尾 声

尾 声

塞纳河再次上涨,巴黎市民观看水位计刻度 (1)

1993年和1994年,欧洲出现大范围的极端天气,导致塞纳河及其支流以及法国其他河流水位上涨。法新社在1993年12月29日的报道中说:“随着暴涨的河水流向首都的东部和北部,塞纳河及其支流马恩河、瓦兹河的水位不断升高,很多家庭被疏散。作为预防措施,电力和燃气供应都被切断了。” (2) 警察在街道上巡逻,防止发生偷盗抢劫事件,在流经巴黎的塞纳河下游地区,已经疏散了大约5000人,还有更多的人要疏散。

在2002年和2003年,随着塞纳河水又一次上涨,政府工作人员将大约10万件艺术品从奥赛博物馆(1910年是个火车站,被洪水淹没)、卢浮宫、国立美术学院、蓬皮杜中心(Centre Georges Pompidou)、现代艺术博物馆(Musée de l'Art Moderne)以及其他机构中搬出来,以保护它们免受洪水浸泡。在1910年,这些博物馆有的还没有建成,其他的机构则从那以后开始将艺术品储藏在地下室里,使得现在所面临的威胁远远大于100年前。卢浮宫的地下室现在保存着重要的检测设备和档案。法国文化部长让-雅克·阿亚贡(Jean⁃Jacques Aillagon)2003年在卢浮宫重新安置艺术名作时对《纽约时报》说:“像1910年那么大规模的洪水逐渐从我们的集体记忆中淡去了,但是,我们不能忽视今年冬天或未来发生这种危险的可能性。” (3) 的确,如果忘掉对过去的记忆,未来的危险就可能增加。

如果将1910年的大洪水和最近发生的一些灾难相比较,就会发现,这个特别的历史事件,从更大范围上看实际上反映了社会应对自然灾害的模式。处于困境中的人走向一起,共同抵御外来的敌人,不管那个敌人是大自然还是人类。从很多方面看,巴黎人民团结抗灾的故事并不是独一无二的。

很多研究灾害的学者常常谈到,在令人震惊的事件发生以后,马上会出现一种令人兴奋的乌托邦精神。受灾人员虽然沮丧,但没有被击垮,他们团结起来,向别人也向自己展示他们是什么品质的人。1917年,一艘轮船在哈利法克斯港口(Halifax harbor)发生爆炸,船上的人凝聚在一起,被学者称为“同志之城”。1937年,肯塔基州(Kentucky)路易斯维尔(Louisville)市发生大洪水,一位社会学家描述说出现了一种“灾难中的民主”。有一份报告对1953年发生在密西西比州(Mississippi)维克斯堡市(Vicksburg)的龙卷风所造成的影响进行了研究,认为“这场风暴密切了人与人之间的关系,增强了人们的团结,这成为灾后人们性格的特点。灾后相当长的一个时期,似乎每一个人都愿意伸出援助之手,与人分享自己的资源和经历” (4) 。1997年,北达科他州(North Dakota)大福克斯市(Grand Forks)的红河(Red River)发生大洪水。一位特约撰稿人在给当地一家报纸撰写的回顾文章中写道:“洪水还将我们的力量、感情、决心和关爱提升到新的水平,没有这次洪水,我们可能都不知道我们的品质能达到那样的高度。就这样,洪水永远改变了我们,改变了我们的城市。” (5) 在2008年密西西比河(Mississippi River)发生的洪水中,艾奥瓦大学(University of Iowa)的师生员工在图书馆的楼梯井前排成一排,抢救一楼的珍贵图书和手稿。在所有这些案例中,普通大众的行为都践行着“凝聚”的理念,灾害研究者通常用这个术语来描述一种社会趋势,在最需要的关头,人们以无私、利他的精神,把人力、物力等资源汇集在一起,减轻受害者的苦难。 (6)

但是,不是所有的灾难都有这样的效果。凯·T. 埃里克森(Kai T. Erikson)对1972年发生在西弗吉尼亚州(West Virginia)水牛湾(Buffalo Creek)的洪水进行了典型研究,撰写了《一切都在路上》(Everything in Its Path)。他的研究显示,如果一个社区受到严重破坏,就不可能恢复。通常情况下,灾难中的人们会联合起来,前提是没受灾的人比受灾的人多。在灾难的重创下,受灾人员无暇自顾,更不用说去救助他人了。不过,如果受灾不严重的人联合起来,积极救援,就会在灾难的混乱中营造一种团结互助的氛围。埃里克森说,在水牛湾的洪灾中,没有出现这种社会互助团结的行为,原因是“受灾的人数远远大于没受灾的人数,以至于整个灾区的人都被看作是受灾人员” (7)

