潜台词是:这次洪水可能就是对于法国政教分离的惩罚,法国将天主教从具有历史影响的地位上清除掉,引起了上帝的不满。
1月30日,就在最高的洪峰刚刚过去,一个不知姓名的男人进入了巴黎郊区伊夫里镇一所被冲毁的房子里,他不是去救灾,而是去偷窃的。被偷的是一个工人家庭,小偷慌忙地拉开抽屉,打开衣橱,将东西塞进他的衣兜和布袋里。然后,可能是为了避免被发现,他从窗户里爬出去,去了另一家,继续偷窃,接着再到下一家,就这样在这个城镇偷了很多东西。
尽管这个小偷行事非常隐蔽,但他从一户人家出入时还是被发现了,于是,事情就败露了。目击者告知了其他人,很快过来了一大帮周围的邻居,他们非常愤怒,将小偷围在他最后偷东西的那户人家里。小偷一露面,愤怒的人群中就有人去抓他,继而数十个拳头向小偷身上砸去,并搜查他偷的东西。小偷试图挣脱人群逃跑,但是如何逃得了?群情激昂的人们把他团团围住,将他拉到桥上,踢他,怒斥他。有人找到一根绳子,正好够绑他的。人们一边呼喊着惩恶扬善,一边将绳子的一头紧紧地拴住小偷的脖子,另一头系在桥上。紧接着,小偷就从桥的栏杆上跳了下去。小偷死命地抓着系得紧紧的绳子,拼命地想要呼吸,两只脚不停地挣扎着。
突然,绳子被猛地拉上来,一股向上的力改变了重力的下坠,小偷又回到了桥上,滚落在围观群众的脚下。原来,警察及时赶到,否则他的小命就呜呼了。虽然逃脱了死命,但活罪难逃,他进了监狱。 (13)
1月30日,类似的偷窃情况一再发生,特别是在郊区。随着洪水水位的升高,犯罪也增多了,这些不法行为有时就由治安维持会处理了。塞纳河水位降落以后,犯罪分子发现了新的机会,他们可以在被洪水冲毁的房舍里进出,而不再担心很深的洪水了。《伦敦时报》报道说,1月30日,小偷“被施以严惩,对于那些试图抢劫被淹房屋的不法分子,警察将给予最严厉的打击”②。
各家报纸都在显要位置刊登那些发生在巴黎城区以及水灾严重的郊区里耸人听闻的犯罪故事。报道讲述了数十个地方出现的警匪追击、枪战以及围捕。有一位目击者说,路易·雷平乘坐汽艇,在犯罪分子猖獗的地区往返穿梭,指挥作战,将收容的难民安置在蒙马特圣皮埃尔公墓(Cemetery of St⁃Pierre)的一个避难所里。 (14) 《纽约时报》也报道了警察与劫匪的故事:
士兵被派到各个偏远的地区,制止不断发生的大规模抢劫。今夜,巡逻艇在布洛涅苏塞纳(Boulogne⁃sur⁃Seine)遭遇了一帮抢劫别墅的流氓阿飞,之后发生了激烈的追逐,双方展开了射击,一名步兵中士用桨打沉了劫匪的船。两名匪徒被打死,其他人被捕。昨天夜里,一帮抢劫犯在阿尔福维尔抢掠家中无人的房舍,被发现,几名劫匪被击毙,还有四男四女差一点被处于私刑。这些劫匪自己扎了木筏,潜入仍被围困在洪水中的居民家里。 (15)
在巴黎东南的郊区城镇伊夫里,警察拘捕了十一名抢劫犯,八男三女,这些人正在抢劫房舍,房舍的主人因洪水被迫离家,住在附近的宾馆里。警察将劫匪带出来后,愤怒的居民对他们拳打脚踢,甚至想把他们淹死。
1月30日,《巴黎回声报》(L'Echo de Paris)刊登了一长串的案件目录,向读者展示了焦虑、恐惧的巴黎人民私自治小偷的罪。 (16) 伊夫里的居民把一名劫匪扔进水里,然后再把他捞出来,送到公安局。其他人则将一个无赖恶棍吊在树上,不过警察急忙赶来后,就把他放了下来。在巴黎东南的郊区城镇维特里,警察骑马捉住了两名罪犯,并带着他们从城镇中穿过,愤怒的人群立即将小偷围起来,想用私刑处罚他们。在阿尔福维尔,士兵与船上的一队流氓阿飞遭遇,双方发生枪战,两名罪犯落水淹死,一名逃脱。目睹这一切的当地居民将未逃脱的一名抢劫犯绑在电线杆上。在沙朗东,一帮劫匪占领了市政厅,但最后被击退了。这次大洪水为市民提供了一个逾越他们通常行为方式的特殊环境,允许他们对很长时间以来一直恐惧的违法分子进行报复。
