七
这几年来,我常常对朋友们说:一九一二年二月十二日以前的满族全体都是我的仇敌。从这一天以后,我认满人都是朋友了,但溥仪(他的“底下人”和“三小子”即所谓“遗老”也者都包括在内)仍是我的仇敌,因为他还要保持伪号,使用伪元,发布伪论(大家都认一九一七年张勋、康有为拥溥仪复辟,为溥仪在民国时代犯了叛逆之罪,这固然对的;但溥仪之叛迹,宁独复辟一事?其保伪号,用伪元,发伪论,何一非叛逆?我以为这事那事,厥罪维均,故不特提复辟一事):所以我仇视他的祖宗之心始终消除不尽,我从一九〇三年冬天至今,这廿一年中,对于努尔哈赤到溥仪,绝不愿称他们为清什么祖,什么宗,什么帝,也绝不愿用福临以来二百六十八年中他们的纪年。民国以前,称他们总是“虏酋”、“建夷”、“伪清”;民国以来则称为“亡清”。我是主张用公历纪年的,但遇到涉及他们的地方,总爱写民国几年和民国纪元前几年。—这种咬文嚼字的行为,不必等别人来骂我,我可以自己先骂自己道:“这完全是《春秋》和《纲目》那种书法褒贬的传统的腐旧思想,真是无谓之至!”但我自己虽明知无谓,而对于亡清,宿恨未消,实不能不用此等无谓的书法以泄忿。这个谬见,至今犹然。
但我又常对朋友们说:我虽认“溥仪”为仇敌,可是我丝毫不想难为他,只希望他废除伪号,搬出伪宫,侪于民国国民之列,我便宿恨全消,认他为朋友;我并且承认他到了适合的年龄,一样有被选为中华民国大总统的资格。今年十一月五日,我的希望居然达到了(虽然优待条件并未完全取消),所以我高高兴兴地做了那篇《恭贺爱新觉罗溥仪君迁升之喜并祝进步》。彼时我的确完全解除武装,认他为朋友。我方且以为从今以后,我们对于爱新觉罗氏窃位二百六十八年的事实,应与刘渊、石勒、拓跋、李存勖、石敬瑭、阿骨打、忽必烈等人的窃位同等看待,还他历史上的地位,不必再存仇视之心了。
岂知近一月以来,溥仪既白昼见鬼,躲到日本公使馆去。而某某两国的无聊人,死不要脸长垂豚尾的遗老,以及想偷伪宫古物的流,他们“三位一体”,捏造谣言,阴谋捣乱:一面“以己之心度人之心”,用“盗憎主人”“贼捉捕快”的手段,诬蔑国民军和清室善后委员会偷东西;一面峻使溥仪不许他高升为平民,非保持伪帝的丑态不可;一面包围段祺瑞,叫他恢复已废之优待条件。我于是把对于亡清的武装已经解除了的,现在又重新要披挂起来了,看他们那样勾结外人来捣鬼,说不定仇恨之心比以前还加增些;这是事实使我如此,我虽欲不如此,亦不可能。
这篇文章写到这里,可以完了。现在再加一句话:假如今后“三位一体”的捣鬼完全消灭,溥仪完全做了民国国民,我一定再解除武装;如其不然,我当然仍旧认他们为仇敌,而且仇恨之心比从前还要加增!
1924年12月30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