原经

原经

此《废话》之“开宗明义章第一”也,理应有典有则,矞矞皇皇,像煞有介事,搭足臭架子,庶不至贻讥于“学士大夫”或“琴忒儿曼”。且夫架子亦多矣,而最臭者宜莫如《经》;则《废话》第一则以“原经”为题,不亦宜乎!而况近有“这个大虫”也者,力主小学读经,曾经说过“经典自有权威,异于公民课本;读经之效,在敦士习以挽颓风”这样几句“”话。他要谈《经》吗?老实不客气,这是我的拿手戏,我相信我谈得一定比他高明些,因为我是读《十三经注疏》、《皇清经解》、《续皇清经解》的人。所以我现在“开宗明义”,就来谈《经》。

大概是周秦之际吧,那时有人说出“六经”两个字来。“六经”似乎应该是六部《经》,但是《乐经》实在没有这样一部书,不过开开花账罢了;所以后来照着实价,便说《五经》。这《五经》是—

《诗经》、《尚书》、《仪礼》、《易经》、《春秋经》。

经的妙用,本在乎把人捆紧压扁,单是这样寥寥五部,总还嫌它太轻松,于是加上一部,再加一部,再加一部,再加一部,尽加尽加,共计加成十三部:

《易经》,《尚书》,《诗经》,《周礼》,《仪礼》,《礼记》,《春秋·左传》(带《经》),《春秋公羊传》(带《经》),《春秋榖梁传》(带《经》),《论语》,《孝经》,《尔雅》,《孟子》。

这十三部《经》,到底是些什么怪物呢?据说,这都是圣人贤人们说的应该怎样做人,应该怎样治国平天下,应该怎样做文章的大道理,其中一字一句都藏着有圣人贤人们的“ㄏㄤㄍㄜ丸药”(注)在内。所以愿意吃“ㄏㄤㄍㄜ丸药”的,都细细咀嚼经的妙味,希望自己能够“在止于至‘’”;而不愿意“”的人,自然看得“ㄏㄤㄍㄜ丸药”,如同肺痨鼠疫一般,防御抵拒,不遗余力。据我看来,前一种人自甘于“”尽可由他,不值得去唤醒他;后一种人未免太傻了,要知道“ㄏㄤㄍㄜ丸药”,正如两个患近视的人相争的“关帝庙”或“阙帝庙”那块匾一样,那块匾压根儿就没有挂,“ㄏㄤㄍㄜ丸药”压根儿也就没有这样东西,骗子出卖风云雷雨,你们何必这样傻,上了当真去捕风捉影呢?

(注)一九〇九年,我在绍兴,一个朋友偶患感冒,身体发热,我身边恰好带着金鸡纳丸,给他吃了几个;旁边一个人大吃一惊,说“这不是‘ㄏㄤㄍㄜ丸药’吗!”(这本应该照原语写出,因为我的绍兴话太蹩脚,写得不对,恐怕被岂明们所讥,所以只好写普通白话,好在这是无关弘旨的;惟“ㄏㄤㄍㄜ丸药”一词,非照原语写出不可。)据他们说,凡“吃教”的人都吃过一种丸药,吃了那种丸药,便自然而然地会膜拜耶稣,会劈了祖宗牌位去当柴烧。那时我已经剪去辫子,而且又新从日本回来,那人认为我一定是“吃教”的,我给那朋友吃金鸡纳丸,一定是骗他“吃教”了,故如此大惊。ㄏㄤㄍㄜ者,那个也;当我面前,不便直言“吃教”字样,故曰“ㄏㄤㄍㄜ丸药”耳。

然则“经”果为何物欤?据我看来,不过是不伦不类,杂七杂八的十三部古书而已矣。

谨依所谓《十三经》也者的次序,一一说它几段废话;

(一)《易经》

据旧说:五千年前,河南地方有一位身披树叶的野蛮人叫作伏羲的,他画了八个卦,每卦都是三画(那人真也野蛮,画来画去,只会画出一画连的跟一画断的两个花样来);三千年前,陕西地方又有一位大军阀姬大帅,单名一个昌字的,他把那八个卦,两个两个的重叠起来,叠成六十四卦,每卦都是六画,卦画就叫“爻”,又把每卦做上几句《卦辞》每爻做上几句《爻辞》(有人说,《爻辞》是他的少帅姬旦作的);二千四百年前,山东地方又有一位老学究孔二先生,单名一个丘字的,他又做了七篇文章,《彖传》(上下),《象传》(上下),《系辞传》(上下),《文言传》,《说卦传》,《序卦传》,《杂卦传》—因为有三篇分了上下,共计十篇,总称为《十翼》。那一位野蛮人,一位大军阀,一位老学究,据说都是所谓“圣人”也者;那样三位圣人在那二千几百年中弄了那许多鬼玩意儿,于是把后人弄“”了,所以班固赞美之曰:“《易》道深矣,人更三圣,世历三古。”