有一张明信片将新闻报纸上描述的情形形象化了。明信片上面描绘的是发生在伊夫里的一个真实故事,一名劫匪被愤怒的居民处以私刑。这幅照片很明显是有意摆拍的,主要是为了更好的照相效果。照片上一个男人戴着礼帽,将一名罪犯绑到电线杆子上,另一个男人用枪瞄准这名劫匪。但是,在持枪男人的后面,另一名小偷似乎是要攻击持枪男人。摄影师没有在照片中显示实际发生的暴力情形,也没有说明后来的情况,只是模拟了暴力“发生前”的画面。这幅照片没有给人提供劫匪抢劫和私刑处置的场面,只是表明这两种行为都是在洪涝中真实发生的。即使是一幅摆拍的照片,也一定让看过的人不寒而栗,使人想到洪涝发生前、发生期间以及发生后,在全城各地潜伏着的危险暴徒。
抢劫犯威胁着人民的生命和财产安全,特别是在那些洪灾严重的地区,有些巴黎市民以私刑处置抢劫犯 (17)
1月31日,路易·雷平在警察日志里记录下一个案件,显示出很多偷盗案件是多么危险和复杂:住在狄德罗大街(Boulevard Diderot)的一名居民被几名歹徒袭击,请求警察帮助。警官贾斯汀·弗鲁里特(Justin Fleuriet)前往救助,逮捕了两个人。在回警察局的路上,另外五六个歹徒袭击了弗鲁里特警官,用钝器砸他,打断了他的手指,打伤了他的左膝。尽管弗鲁里特警官侥幸逃脱,但是那帮家伙一直追他到沙朗东路(Rue Charenton)的一家商店,并要把弗鲁里特警官逼进去。雷平是这样描述当时的情形的,“商店老板说:‘警官,我不希望无赖进来,请你出去。’顾客将弗鲁里特警官推出来。我们无法抓捕商店老板和顾客,但已经进行调查” (18) 。对此案件,雷平没有更多的评述,但是这个案件关乎他的手下,一定使他颇为恼火,也一定让他疑惑:巴黎市民在这个被洪水淹没的城市中经历了一周多的焦虑不安后,是否开始放弃参与制止社会犯罪?面对这一残酷的犯罪,商店老板和里面的顾客听之任之,宁可让凶犯逍遥法外,也不愿介入到这个案件之中。
1月31日,巴黎市民继续搜寻、查找自己家里所剩的物品,将被洪水浸泡的零碎杂物从家里和地下室里拖出来,放在外边人行道上的垃圾堆里。商店和仓库里拉出了几吨的废物,大街上的垃圾堆积如山,堵塞了很多社区的交通。警察打着手势,吹着哨子,疏通垃圾堆周围的通行车辆。路易·雷平发布紧急命令,要求警察清除河岸沿线越来越多的垃圾,但是垃圾焚烧炉依然被洪水淹没着,运出去的垃圾也没有地方堆放,唯一可行的办法是将垃圾倾倒进塞纳河。不过,这样做又使巴黎郊区塞纳河下游城镇面临更多的灾难,但是这些城镇除了无效的抗议之外也没有其他办法。警察局后来张贴告示,宣布如果有人捡到木桶和其他商品并交给失主,将给予一定的奖励。这种寻找丢失财物的办法促进了城市的清洁,帮助了城市商业的恢复,但是依然只能解决一小部分问题。
在整个洪泛区,清除垃圾的任务非常艰巨。男人带着铲子和其他工具从公园、政府大楼、教堂、学校和其他公共场所装了一车又一车的垃圾。医生对受淹的房屋进行检查,尤其仔细检查那些发生了严重疾病的地区,看有没有传染病或其他疾病的征兆。肉制品和食品检疫检验人员也在各处巡视,检查肉店、海鲜店以及其他出售食品的商铺,一旦发现被污染的食品,一律没收并销毁。检察官教面包店的工人如何对烤炉和揉面机器进行消毒。建筑行业工会准备了大量的熟石膏,建筑师和建筑工程检查员来到大街小巷,检查楼房等建筑物的受损情况,并对受损程度进行分级评定。
洪水对很多街道的路面造成了破坏,铺路石或木块扭曲变形,不少地方出现了松动和滑落,部分原因是洪水从地下涌出,部分原因是这些材料长时间被洪水浸泡损坏了。到了1月31日,这些铺路石和木块散落得到处都是,由于缺少覆盖,路下的污泥裸露了出来。洪水退去后,街道上出现很大的深沟或洼地,有些街道出现了长长的裂缝,就像张开的伤口。从这些洞口可以看到地下积满的洪水,就像小型的地下湖泊。由于部分街道被洪水冲垮,很多建筑物的地基暴露出来。在巴黎市民的脚下,看起来坚固无比的地面实际上已经松软。由于树根周围的土壤被洪水冲走了,大树倒在地上。工程师们担心,洪水退去的沉降力会造成地下出现真空,导致更多已经受损的街道坍塌。
