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
这年冬天某晚,我认识一位朋友方青箱先生,他送我两部书,一部是章太炎先生的《驳康有为论革命书》,一部是邹慰丹先生的《革命军》,都是徐敬吾先生(绰号野鸡大王)翻印的,用有光纸石印。字迹很小,白洋纸的封面,封面上印着红色的书名。
一寸见方的三个红字—“革命军”触我眼帘,我顿然起了一种不能言喻的异感,急急忙忙地辞别了青箱,拿了它们赶回我住的一间小楼上,ㄆㄥ地一声把楼门开了,剔亮了菜油灯的灯草,和衣倒在床上,先将《革命军》翻读,看它的序中将“同胞”二字照屁款式中之“皇上”二字例抬头写它,末行是“皇汉民族亡国后之二百六十年革命军中马前卒邹容记”,本文第二行写“国制蜀人邹容泣述”(这“制”字与穿孝的人的名片上的小“制”字同义,“国制”是说“汉族的国亡了,现在给它穿孝”),种种特别的款式和字句,以及文中许多刺激的论调和名词,看了之后,很使我受了一番大刺激,前此的尊清见解,竟为之根本动摇了。
再看太炎先生的《驳康有为论革命书》,看到“堂子妖神,非郊丘之教;辫发璎珞。非弁冕之服;清书国语,非斯邈之文”数语,忽然觉得:对ㄧㄚ!这些野蛮的典礼、衣冠、文字,我们实在应该反抗兀ㄚ!再看下去,看到“向之崇拜《公羊》,诵法《繁露》,以为一字一句皆神圣不可侵犯者,今则并其所谓“复九世之仇’而亦议之”数语,更大大地佩服起来。因为我从十三四岁起,就很相信《春秋公羊传》;公羊对于齐襄公灭纪,褒他能复九世之仇,这个意思,那时的我是极以为不错的。那么,满清灭明,以汉族为奴隶,我们汉族正应该复九世之仇ㄨㄚ!(说句弄巧的呆话,从福临到载湉,刚刚恰好是九世!)复仇既然应该,则革命正是天经地义了。读完太炎先生此书,才恍然大悟二百余年以来满廷之宰割汉人,无所不用其极。什么“圣祖仁皇帝、高宗纯皇帝之深仁厚泽”,原来是“玄烨、弘历数次南巡,强勒报效,数若恒沙”!什么“今上圣明”,原来是“载湉小丑未辨菽麦”!满洲政府如此可恶,真叫我气破肚,章邹的主张,实在是“有理ㄧㄚ有理”!一定非革命不可!
自此又陆续看了些《浙江潮》、《江苏》、《汉声》、《书学》、《黄帝魂》、《警世钟》、《訄书》、《攘书》之类,认定满洲政府是我们唯一的仇敌,排满是我们唯一的天职。
次年(一九〇四年)废历四月二十五日下午四时,我叫了一个“剃发匠”来,又把我那小楼的门ㄆㄥ的一声关了,勒令他将我的辫子剪去,以表示“义不帝清”之至意。那年我十八岁。
当时我和几个朋友办一种《湖州白话报》,封面上决不肯写“光绪三十年”,只写“甲辰年”;当时这种应用“《春秋》笔法”的心理,正和二十年后现在的遗老们不肯写“民国十三年”而写“甲子年”一样。其实写干支还不能满足,很想写“黄帝纪元四千六百零二年”,这也与遗老们很想写“宣统十六年”一样的心理;只因这样一写,一定会被官厅干涉,禁止发行,所以只好退一步而写干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