据我看,那野蛮人未必真有这个人。那位大军阀,他成日价想做皇奋,制造民意,攻城略地,惟日孳孳,犹虞不给,有什么工夫来闹那些鬼?讲到那位老学究呢,他到了老年,在无聊的时候,爱拿那鬼玩意儿的什么封呀,爻哇,消遣消遣罢了,正如现在人无聊起来拿一副牙牌来打打五关一样。那老学究也许有时候“”了,以为那鬼玩意儿中藏着什么深思妙理;但他究竟做了文章没有实在有些难说。那些鬼玩意儿,到底是什么时候什么人行出来的,是无从查考了。不过我们知道,在姬大军阀以前,所谓商朝的时候,他们最迷信那些鬼玩意儿的;那时的人们想解决疑惑的事情,都要去请教它。怎样请教呢?说也可笑,那时的乌龟真也倒霉,被人们把它的壳剥了下来,用水来烧,名叫做“卜”,烧成怎样的裂纹,便是哪一卦哪一爻的记号,于是翻出来看看,那《卦辞》、《爻辞》上面写些什么鬼话,按着什么“吉”呀“凶”啊“悔”呀“亡”啊的把它胡猜乱详一番。那些被“卜”过的乌龟壳,近二三十年在河南安阳地方发现了许许多多,上面都刻着卜的事由。《尚书》中有一篇《洪范》,明明白白把商朝人那里迷信的见解记述出来。所以什么卦呀,《卦辞》啊,《爻辞》啊,姬大军阀以前早有了,它们的用处,便是给迷信人解决疑惑的,那有一丝一忽的学理的价值呢?至于所谓《十翼》也者,《彖传》跟《象传》都是解释《卦辞》跟《爻辞》的;《象传》中略有些浅薄的政治思想,《系辞传》说了些幼稚的“玄学鬼”的宇宙观跟人生观的话,勉强可以算作哲学思想;《文言传》不过对于《乾坤》两卦,用些好看的字样来装潢一下子罢了;《说卦传》对于八卦又加上许多古怪话,大概还是“卜”的方面的话;《序卦传》把六十四卦,如此这般的说出许多连贯承接的道理来,支离浅薄,非常可笑;《杂卦传》把卦名解释一番,更没有什么学理可言。《十翼》的内容,固然如此不同;种种说法,彼此也多歧异。可见绝对不是一个人做的,有没有孔二先生的大著在内,更是莫可究诘了。所谓《易经》,如是如是,除去一小部分很幼稚的哲学思想以外,无过迷信之说,妖妄之谈;它的价值,它的功用,在今日,便等于问心处起课,关帝庙求签。即以求签相比:乌龟壳如签,烧它如摇签筒,哪卦哪爻如第几十几签,“吉,凶,悔,吝”如“上下,中平,下下”,《卦辞》《爻辞》如签诗。

(二)《尚书》

现在这部《尚书》,共有五十八篇,倒有二十五篇是魏晋人假造的,只有三十三篇是秦汉时候所有。那三十三篇,本来是二十八篇,后来分成三十三篇的。这《尚书》二十八篇,勉强可以说是历史,严格地说,不过是一些不甚可靠的古史史料罢了。其中有上谕,有奏折,有诰命,有檄文,有告示,有记那时所谓国家大事的(例如皇帝死了丧事怎样办法),有记刑法的,有记地理的,没有条理,没有组织,乱七八糟的一本“文件粘存册”罢了。上谕奏折之流大概是真的,还可以算作史料;至于那些记载,便有一部分是想象或假托的(如《尧典》、《禹贡》),连史料的价值都没有了。尤其可笑的,号称记事,而文句不全,年月不备,使人看了莫名其妙。如《甘誓》起头三句是“大战于甘。乃召六卿。王曰,……”不知哪国与哪国大战,召六卿的不知是谁,那个王不知是何朝何王(《墨子》里说是夏禹,汉儒说是夏启,究竟不知是谁)。又如《金縢》篇中突然发见一个“秋”字,不知是哪一年的秋天。那都是十足道地的文理不通的文章。称它为历史,我真要代它难为情。讲到那里面的思想呢,半开化时代那班圣人装神弄鬼的丑态却可以发见一些(看《语丝》第十一期顾颉刚的《盘庚中篇的今译》跟第四十期他的《金縢篇今译》);还有,记载那班独夫民贼的口吻,如《洪范》所说“惟辟作福,惟辟作威,惟辟玉食!臣无有作福,作威,玉食!臣之有作福,作威,玉食,其害于而家,凶于而国!”那种蛮不讲理的态度,记得真干脆。在那里面看看半开化时代的野蛮思想,倒是很有趣的,可惜句子太难懂,文理太不通,实在不容易看。至于说《尚书》和孔二先生有什么关系,却未必然。那种乱七八糟的“文件粘存册”,周朝总还有许多,孔二先生大概看见过一些的,他也不过当它历史读读罢了。旧说以为本来有三千多篇,孔二先生删存二十八篇,又说删存二十九篇,又说删存一百篇,种种都是无稽之谈。请问一百篇中选留一篇,或三十篇中选留一篇,这去取之间,是以什么为标准的?反正不过乱七八糟的史料罢了,有什么好坏优劣。要那样的严格选取?这且不论,即使孔二先生的确像马二先生选八股那样的选“文件粘存册”,那也不过是他个人的无知妄作,实在不值得一提的。