三天前,罗伯特·凯贝尔回到自己的家中。短暂逗留后,1月31日星期一,他又回到了波旁宫。他说,那天的天气是“西伯利亚寒流”。不过,洪水正在退却,他的焦虑也在减少:“白天,我们能感受到每个人的情绪都在好转,我们更加镇定,没有人像上周四、周五那样,再嘀咕什么死亡的事了。” (19) 他和他的同事甚至想到要举办一个晚会庆贺。
洪水中断了巴黎市正常的邮政服务,因为铁路线被洪水冲垮了,所有法国别处的邮件都运不进来。在巴黎郊区,邮件投递已经停止好几天了。尽管在没有洪水的地方一直有邮政服务,但是邮件投递非常困难,甚至不无危险。很多邮政员也是洪灾受害者,只好待在家里照顾家人。尽管如此,到了1月31日,巴黎很多地区尽可能快地恢复了邮政服务。即使在被洪水淹没的地区,邮递员也常常驾着小船投递邮件,在穿过被淹街道的时候,有时还会向旁边小筏子上的人打声招呼。
1月31日,市议会再次开会,距第一次召开关于洪水的会议已经过去五天,这次会议的气氛比上次轻松多了。议长厄内斯特·卡隆站在议员们面前,称赞抗洪取得的胜利。他说:“在这次抗洪救灾中,每个人都发挥了应有的作用。每个市民,每个协会,每个团体,每个政府工作人员,不管是平民还是军人,都表现出了热情和勇气。为了帮助那些在洪涝中忍受寒冷、饥饿的人们,社会分歧和政治分歧被抛在一边,各方力量团结一致,众志成城。”市议会大厅内,议员们众声赞同:“确实如此!确实如此!” (20)
卡隆在这个激动的时刻扫了一下会场,呼吁要特别感谢法国红十字会和其他慈善组织中妇女团体所作出的贡献。他继续说道:“先生们,在每个城镇,各级政府,各位代表,各位市民,都尽职尽责,但我必须要对妇女们表达特别的感谢。她们有着不同的背景,有的来自巴黎市,有的来自巴黎郊区。在这次洪灾中,她们成为了裁缝、护士、洗衣工、厨师、服务员、保姆,她们用自己的友爱、善心和辛苦的工作,让婴儿发出笑声,让男人感到安慰,让母亲喜极而泣。”
市议会议员轮流宣读来自全国各地的慰问支持信,会议对全国的团结一致大加称颂。位于地中海的罗纳河口省(Bouches⁃du⁃Rhône)政府发来了这样的慰问电:“巴黎人民遭受的巨大痛苦,攫住了每一位公民的心。看到受灾人民坚定不移的抗洪决心,我们深感自豪,也致以崇高的敬意。塞纳河洪水泛滥以来,巴黎人民表现出来的非凡勇气、奉献精神和团结一心,鼓舞着每一个人,拨动了全国每一个人的心弦。”很多城镇表达了与巴黎人民团结在一起的情感。市议会高度赞扬的士兵和水手,多数并不是来自巴黎,而是来自各个省。但是,在巴黎处于危难的时刻,几乎每个法国人都成为了巴黎市民。
市议会大厅里响彻着美好的祝愿声,市议会议员激动地对城市的劫后重生相互庆贺、道谢,但是路易·雷平心里想得更多的是将要进行的工作。雷平起身讲话,他提醒市议会,洪水遗留下来的问题越来越多,他和在座的每一个人还需要开动脑筋,努力工作,寻找解决问题的方案。“不管出现的是什么问题,我们都必须制定方案,想办法解决它们。最重要的是,我们的行动必须要快。”
的确,行动必须迅速。一位议员心情沉重地指出,在沙朗东,有 2000 到3000磅的肉制品受到污染,正在腐烂变质。另一位心情沮丧的议员告诉市议会,很多人家里依然积满洪水,那些水不是来自塞纳河,而是来自下水道。他说:“布维尔河附近的房屋就存在这样的问题,那些积水停滞不流,满是屎尿,散发着恶臭。”
巴黎郊区属于塞纳省和警察局的管辖范围,德·赛尔弗和雷平两人数日来在尽快恢复巴黎正常生活的同时,一直在组织人力物力对这些地区进行救灾救援。巴黎依然安置着数千名来自郊区村镇的灾民,首都和郊区一样遭受了水患危机,也要一同开始恢复重建。
