关于洪水历史的备注

关于洪水历史的备注

我在2005年夏天了解到巴黎大洪水的历史,那个时候,我正在游览巴黎的下水道。在地下几十英尺深的历史展台上,我看到一张震人心魄的照片,画面上是被洪水淹没的街道。尽管我是专业的法国历史学者,研究了10年的巴黎档案,在大学里教授法国历史,但是我从来没有听说过1910年的大洪水。那年秋天,卡特里娜飓风袭击新奥尔良,我记起了看过的那幅反映巴黎遭受洪灾的照片。看到新月城(Crescent City)遭受如此惨重的损失,而我就职的机构也临时安排因飓风而疏散的大学生,我就想,在将近一百年前的那场洪灾中,光明之城是怎样走过来的?

对于巴黎大洪水的研究给我打开了一扇新的窗户,让我看到了在一个极为动荡的历史时期法国的文化、社会和政治状况。当时,法国刚刚经历了德雷福斯事件,而四年后又爆发了第一次世界大战。历史学家通常把这一时期看作法国社会处于深度危机的时期,但是巴黎市民在洪灾中团结一致,众志成城,颠覆了我对发生在20世纪初的、我本人熟悉的一些事件的看法。卡特里娜飓风以后,随着研究的深入,我对巴黎劫后余生的故事愈加不能释怀,给我的印象愈加深刻,这近乎一个神话,不仅情节曲折,而且很有震撼力。作为故事的主人公,巴黎市民在大自然震怒之后积极恢复自己的生活。现在的都市都在思考如何应对由于全球变暖而引发的生态灾难,我的这个研究则给我提供了新的视角,让我观察人民和政府在这些危急时刻是如何应对的。

我在巴黎的图书馆和档案馆发现了大量关于1910年大洪水的资料和信息,包括巴黎档案馆(Archives de Paris)、巴黎历史图书馆(Bibliothèque Historique de la ville de Paris)、巴黎市行政图书馆(Bibliothèque Administrative de la ville de Paris)、巴黎警察局档案馆(Archives de la Prefecture de Police de Paris)、巴黎天主教区历史档案馆(Archives Historique de la Diocèse de Paris)、巴黎公立医院档案馆(Archives de l'Assistance publique ⁃Hôpitaux de Paris)、国家档案馆(Archives Nationales)、国家图书馆(Bibliothèque Nationale)等。回到美国以后,我在国会图书馆的欧洲阅览室和期刊阅览室找到了更多的资料。以我的陋见,美国收藏巴黎大洪水图片最全的是范德堡大学的让和亚历山大-赫德图书馆特刊部的W.T.邦迪中心。

法国的档案馆保存了大量的巴黎市政建设工程报告、官方备忘录、洪涝期间的非正式记录、电报、被淹没的街道名单、因为断气断电而变得黑暗的街道名单、函件、慈善捐款名单、巴黎各地张贴的告示、政府官员的个人观察,以及大量的照片和一些珍稀的电影胶片。从新闻媒体的报道中,我发现了一些关于洪水的精彩记述,既有法文的,也有英文的,出自很多不同的期刊。之所以精彩、真实,是因为记者们亲自走到被洪水淹没的大街小巷,近距离观察洪水造成的破坏。通常情况下,新闻媒体的报道是连续的,但是也有局限性,那些文章有时会相互矛盾,有些记者写稿时太过情绪化,这就需要我去伪存真,过滤掉那些明显煽情的描述,尽可能地集中关注并验证那些不止一个渠道提供的信息。但是,那些煽情、激情、夸张的讲述也很重要,因为它们反映了洪灾中人们的恐惧、焦虑和当时的谣言,反映了那些日子里人们的思想和行为。

第一手的个人记述、回忆录和描述(不是新闻媒体上的报道),特别是“普通”巴黎市民的讲述,是最难查找的。它们有些收藏在档案馆和图书馆里,有些夹杂在知名作者出版的作品中。关于这次洪水,巴黎人写的不多,这是我没有想到的,也许是因为这次洪灾太过突然,巴黎人都在忙于生存而无暇他顾,或者是因为已经有了数不胜数的照片,它们对于讲述洪水的故事已经足够了。大量的影像资料,不管是照片、画作还是图表,都使得文字记述更加丰满,更加栩栩如生。揣摩这些图片以及法国国家图书馆收藏的高蒙公司(Gaumont)拍摄的一些电影胶片,让我更加了解了洪灾的细节,因为它们展示了文字记录所没有提及的行动和景象。如果有人对从更为学术的层面研究这些图像感兴趣,请参阅我发表在《城市历史》(Journal of Urban History)杂志上的论文《透视巴黎1910年大洪水所造成的灾难》(Envisioning Disaster in the 1910 Paris Flood)。