在巴黎,尽管受灾人员数以千计,但是还有更多没有受灾的巴黎市民以及法国各地的人前来救援。在1910年的巴黎大洪水中,还有很多的人没有遭受洪灾,他们对受伤人员进行抚慰,并在灾后帮助重建。

1910年的大洪水还引发了环境问题,因为从某个方面来说,它是由人们控制自然界的欲望所加剧的。有些法国人认为,这次洪灾是环境退化的结果。他们认为,在巴黎东部的塞纳河上游地区,森林过度砍伐导致土壤的持水能力下降,从而导致了河水径流的增加。《辩论报》(Le Journal des débats)刊发的文章称:“洪涝灾害顷刻之间给大部分巴黎地区带来了破坏,不无残酷地提醒我们恢复森林的必要性,因为森林覆盖着我们的山峦,是水系最大的调控者。”《农场和城堡》(Fermes et les Châteaux)是一份聚焦农村问题的杂志,它认为,毫无疑问,“森林保护山坡不受雨水的冲击,由于有复杂的根系,森林能够帮助土壤涵养水分,就像海绵一样,让雨水慢慢流淌,而不是形成急流” (8) 。但是,在1910年,将洪灾的原因归结于环境还没有达成共识。恰恰相反,多数法国人认为洪灾是一个意外事件,只是人们没有控制住,下一次一定能控制住。他们不愿意承认是他们自己造成了这场灾难,也不愿考虑这种可能性。

法国人在对待环境问题以及提出绿色解决方案方面具有矛盾的心理,而且这种矛盾心理根深蒂固。一方面,法国人秉承很多环境主义的价值观念,但是另一方面,他们又坚定地认为人类具有控制自然的能力。 (9) 在法国,人们希望利用科学技术来保护自然,而不愿意首先放弃危害自然的那种城市工业社会。多数欧洲人和美国人也有这样的思想认识。

尽管我们不能说1910年的大洪水一下子使巴黎更加重视自然生态,但它的确凸显了这样一个问题:如果人们的生态意识有所增强,就会重视城市和环境的关系。进入20世纪,法国以及欧美的环境保护主义运动开始重新规划资源管理。在加速工业发展的同时,人们愈加欣赏大自然的美景,对大自然进行审美想象,从而创建了国家公园、自然保护区以及某些物种保护区。 (10)

最近几年,巴黎在很多方面都变得更加绿色环保,城市居民努力在大自然和城市生活需求之间寻求更好的平衡。2001年,巴黎实施了绿色社区计划,包括更好地进行交通管理,在全市各地种植蔬菜,设立更多的绿色空间,鼓励采用骑自行车、步行以及轮滑等“柔性”出行方式。巴黎最近实施的自行车租赁计划(Vélib)获得成功,说明更加绿色的城市生活不仅是可行的,而且是可以普及的。2007年,巴黎市议会通过了一项“气候行动计划”,对建筑物进行改造,使它们更为节能,实现温室气体排放比2004年减少75%的目标。最近,巴黎的市政官员宣布实施开发可持续办公大楼计划,通过使用太阳能电池板、高技术的隔离措施以及自然通风设备等,使其生产的能量除自身使用外还有剩余。这座办公大楼将位于1910年巴黎受淹最严重的地区之一热讷维耶。有几个社团组织甚至建议在城市的部分地段恢复布维尔河,并沿着这条古老的河流设立新的公园、自行车道和娱乐场所。当年,由于工业污染造成了很多危险,因此巴黎将布维尔河填埋了,但是也许不久,这条河流会再次成为巴黎市的一个自然休憩场所。

毫无疑问,不管拥有怎样复杂的工程技术,不管大自然与城市空间如何融为一体,城市在保护其居民不受大自然侵害方面总是受限制的。与1910年巴黎大洪水相似的例子比比皆是,一些城市受到洪水、飓风、地震等自然灾害的袭击,而城市的建筑不仅不能保护居民,实际上甚至会加剧危险的程度。1989年旧金山发生洛马·普雷塔大地震(Loma Prieta)时,一座州际大桥坍塌,造成数十人死亡。在新奥尔良,卡特里娜飓风过后,造成财产损坏和人员伤亡的主要原因不是飓风,而是一座人造堤坝的溃决。人们修筑这座堤坝,本来是希望堵住来自运河以及庞恰特雷恩湖(Lake Pontchartrain)泛滥的洪水。在1910年巴黎的大洪水中,地铁通道以及下水道为洪水的泛滥提供了通道,否则,洪水自己不会流那么远。无限制地信任城市工程技术有时会带来成一种安全假象,认为我们的能力可以抵御任何自然灾难。