不过,这种精诚团结并不是没有问题。在1月31日召开的市议会会议上,所有的人都认为郊区受到的洪涝灾害更严重,而在有些情况下,一些严重的后果是巴黎的基础设施造成的。当议员特雷泽尔(Trézel)提出巴黎的下水道应该为塞纳河下游城镇受淹负责任的时候,市议会大厅里响起一阵喧嚣。一些议员呼喊着,要他闭嘴,请他记住,首都和郊区遭受了同样的磨难。现在,更加实际的问题是,郊区城镇的垃圾废物是由他们自己清理还是要统筹解决。换句话说,就是主要由巴黎市负责。一直以来,巴黎市都受惠于郊区,现在郊区却为巴黎增加了负担。
后来在会议上,一位叫亨利·杜洛特(Henry Turot)的议员扭转了会议气氛。在他发言之前,议员们议论的主要是将巴黎人与郊区人分开的政策,他的发言再一次将重点拉回到更大的团结主题上来,特别是全国的团结。对杜洛特来说,国家性的危机需要全国性的解决方案。“当下的洪涝就像一场战争。它不仅造成了死亡,而且造成了同等程度的灾难。洪水就像一个残酷、野蛮的入侵者,在侵略的过程中摧毁一切,掠夺一切。”这位议员的意思是:不管是敌军还是汹涌的洪水对法国任何地区的攻击,都是对整个法国的攻击。在这样的背景下,争论谁遭受的损失更大,不仅毫无意义,而且小肚鸡肠,甚至是缺乏爱国主义精神。他接着说:“哦,好!1870年以后,法国为了国家的解放,支付了50亿法郎,今天我们能够而且必须作出同样的努力。”然后,杜洛特呼吁不同地区之间、不同阶层之间要精诚团结。“如果法国的一个地区被摧毁了,其他所有的地区也会遭受损失。我再重申一遍,农民、工匠、小制造商尽快修复被可怕的洪水造成的损害,工厂尽快恢复运转,被洪水淹没的地区尽快恢复正常的生活,这是所有法国人的利益诉求。”换句话说,杜洛特宣称,所有的人都在同一条船上。
即便是在市议会议员们开会争吵的时候,民政部门的官员仍在紧张地忙碌着,咨询旅馆是否有空床位,为洪涝中失去家园的灾民寻找暂时的栖身之所。洪涝危机发生后的几天里,他们为灾民找到了5000个房间,而且还在联系更多的房间。不过,在1月31日的市议会会议上,民政局局长抱怨在资产者居住的第16区,有些旅馆的老板不怎么配合他们的工作。他告诉市议会:“在那里,有些旅馆老板索要高价,或者拒绝接受我们想要帮助的难民。” (21) 此后不久,民政局递交抗议文件,旅馆业主协会同意配合工作。
不过,在市议会的外面,一些巴黎市民正在质疑巴黎市领导们能够达成什么样的一致意见,所谓的国家团结能达到什么样的程度。一旦洪水刚退却时的兴奋心情过去,巴黎市民便认识到,随着使整个城市顺畅运行的基础设施失灵,他们现在正面临着城市骚乱的威胁,而几十年来,他们努力奋斗的目标之一正是避免城市骚乱。堆积如山的垃圾、坍塌的人行道、淤塞的下水道、散乱的铺路石让整个城市一下子倒回奥斯曼城市改造以前的时代。
地下管道喷涌到地上的水显示出现代城市生活被毁灭的速度有多快。塞纳河水向城市的渗透以及随之带来的污染使巴黎人反思应该如何对城市进行设计才能让市民不受侵害。 (22) 记者亨利·莱弗丹在《画报》上发表的文章指出,洪灾期间,即便是城市里的狗,也不知道该到哪里去找安身之处。很多狗无家可归,在街上流浪。莱弗丹把这些狗描绘成“可怜的动物,在灾难造成的混乱中已经被人遗忘,孤身游荡,在洪涝之后的巴黎市中心,在污水、淤泥、泥沙、汽车、水泊、裂缝、坑洞、马车等废墟中,执着地找寻自己的家” (23) 。