尽管有这么多的资料,巴黎大洪水依然不是那么引人注目,因为没有人能够完整地重现那么多遭受洪水磨难的人每一天的生活经历,而这次洪灾波及了整个巴黎市及其郊区。每一位历史学者的研究都是基于其掌握的资料,我力图尽可能地遵循巴黎大洪水发生的时间顺序。在有些地方,我可能沉浸在故事里,走得远一点,尽管洪水已经过去了100年,但是我会想象自己处于那个时期,希望寻找和体验生活在受淹巴黎的“感觉”,于是就完全埋头于数以千计的档案资料里。本书没有任何虚构,不过我在写作过程中会出于一个历史学者的良知,对我研究的对象倾注自己的感情。

尽管档案资料非常丰富,尽管事件描述非常感人,但1910年的大洪水故事的大部分都已被人们忘记了。除了几个学者在研究中顺便提一下,巴黎市的历史书写中已经没有了对巴黎大洪水的描述,这是非常不正常的。不管怎么说,巴黎人将这段经历的大部分内容从他们的历史中抹除了。

但是,这段历史依然保存在塞纳河护河工人的非官方讲述里,并且以故事、轶闻的形式口耳相传。有人给我讲了关于巴黎市政厅一个办公部门的传言,说是巴黎市政府的官僚们还在列表计算大洪水造成的损失,处理有关大洪水的文件。当塞纳河的河水在冬季照例上涨时,报纸就会提醒读者1910年曾经发生过的大洪水,当然多数读者并不深究那段历史。明信片收藏者倒是珍惜这座城市百年前被淹的图片,巴黎大洪水的故事就在历史中,但是散佚着,而且离我们越来越远;如果说其存在,那也是存在于某种传说或故事中,而不是存在于正常的历史当中。

其实,早在洪涝期间,对洪灾的遗忘就已经开始了。现存的档案资料只记录了一部分内容,有时候还似是而非,相互矛盾,乍看起来非常详尽,无所不包,细看之下则令人咋舌,缺东少西。当时的报纸并没有全都被保存下来,在当时的混乱状态下,很多东西肯定也没有记录下来。很多当时仓促手写的文件,现在也难以辨认。在档案中,有些地方的记述事无巨细,有些地方的记述则差强人意。关于巴黎大洪水资料最重要的来源之一是政府洪灾委员授命阿尔弗雷德·皮卡尔领导撰写的官方报告,但是这份官方文件也只告诉我们政府官员做了什么,并没有告诉我们巴黎基层人民的生活是怎样的。

在1910年以后的几十年里,随着城市的重建和岁月的流逝,人们对大洪水的遗忘越来越快。1911年年初,巴黎市在塞纳河沿岸和很多大楼上安装了牌匾和标记物,显示洪灾中塞纳河的水位高度,这些东西今天大部分仍然存在。但是,关于巴黎大洪水的记忆也仅此而已,再也没有其他持久的痕迹表明大洪水是在什么高度上开始消退的,而且,多数巴黎人和外来游客要么忽视这些不起眼的标志,要么不知道它们是什么意思。1914年,由于第一次世界大战,塞纳河沿岸的大部分修复工作被迫停止。第二年,也就是巴黎大洪水五周年时,欧洲各国都陷入了越来越残酷、越来越血腥的战争之中。1920年,也就是巴黎大洪水十周年时,巴黎人重点重建他们的社会,防洪防灾的工作也只能断断续续地进行,因为第一次世界大战终于结束了,而这次战争所造成的破坏远远大于任何一次自然灾害。不过,这一代巴黎市民经历了大洪水,他们明白防治塞纳河泛滥的重要性。他们虽然继续加固城市,抵御洪水的袭击,但是也消除了大洪水在1910年造成的危害以及留下的印痕。1924年巴黎又发生了一次洪灾,在这次洪水的推动下,巴黎市逐步加快了城市改造的步伐。到了1930年大洪水20周年时,欧洲和美国都陷入了经济大萧条,不过,在这十年中,巴黎市还是在塞纳河上游修建了几座小型水库,以控制河水的水位,同时进行发电。但是,1939年,战事再起,进一步的河防加固被无限期地推迟下去。到了1940年大洪水30周年的时候,法国又陷入了第二次世界大战的战火之中,这次战争的残酷性远大于第一次世界大战。在巴黎人民的记忆里,法国现代史上最大的洪灾无法与纳粹占领自己国土的痛苦岁月相比。