(三)《诗经》

那是周朝的一部诗歌总集。中间有不少的民间文艺,也有一部分是所谓士大夫的作品,还有一小部分是独夫民贼搭架子的丑话。其中佳品,便是朱熹所谓“淫奔之诗”(朱熹解经,很有眼光,他能够知道《易经》是卜筮之书,能够知道《诗经》中间有许多都是“淫奔之诗”,这都不是他以前以后那班迂儒学究所能及的);“淫奔之诗”之尤佳者,能够赤裸裸的描写两性恋慕之情,颇有比得上现在的大鼓、摊簧、山歌之类的。所以“经”之中惟有《诗经》,还有一部分现在还值得一读,值得欣赏;但是时代究竟太远了(它是约距今三千年前到二千五百年前时候的文学),它在当时,虽是自由活泼的白话文学,但文字意义与现在很隔膜了,所以也不是无论什么人都能读的,不过在文学史上说,它总有不可磨灭的价值罢了。

孔老二很爱读此书,但是他未必能领略到它的文学价值,因为从他批评它的话看来,很不见高明;总而言之,孔丘对于《诗经》的见解,不及朱熹远甚。汉朝人因为孔老二常有批评《诗经》的话,于是又来瞎扯,说什么古诗本来有三千多篇,孔老二把它删存为三百〇五篇(今本即是此数,又有人说是删存三百十一篇,更是胡说)。真可笑!《尚书》也是三千多篇,《诗经》也是三千多篇,怎么古代的东西都是那样的数目?何以孔老二就那样阔气,他居然把那六千多篇东西都弄到手?何以他又那样胡闹,把好容易弄到手的史料与文学就这样随意乱扔?《诗经》的价值,除上文说过的“能够赤裸裸的描写两性恋慕之情”以外,还有对于那些独夫民贼为巩固私人的地盘,发展私人的势力,弄到民众家破人亡的怨恨咒诅之声,这里面多有把悲哀的情绪表现得很深刻的。偏偏从汉朝以来,许多酸腐到极的学究们把佢们爱恋之歌与民众咒诅之声解作奴才向民贼献媚与私昵对主子碰头的话,真叫作糟糕!《诗经》要真是那样,便没有一丝一忽的价值了—幸亏的确不是那样。

(四)《周礼》

这书不知是谁做的。西汉初年还没有,所以《五经》中无此书。此书突然发见于西汉末年,正是王莽想坐龙廷的时候,那时刘府上出了一位帮着姓王的来抢姓刘的坐着的“宝座”的人,此人叫作刘歆,他很尊重《周礼》,所以有人疑心《周礼》就是刘歆所造,这话也许是对的。但无论如何,从刘歆起,有许多人说它是周公(姬少帅)所作,是周朝施行的法典,那是绝对不足信的。不足信的理由有三点:1. 那书把官制,版图,及其他一切都弄成整整齐齐四四方方的,无论古今中外,凡实行的东西从没有这种样式,因为这在事实上是不可能的;所以《周礼》是一种关了房门弄笔头的玩意儿,决不会是曾经实行过的。2. 周朝的官制版图等等,《国语》《左传》《孟子》等书中尚都可考,与《周礼》全然不合。3.《周礼》虽是不能实行的玩意儿,可是七拼八凑,很见匠心,必如刘歆那样的知识才能想得出;那三千年前的姬少帅,他懂得什么,他哪里会有这样缜密的头脑?