对有些人来说,城市基础设施被毁坏带来了更大的问题,引发了对科学、技术和工程的更深层的信任危机。巴黎的《晨报》在1月31日刊发社论指出:“我们受的教育是要相信科学,我们知道科学中有慈善、道德与和平……但是今天,每一个人都在问这样一个问题:魅力无穷的科学为什么会被亘古就有的洪水打败?科学为什么不能保护我们最美丽的城市不受变幻莫测的河流的伤害?”很多巴黎市民和官员都相信,未来总是要比过去好,但是现在他们感到这种信仰背叛了他们。这次洪水挑战了当时那个时代的很多基本认知,比如认为进步的力量不可遏止。铁路、电报、蒸汽机、电、下水道以及数百项发明,都预示着更加美好的生活,那也是人们在1900年世博会上所看到的未来。仅仅一周的时间,大洪水就将这一切变为泡影,人们对于光明未来的信仰看起来是如此地不堪一击。《晨报》的编辑直言不讳地把1910年称作“工程师的1870年”,这是又一个令人感到羞辱的失败,只不过这一次是法国技术上的失败,上一次是法国军队的溃败;这一次是受大自然的嘲弄,上一次是被普鲁士人侮辱。 (24)
另一份报纸《高卢人报》也刊发了文章《没有上帝的科学》,进一步从哲学和道德的维度对技术提出了批评。这家报纸持保守观点的记者亚瑟·梅耶(Arthur Meyer)认为,人类把自己的目标定得太高,“在科学达到顶峰的时候,在我们已经成功地驯服海洋、奴役大地又控制天空的时候,一次气象活动就可以令那些受教育的人蒙羞,让他们感到努力奋斗的虚幻,向他们证明虽然多数人否认但依然有一个更强大的力量,这个力量就在几天前击碎了他们的自傲,一下子毁灭了他们所有的成就” (25) 。梅耶是个皈依了天主教的犹太人,他相信德雷福斯犯了叛国罪。在他看来,人们一直相信人类和人类的发明要比上帝更强大有力,这次大洪水就证明了这一观点的愚蠢。梅耶猜测,也许这次大洪水就是一次洗礼,给人们提供自省反思的契机,对相信科学能够替代信仰上帝这一问题进行思考。
莫罕达斯·甘地(Mohandas Gandhi)在地球的另一端了解到这次水患的情况,他在某些方面认同梅耶的观点。甘地一直批评人们太过快速地用现代技术来解决更加困难也更具道义的问题,他似乎把这次大洪水看作是西方世界道德崩塌的一个例证。甘地在《印度舆论》(Indian Opinion)上发表文章,认为巴黎人把科学信仰作为城市建设的基础,他对此进行了评论:“大自然已经发出了警告,甚至于整个巴黎都可能被毁灭……只有那些忘记上帝的人,才会被卷到这场灾难之中。” (26)
试图将自然灾害道德化的做法总是很危险的,特别是在灾难还没有结束的时候,因为此时人们的反应会不理智,所谓的指责也难以公允。不过,很多人都认识到,这次水患不仅仅是工程技术的失败,还是整个价值体系衰败的反映,这种认识说明了巴黎人当然也是世界上某些人的焦虑,他们在感受到现代生活带来的福利的同时,更感受到现代生活所支付的成本。 (27)
截至1月31日,洪水对街道和建筑物造成的损害只是城市的严重问题之一。同样棘手紧迫的问题还有消毒,这项任务突然明确地落到了警察局长路易·雷平的肩上。公共卫生和健康是他职责范围的重要部分,雷平宣布,如果不进行清扫,任何房子都不能居住。
关于下水管道爆裂的传言甚嚣尘上,巴黎人对于由此造成的污染和疾病极为担心。在正常情况下,多数人都相信下水道能够减少城市的污染和疾病。但是,在洪水暴发的时候,很多人担心,本来让城市更加清洁的下水道,现在会加剧业已存在的风险。埃米尔·昂里奥(Emile Henriot)博士是医生,也是法国医学科学院院士。他认为塞纳河沿线的所有下水管道都已破裂,将人的排泄物冲到供水管道中和房屋的地下室里,因此公开预测将有伤寒爆发。 (28) 《晨报》把塞纳河称作“一条邪恶的河流,它的激流中奔涌的是昏黄、满是泥沙的洪水,携带着可怕的伤寒热危险” (29) 。这份报纸警告说,不仅水可能有毒,而且与被污染的水接触的食物也会有毒。巴黎有一家公司,名叫萨尼塔斯臭氧消毒公司(Sanitas Ozone),出于为城市提供服务同时也为了赚钱的目的,提出用臭氧为城市用水进行消毒,从而清除供水中携带的危险病原体。还有很多其他公司也愿意提供服务,用它们的化学制剂对城市用水进行过滤或消毒。