第二次世界大战结束以后,巴黎再一次将视线转向塞纳河。1949年,几位治河防洪倡议者提出加强洪涝防治,其中就有后来的法国总统弗朗索瓦·密特朗(François Mitterand),当时他还只是一位地方上的政客。密特朗和其他人相信,扩建战前的水库不仅能够控制塞纳河的水位,而且还可以提供更多的电力,促进塞纳河的航运发展,为渔业和旅游业创造更多的机会。1969年,新组建的市政府沿马恩河、奥布河(Aube)、塞纳河与约讷河修建了塞纳大湖区(Grands Lacs de Seine)。在塞纳河上游地区,共修建了六座大型水库,修筑了大坝,这些设施的蓄水能力达280亿立方英尺。这些水库在冬天进行蓄水,在夏天的干旱季节开闸放水。20世纪70年代中期,工程师重建了阿尔马桥,拓宽了桥墩之间的距离,桥墩不再阻碍塞纳河水的流淌。巴黎市民过去用来测量洪水水位的四个士兵雕塑被移到了别处,但是轻步兵雕像后来又恢复了,继续标识塞纳河的水位。这些措施使得塞纳河在冬季的水位得到了控制,因此1910年的大洪水便成为巴黎市民更加遥远的记忆。在1993—1994年的洪灾中,有人推测,塞纳大湖区使得塞纳河的水位降低了将近20英寸。

并不是每一个人对于完全驯服塞纳河都表示乐观。历史学家兼记者马克·安布鲁瓦兹-伦杜(Marc Ambroise⁃Rendu)在1997年出版了一本关于洪水的书,这是关于洪水主题的唯一著作。作者采访了管理塞纳大湖区的负责人亨利·沃尔夫(Henry Wolf)。沃尔夫说:“尽管过去几年没有发生过洪灾,但是巴黎地区抵御塞纳河与约讷河大洪水的能力依然很脆弱。”沃尔夫指出,尽管洪水得到了控制,但还是有局限。“我们尽一切可能修筑大坝,减少洪水的危害,但是我们不能根除洪水。” (1) 安布鲁瓦兹-伦杜的结论是:像1910年那么大规模的洪水,巴黎现有的水库和堤坝系统只能控制1/4的水量。虽然现在的巴黎不像1910年那样脆弱,但是依然存在着发生严重洪涝的危险。

即便是今天,关于1910年巴黎大洪水的复杂历史很多仍然是藏在深山人未知。巴黎警察局现在的洪灾应急预案,与所有市政府的防洪计划一样,深受1910年抗洪救灾的影响。但是,那些技术性的计划并没有深化人们对于那次事件的记忆。

2006年放映的一部纪录-故事片《巴黎2011:大洪水》(Paris 2011: La Grande Inondation)提出,如果塞纳河今天发生了灾难性的泛滥,那将会是什么后果?电影所描述的灾难远比1910年严重得多。巴黎现在的人口大约有1200万,整个地区的面积也比进入20世纪初大很多。随着硬化的地面不断增多,如果持续降雨,那么城市径流就会增加下水道和塞纳河的流量。1910年,巴黎市还大量使用蜡烛、油灯和煤炉照明取暖,但是如果2011年断了电,数百万的市民就会在黑暗中摸索,很难找到多少照明的办法。

但是《巴黎2011:大洪水》为观众提供了最好的结局,让观众想到的也只是1910年大洪水故事中最好的情节。警察、消防队员、军队等第一批应急人员恪尽职守,不分昼夜地工作。不过,尽管政府部门和领导已经在使用计算机、电视、气象卫星、手机等,电影制作者所能想到的措施仍然和1910年没有什么差别,同样是船只在街道上漂流,应急救助站安置灾民,邻里伸出友爱之手。结果同样是:城市的抗洪救灾计划获得很大成功,洪灾中激发的团结一致的情感使巴黎市民相互帮助。电影制作者并没有拍摄任何偷盗抢劫的镜头,在他们的画面中,没有任何一个人拒绝接纳受灾人员,也没有任何一个人不提供食物。尽管有很多悬念和近乎悲剧的行为,但是这部电影最终呈现给观众的是劫后余生者深感欣慰,因为这种灾难可以通过一个高科技控制室进行控制。

今天,有很多巴黎大洪水的图片以明信片的形式流传了下来,收藏爱好者可以到商店和互联网上去寻找。但是,这些纪念品还会使人忘记这场水患,因为在1910年,摄影师几乎总是有意识地选择去拍摄巴黎人民团结一致、共同抗洪的场面,而不是将巴黎人拍摄成对手、敌人或不同的阶层。摄影师希望人们从照片中看到救援、分发食物、灾后重建,而不是洪灾中的伤害或偷盗抢劫。1910年拍摄的这些影像在很大程度上忽视了洪灾的负面现象,主要反映的是正面的东西。

就这样,这些图片将一场前所未有、影响深远、具有世纪末色彩的历史大洪水演绎为一个伤感的时刻,即使处于危机之中,巴黎人民依然呈现了他们最美好的一面。在一个被广泛认为是“世纪末”的时代,在法国政治和社会秩序衰退混乱的时代,在整个欧洲第一次世界大战阴云密布的时代,这些图画看起来很美,因为他们描绘了巴黎在悲剧中的胜利。

(1) Marc Ambroise⁃Rendu. 1910 Paris inondé. Paris:Hervas,1997:99.本书关于治河防洪的讨论基于安布鲁瓦兹-伦杜的论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