在这些危机当中,如果人们不能依靠城市的物理设施,那就只有依靠自己,就像巴黎人民1910年那样。但随之而来的问题是:人的自救能力到底有多强?虽然在卡特里娜飓风事件中有相互救助和邻里团结的案例,但是新奥尔良的种族和阶层差异非常严重,大大增加了灾难的破坏性。1995年的芝加哥热浪中,在暴力和刑事案件频发的地区,人的死亡率要比别的地区高很多,因为那里的居民不敢向他们的邻居求救。洛杉矶的批评家认为,洛杉矶在阶层和种族界限方面已经无可救药了,这些阶层和种族差异已经深深地嵌入到城市的法律、经济发展和房地产当中,如果发生什么灾难,那么这种社会的疏离分化就会非常明显。 (11) 很多美国人,特别是那些不是生活在人口稠密的、现代化的都市中的人,已经放弃了很多面对面交往的社会体验,而且倾向于只和他们那样的人进行社会交往。数百年来,不同背景的人进行面对面的社会交往,从而使得城市更加生机勃勃,成为思想和文化的中心。街道是一个人遇到另一个他不熟悉但又是城市和社会组成部分的人的地方。多数人际关系密切的城市环境很难在大的生活空间里找到,但是经常出现于更加亲近、更加仁爱的社区,在这样的社区里,人们更加容易应对灾难。 (12)

如果再次发生灾难,巴黎自然有着自己的优势。巴黎的社区紧紧相连,拥有共同的商场和公园,这就促进了社区里人与人之间的交往,这种亲密的交往关系在紧急事件来临的时候会被激发出来。1910年的大洪水使巴黎制定了详尽的人员疏散计划,充分发挥高度发达的铁路系统的功用,在灾难发生的时候提供食物和水,保持畅通的通讯网络,确保城市人口的健康和安全。

但是,就像1910年一样,巴黎这座灯光之城依然在自己黑暗的一面中挣扎,特别是由于有明显的种族和阶级鸿沟,导致产生了充斥着暴力和贫困的地区。这一过程始于19世纪,特别是从奥斯曼重新对巴黎进行城市规划开始。今天,在巴黎自己的家门口依然有一个贫民窟。

最近,巴黎的移民以及他们在巴黎出生的后代发出了愤怒的呼声,因为他们在社会上没有自己相应的地位,这一现象显示大巴黎地区的城市社区关系已经变得有些紧张。随着人与人之间物理的、文化的距离越来越大,巴黎基本的社会结构就会因过度延展而变得非常脆弱,缺乏抵御风险的能力。相当一批巴黎人认为自己是法国人,是新的法国公民,虽然他们在出生、语言和受教育方面与其他法国人没有什么差别,但是他们肤色不同,生活方式和习惯也与别人不一样。巴黎的郊区曾经是激进的政治团体策源地,也一直在19世纪的大部分时间里投票支持共产党。法国的很多有色人种就被隔离居住在这些地区,感觉好像被监禁一般。在21世纪,这些地区有的已经成为地痞流氓和积极向西方开战的宗教原教旨主义者的温床。这些人由于被排除在法国社会之外,就会寻求其他的保护。

今天,法国再一次努力地了解自己,而这一次,这个国家的身份认同必须扩大到包括祖籍在世界其他地方的有色人种。如果不这样做,当巴黎地区再次经历像1910年那样的灾难时,当时的社会团结和众志成城可能就不复存在了,或者也可能社会分化极为严重,各个阶层不仅自扫门前雪,而且还会损人自肥。那种情况可能会比卡特里娜飓风后的新奥尔良有过之而无不及。

近年来发生的一些灾难已经在检验巴黎社会的抗险能力和极限。2003年,欧洲各地遭遇灾难性的热浪,但是巴黎遭受的打击尤其严重,死亡近1.5万人。热浪通常是沉默的杀手,因为与洪涝等引人注目的灾难比起来,高温对人的影响较慢,也更不可预期。在这样的情况下,社会中最孱弱、最孤独的人可能会深受热浪的侵害而又没有人注意到。2003年的危机凸显了社会网络和医保制度中的问题,特别是养老问题。尽管法国努力创建全国性的免费养老和医疗系统,但最终还是失败了。