巴黎市被污染的消息传过了大西洋。纽约著名律师约翰·奎恩(John Quinn)是一位重要的艺术收藏家,同时也是詹姆斯·乔伊斯(James Joyce)和T. S. 艾略特(T. S. Eliot)等现代作家的拥趸。奎恩是第二代爱尔兰裔美国人,他对爱尔兰的迷恋使他结识了爱尔兰活动家、演员茅德·冈(Maud Gonne)以及诗人威廉·巴特勒·叶芝(William Butler Yeats)。洪涝期间,茅德·冈正在巴黎,奎恩在1月31日给他的这位至交写了封信,表达了对她的安全的担忧:“可怜的巴黎!如果我们听到的都是真的话,请让我敦促您,别在巴黎待几个月了,疾病随后一定会发生的。我认为不应该冒险,巴黎的下水道以及被下水道里的水淹没的街道,一定会滋生大量的细菌,导致爆发伤寒、疟疾或其他传染性疾病。” (30)
尽管有这么多的担忧,但是在现代历史上,塞纳河的洪水还从来没有引起过伤寒,这次同样也没有发生。巴黎市的地下以及地上的洪水非常大,从而冲淡稀释了可能的疾病传染源。巴黎市负责卫生健康的官员进行的检测表明,致病细菌的数量远远低于人们所害怕的程度。尤为重要的是,从整体上来看,巴黎的下水道系统并没有像很多人所认为的那样,不仅没有爆裂,而且还保存得相对较为完整。换句话说,尽管人们很是担心,但是溢流的下水道实际上成功地清除了传染病暴发的可能。由于工程建筑的原因或下水管道周围地面的坍塌,有几处下水管道的确出现了裂缝,但即便是发生大面积的破裂,也不会造成洪水泛滥。不过,如果下水管道爆裂严重,致病细菌的数量可能要大得多。
不过,很多下水管道的确是漏水的。巴黎将近750英里长的下水管道只用来排放废水。可是,随着城市的发展,下水道的内墙已经成为安置饮用水管道以及电线、电话线、煤气管道和压缩空气管道的近便地方。这些服务线路和管道在进出下水道系统和建筑大楼地下室的地方会留下小孔,水因而会流进来。下水道是不防水的。
有一篇刊登在《纯科学和应用科学综合杂志》(La Revue génerale des sciences pures et appliquées)上的文章评价了洪涝期间所发生的情况,其作者是负责饮用水供应维护的F. 狄奈特(F. Dienert),他认为这些管道裂缝是意外原因造成的。他解释道:“如果河水或地下水的水位超过下水道里的水位,那么,下水道就会通过这些裂隙流进外来的水,进而灌满排水器。”在这种情况下,下水道就会发挥自己的功能,把多余的水排走。如果下水道的水位上涨得比其他地方快,那么就会发生灾难,下水道的水就会进入地下水系统或流到街道上。狄奈特指出,很多照看公寓大楼的传达无意中会使情况变得更糟,因为当他们看到地下室里有水的时候,第一个合乎逻辑的反应就是将排水开关打开,将水排出去。但是,在洪水紧急的情况下,打开排水开关实际上是允许更多的水从溢流的下水道里涌上来,进入建筑物。 (31)
下水道不可能将所有的洪水都排放掉,因为洪水的水量太大了。出现这种结果的部分原因是巴黎相信工程的力量可以解决这个问题。工程师宣称,可以将一切东西都通过下水道排放,包括街道径流和家用废水。这样做给下水道系统造成了很大的压力,在发生洪水危机的时候尤其如此。 (32)
(1) 来源:Charles Eggimann,ed. Paris inondé:la crue de la Seine de janvier 1910. Paris:Editions du Journal des Débats,1910.承蒙范德堡大学的让和亚历山大-赫德图书馆特刊部W.T.邦迪中心惠允使用。
(2) La Baisse de la Seine a commencé. L'Humanité,1910-01-30;Un peu de joie après le danger. Le Matin,1910-01-31;Les Sept jours de la semaine. La Vie Illustrée,1910-02-05.
