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一九〇三年《革命军》出版到一九一一年革命军起义,这八年半之中,关于排满革命的书报计有三派:(甲)章太炎先生的《訄书》(后改名《检论》),刘申叔先生的《攘书》,陈佩忍先生的《清秘史》,陶焕卿先生的《中国民族发达史》(这部书名大概有误,我手边久无此书,现在连书名也记不真切了;焕卿先生印此书时,不用真姓名,但署曰会稽先生),和郑秋枚、黄晦闻、刘申叔、陈佩忍诸先生主撰的《国粹学报》等等。这些书报大致是一九〇三年至一九〇六年的出版物。它们的内容,可以用两句话来赅括:“提倡保存国粹以发扬种性;鼓吹攘斥满洲以光复旧物。”因为偏重在“光复”而不甚注意于“革新”,所以颇有复古的倾向。(一九〇三年以前关于排满革命的书报都应归入此派。)(乙)汪精卫、胡汉民、朱执信、宋渔父诸先生主撰的《民报》等等。《民报》是同盟会(国民党的前身)的机关报,孙中山先生的《三民主义》、《五权宪法》,最初即在此报发表。可是此报对于“三民主义”,惟“民族”“民权”两主义有所发挥,而关于“民生”主义之议论则绝少(我手边久无此报,记忆亦不甚真切了)。后来由章太炎、陶焕卿两先生编辑,更偏重于“民族”主义了。不过革命以前发挥民权共和之议论者,总应首推此报。此报出版于一九〇五年。(与此报同时有陈陶怡先生主撰的《复报》,则当归入甲派。)(丙)吴稚晖、李石曾、褚民谊诸先生主撰的《新世纪》等等。《新世纪》是中国最早宣传“ㄢㄋㄚㄧㄙㄇ”的杂志,而排满的色彩也非常地强烈。《新世纪》中关于排满的文章,以稚晖先生所作为最多。稚晖先生一开口,一提笔,无不“语妙天下”。他对于满廷,常要用猥亵字样去丑诋它。有些人是不满意他这种文章的,他们以为这样太不庄重了,太失绅士的态度了。这种批评未必是适当的。当时的满廷是站在绝对尊严的地位的,忽然有人对它加以秽亵字样,至少也足以撕下它的尊严的面具。我那时对于《新世纪》的其他主张,反对的很多;但稚晖先生用秽亵字样丑诋满廷,却增加了我对于满廷轻蔑鄙夷之心不少。丙派和甲派的主张,在排满问题上毫无不同;惟有绝对相反之一点,甲派怀旧之念甚重,主张保存国粹,宣扬国光,丙派则对于旧的一切绝对排斥,主张将欧化“全盘承受”。太炎先生可作甲派的代表,稚晖先生可作丙派的代表。《新世纪》出版于一九〇七年。

我当时是倾向于甲派的。一九〇六年秋天,我到日本去留学,其时太炎先生初出上海的西牢,到东京为《民报》主笔,我便到牛迁区新小川町二丁目八番地民报社去谒他。我那时对于太炎先生是极端地崇拜的,觉得他真是我们的模范,他的议论真是天经地义,真以他的主张为“绝对之是而不容他人之匡正”。但太炎先生对于国故,实在是想利用它来发扬种性以光复旧物,并非以为它的本身都是好的,都可以使它复活的。而我则不然,老实说罢,我那时的思想,比太炎先生还要顽固得多ㄋㄛ。我以为保存国粹的目的,不但要光复旧物;光复之功告成以后,当将满清的政制仪文一一推翻而复于古。不仅复于明,且将复于汉唐;不仅复于汉唐,且将复于三代。总而言之,一切文物制度,凡非汉族的都是要不得的,凡是汉族的都是好的,非与政权同时恢复不可;而同是汉族的之中,则愈古愈好。—说到这里,却有应该声明的话,我那时复古的思想虽极炽烈,但有一样“古”却是主张绝对排斥的,便是“皇帝”。所以我那时对于一切“欧化”都持“然拒之”的态度;惟于共和政体却认为天经地义,光复后必须采用它。

因为我那时志切光复,故于一九〇七年入同盟会(但革命以后我却没有入国民党)。

那时日本称中国为“清国”,留学生们写信回国,信封上总写“清国某处”。我是决不肯写“清国”的,非写“支那”不可。有人告我:日本人称清国,比称支那为尊重。我说:我宁可用他们认为轻蔑的“支那”二字;因为我的的确确是支那国人,的的确确不是清国人。

我在日本时做过一件可笑的事。一九〇八年的冬天,载湉和那拉氏相继死了。过了几天,驻日本的“清国公使”胡维德发丧举哀,我住的那个旅馆主人忽然给我们吃素。我诘问他,他竟用吊唁的口气侮辱我,大意说:“因为贵国皇帝崩御了,今天是贵国人民不幸的日子,所以……”我哪里受得住这样的侮辱,不等他说完,即将素菜碗往屋外摔去。碗固摔破,而屋内的“ㄊㄚㄊㄚㄇㄧ”上也弄得油汤淋漓!我的日本话是头等蹩脚的,对于旅馆主人的侮辱,只好向他瞪眼以出气而已。过眼之后,赶紧穿了“ㄍㄝㄉㄚ”出门,想往“支那料理店”去吃一顿肥鱼大肉,不料这些支那昏百姓也与清国公使和日本旅馆主人一样的见解,竟“休业一日以志哀”!我只好买了一罐“豚肉之琉球煮”和一罐牛肉回来,将这冷猪肉冷牛肉和已经冷了的饭胡乱吃了这样一顿“三冷席”。回来的时候,在路上遇见一个左臂缠白布(此人的缠白布,等于现在缠黑纱)的留学生,连声骂他“ㄉㄚㄍㄚ”不置。

从一九〇三年冬到一九一一年。这八年挂零之中,我仇视满廷之心日盛一日(那时不仅对于满廷,实在是对于满族全体)。因仇视满廷,便想到历史上异族入寇的事;对于这些异族,也和满廷为同样之仇视。那时做了一本《纪年检查表》,于宋亡以后,徐寿辉起兵以前,均写“宋亡后几年”,而附注曰“伪元某某酋僭称某某几年”;于明亡以后,洪秀全起兵以前,均写“明亡后几年”,而附注曰“伪清某某酋僭称某某几年”;于洪秀全亡以后,民国成立以前,均写“太平天国亡后几年”,附注同上。我这种书法的主张,出于郑思肖的《心史》,亡友陶焕卿先生深以为然。今日覆视,颇自笑其过于迂谬。以其可以表示当年排满之心理,故及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