1910年的巴黎当然不是一个理想的社会。在洪涝发生前,巴黎就有着政治、宗教和阶级的分歧。尽管巴黎在洪水面前团结一致,但依然有不和谐之音。洪灾期间,尽管出现了无数的救助和慈善行为,坚定着全市人民生存下去的决心,但抢劫犯、不配合的旅店老板、官僚化的公共救助系统、趁着洪灾提高物价的小贩等都在考验着巴黎社会关系的牢固程度。不过,巴黎的社会系统运转得还是很好的,它使巴黎和巴黎人民度过了难熬的日子。也许,巴黎洪水可以作为一个开端,让人们思考一下城市居民如何才能重新团结在一起。人们不可能知道大自然什么时候会突如其来地向人类挑战,更不可能知道什么时候依靠自己的邻居就可以在灾难中幸存下来。 

(1) 来源:L'Illustration,1910-11-19.作者个人收藏。

(2) Agence France Presse. Flood Waters Rise in Paris.1993-12-29.

(3) Alan Riding. Fearing a Big Flood,Paris Moves Art. New York Times,2003-02-19.

(4) Kai T. Erikson. Everything in Its Path:Destruction of Community in the Buffalo Creek Flood. New York:Touchstone,1976:202-203.

(5) Come Hell and High Water. Grand Forks Herald and Knight⁃Ridder Newspaper. Grand Forks,ND:Grand Forks Herald,1997:6.

(6) 参见Tricia Wachtendorf and James M. Kendra. Considering Convergence,Coordination,and Social Capital in Disasters. Preliminary Paper # 342a. University of Delaware Disaster Research Center,2004;J. M. Kendra and T. Wachtendorf. Reconsidering Convergence and Converger Legitimacy in Response to the World Trade Center Disaster// Lee Clarke,ed. Terrorism and Disaster:New Threats,New Ideas. Amsterdam:Elsevier,2003;Kathleen J. Tierney. Strength of a City:A Disaster Research Perspective on the World Trade Center Attack. Preliminary Paper # 310. University of Delaware Disaster Research Center,2001;E. L. Quarantelli. Disaster Related Social Behavior:Summary of 50 Years of Research Findings. Preliminary Paper # 280. University of Delaware Disaster Research Center,1999.

(7) Erikson. Everything in Its Path:202.

(8) La lutte contre les inondations. Journal des Debates politiques et litteraire, 1910-01-27;Paul Messier. Les Inondations,leurs causes,leurs effets. Fermes et les Châteaux,1910-03-01:175-176.

(9) Michael D. Bess. The Light Green Society:Ecology and Technological Modernity in France,19602000. Chicago:University of Chicago Press,2003:4.

(10) Michael D. Bess. The Light Green Society:Ecology and Technological Modernity in France,19602000. Chicago:University of Chicago Press,2003:66.

(11) Eric Klinenberg. Heat Wave:A Social Autopsy of Disaster in Chicago. Chicago:University of Chicago Press,2002;Mike Davis. City of Quartz:Excavating the Future in Loss Angeles. New York:Vintage,1992.

(12) 的确,有些研究认为,这样的社区正是人们在灾难来临时所需要的。为了撰写《不可想象:灾难降临时谁会生存下来以及为什么》(The Unthinkable:Who Survives When Disaster Strikes and Why),阿曼达·雷普利(Amanda Ripley)采访了灾难中幸存下来的人,包括在洪灾、地震、人质以及911等事件中幸存的人。她发现,那些人在灾难中不仅把相互帮助作为一种生存技巧,而且在灾难中焕发出一种同志般的情感。对于如何在灾难中幸存下来,她提供的一个重要规劝是:“认识你的邻居,他们可能是你生存下来的关键。你的社区越是亲密强大,你从灾难中生存下来的机会就越多。”Jen Philips interview with Amanda Ripley. Five Ways to Survive Any Disaster. Mother Jones,2008-06-09. http://www.motherjones.com/interview/2008/06/five⁃ways⁃survive⁃any⁃disaster.html;Amanda Ripley. The Unthinkable:Who Survives When Disaster Strikes and Why. New York:Crown,2008.