(3) Laurence Jerrold. Paris After the Flood. Contemporary Review,1910-03,97:285.
(4) La Foule sur les quais. Le Gaulois,1910-01-31.
(5) A. D. La Grande crue de la Seine. Construction Moderne,1910-02-12:236.
(6) La Seine diminue,mais l'eau monte sous Paris. Le Journal,1910-01-30.
(7) Victime du devoir. Journal des Piqueurs des Travaux de Paris,1910-02-15:II.
(8) Henri Lavedan. Courrier de Paris. L'Illustration,1910-02-05:90.
(9) H. Warner Allen.The Seine in Flood.The Living Age 1910-04—1910-06,47:37.
(10) Souvenez⁃vous marchands,de l' épicier saccage. L'Éclair, 1910-01-30.
(11) 所有关于阿麦特讲道的引文都来自La basisse s'accentue rapidement de tours cotes les secours affluent. Le Soleil,1910-01-31.
(12) Archevêché de Paris. Lettre de Monseigneur l'Archevêque de Paris au clergé et aux fidèles de son diocèse au sujet des récentes inondations et à l'occasion des prochaines élections législatives.no.26(4).Archives of the Archdiocese of Paris.
(13) ②这段叙述参考了1910年1月31日《伦敦时报》刊发的文章《法国的洪水》。参考时,我增加了部分细节,主要是想反映当时很多媒体报道的巴黎市民与犯罪分子斗争的愤慨和急迫心情。
(14) Archives Nationales,F7 12649.
(15) Paris Is Resuming Its Normal Aspect. New York Times,1910-02-02.
(16) La Chasse aux pillards. L'Echo de Paris, 1910-01-31.
(17) 来源:作者个人收藏。
(18) Rapport du 31 janvier 1910. Archives Nationales,F7 12559.
(19) Robert Capelle.La Crue au Palais⁃Bourbon(janvier1910):émotions d'un sténographe.Paris:L'Emancipatrice,1910:16.
(20) 关于1910年1月31日市议会的引述,来自Bulletin Municipal Officiel,1910-02-07:pp.579,581,584,596,599.
(21) Bulletin Municipal Officiel,1910-02-06:565.
(22) 几个世纪以来,一代又一代巴黎市民对于城市的混乱忧心忡忡,尤其担心社会骚乱。奥斯曼和贝尔格朗改造下水道以前,犯罪分子和革命者都在下水道里召开秘密会议,因此,很多人把脏乱差和社会动荡联系在一起。下水道改造完成以后,成了一个旅游景点,穿着考究的巴黎市民乘着船,在下水道中游览,感受科学技术对这个长期被视为庞大、危险空间的改变。见William Cohen and Ryan Johnson,eds. Filth:Dirt,Disgust,and Modern Life. Minneapolis:University of Minnesota Prss,2005;Alain Corbin. The Foul and the Fragrant:Odor and the French Social Imagination. Cambridge:Harvard University Press,1986;Donald Reid. Paris Sewers and Sewermen:Realities and Representations. Cambridge:Harvard University Press,1991;Louis Chevalier. Laboring Classes and Dangerous Classes in Paris During the First Half of the Nineteen Century. New York:Howard Fertig,1973(1958);David Jordan. Transforming Paris:The Life and Labors of Baron Haussmann. New York:Free Press,1995;David S. Barnes. The Great Stink of Paris and the Nineteen Century Struggle Against Filth and Germs. Baltimore:Johns Hopkins University Press,2006;David L. Pike. Subterranean Cities:The World Beneath Paris and London,1800—1945. Ithaca:Cornell University Press,2005;Matthew Gandy. The Paris Sewers and the Rationalization of Urban Space. Transactions of the Institute of British Geographers 1999,24:23-44.
(23) Lavedan. Courrier de Paris:90.
(24) Maintance,l'Avenir. Le Matin,1910-01-31.
(25) Arthur Meyer. La Science sans Dieu. Le Gaulois,1910-01-29.
(26) Mohandas Gandhi. Paris Havoc. Indian Opinion,1910-02-05 // The Collected Works of Mahatma Gandhi. vol.10. New Delhi:Government of India,1969:409;David Hardiman. Gandhi in His Time and Ours:The Global Legacy of His Ideas. New York:Columbia University Press,2004:75.
(27) 事实上,在20世纪最初的几年里,动摇巴黎人对未来技术信仰的事件并不只有大洪水。1903年,新建成的地铁发生大火,震惊了整个巴黎,令全城人民感到害怕。电力短路引发地铁车厢着火,烧死80多名乘客。着火后,浓烟很快积满昏暗的地铁通道,很少有人幸免。由于缺乏通风装置和应急通道,地铁很快就成为一个死亡陷阱。批评家把地铁称为“死亡列车”。新的工程技术不断地进入人们的生活,这次的地铁事故加深了很多人对工程技术的恐惧,让他们反思,像地铁这样的技术发明是否真的代表了他们所期待的社会进步。洪灾发生以后,人们对工程技术的矛盾心态在被地铁大火强化以后,再次被洪水所强化。Peter Soppelsa. Métro⁃Nécro:The 1903 Métro Accident and Its Impact on Infrastructure and Practice,1903—1914. Society for French Historical Studies Conference. New Brunswick,NJ,2008-03;Peter Soppelsa. The Fragility of Modernity:Infrastructure and Everyday Life in Paris,1870—1914. Ph. D. diss. Univ. of Michigan,2009;Pike. Subterranean Cities.其他关于技术影响的讨论参见Anson Rabinbach. The Human Motor:Energy,Fatigue,and the Origins of Modernity. New York:Basic Books,1990.
(28) The Floods in Paris. London Times,1910-01-27.
(29) Voici venire la crue de la misère. Le Matin. 1910-02-03.
(30) Janis,Richard Londraville,eds. Too Long a Sacrifice:The Letters of Maud Gonne and John Quinn. Selingsgrove,Pa.:Susquehanna University Press,1999:54.
(31) F. Dienert.Les Egouts de Paris pendant l'inondation de 1910.Revue générale des sciences pures et appliqués, 1910-01-15:935.政府洪涝委员会后来也得出了同样的结论。
(32) 尽管当权者采取了坚决的行动,但是到了1月底,巴黎的官员还是对他们的权限进行了争论。1902年实施的一项法律建立了公共卫生标准,授权塞纳省省长可以根据实际情况,宣布公共卫生进入紧急状态,采取他认为必要的应对措施。不过,洪涝灾害期间是否可以认定达到了公共卫生应急状态的标准,就很难说清楚了,特别是在没有出现疾病迹象的情况下。但如果当时的领导人不采取行动,可能会发生严重的后果,这种担忧会促使他下达决定。尽管有人提醒要谨慎,并发出质疑之声,但塞纳省省长还是在1月底发布应急令,使城市清扫工作成为法定要求。巴黎市民就不得不出钱出力,清扫洪涝后的城市。很多争议集中在如何对待郊区的清扫工作上。这个应急令要求每一个人都要参加清扫工作,但这一命令只适用于巴黎,位于郊区的城镇在很大程度上要自己决定。市议会的很多议员提出,尽管相邻的城镇愿意提供帮助,但是大多数郊区城镇还是没有钱购买清扫设备。在很多人看来,巴黎有责任对此提供帮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