《周礼》既决非周朝施行的法典,则决不可作周朝的历史看了。但从东汉以后,直到亡清末造,历代法典都脱胎于此书;所以它不是汉以前的史料,却是汉以后的史料。研究历史的人,这部书免不了要用着它的。至于讲到那里面的政治思想,固非姬少帅所能梦见,但汉唐以来,社会日渐进化,那种幼稚的政治思想久已不适用了。

(五)《仪礼》

这是周朝时候讨老婆咧,请客咧,办丧事咧,团拜咧,赐宴咧,以及两国的君们见面咧,……种种事情的礼节单子。此中岂有丝毫的学理,不过无谓的客套罢了。究竟是谁定的,是否历史上的确有一个时期曾经照单实行过的,那都无从知悉。自来又说是姬少帅定的,我想这位少帅未必有那样空工夫来注意那些琐碎繁缛的无谓的节文吧。又有人说是孔老二定的,这也不足信。孔老二的徒子徒孙们中间,的确出了许多低能儿,会老了脸皮,你扮孝子,我扮新郎,作揖打拱,磕头礼拜的胡闹,美其名曰“习礼”。但孔老二自己,照他的口吻看来,似乎还不至于那样低能。你听他说:“礼,与其奢也,宁俭。”“先进于礼乐,野人也;后进于礼乐,君子也:如用之,则吾从先进。”“礼云,礼云,玉帛云乎哉?乐云,乐云,钟鼓云乎哉?”

(六)《礼记》

这是周末、秦、西汉时候,孔老二的徒子徒孙们所谓儒家也者的著作。其中有的是与《仪礼》同样的琐碎繁缛的无谓的节文,有的是儒家那种昏乱的政治思想与人生观,此外还有许多零零碎碎的妖妄之谈。讲到儒家那种昏乱的政治思想与人生观,实在是封建时代与宗法社会的遗物。那种遗物,到了孔老二的时候,已经不适用了。无如孔老二这位先生,是维持现状的“稳健派”,绝不是革命前进的“过激党”;所以对于肺痨梅毒已经深到极处的旧制陈迹,决不肯说一句“那个要不得”,一味地灌人参汤,打强心针,加上几句好听的新解释,好像那垂死的旧制陈迹另得了新生命似的。但是新解释是空的,所以新生命是假的,而因为人参汤与强心针的功用,竟把肺痨梅毒吊住了,不让它撒手归西;于是他老人家的徒子徒孙们渐渐的都被肺痨梅毒制伏了,愿为之伥,将那封建时代与宗法社会的遗物认为政治与道德的万古不变的正轨,拼命宣传,竭力推行,毒痛二千年,至今日尚蒙其害,真是可叹可恨之至!其实那种旧制陈迹,不必说现在,在商鞅、李斯时代,早就该将它扔下毛厕去了!

(七)《春秋左传》

《春秋》是一部最幼稚的历史,无论什么事,都是极简单地写上一句,那事的真相与其前因后果,完全不能知道,王安石诋之为“断烂朝报”,梁启超比之为“流水账簿”,都是很确切的批评。不过它比起《尚书》来,却有点进步了,居然有年月日排比下去了,那种不完不全没头没脑的不通句子,比较也少多了(虽然也还有)。那不过是鲁国的史官随手记录的朝报而已,后世自然不能不认它为一种史料。至于《左传》,据旧说是:孔丘做了那样“流水账簿”式的《春秋》,他就有一位朋友左丘明来把各事的真相与其前因后果详详细细的叙述出来,做成这部《左传》。据我看来,《春秋》与孔老二并无关系。说《左传》是左丘明所作,也颇难于相信。因为《论语》里记着孔老二“左丘明耻之,丘亦耻之”那样一句话,则左丘明至少是孔老二的前辈;但是《左传》竟记到孔老二死后二十七年的事,照口气看,记的时候还要在后,而且《左传》中还有战国时候的官名与制度。我以为这是战国时候一个(或者不止一个)有点文学手腕的人做成的一部历史,它并不是什么《春秋》的“传”,它与《春秋》是没有关系的;它与《国语》本是一书,那部历史起周穆王迄周贞定王(约当公历纪元前一〇〇〇—前四五一),本是分国的,刘歆硬把它与《春秋》相关的一部分取了出来改为《春秋》的传(看康有为的《伪经考》与崔适的《史记探源》及《春秋复始》),所以今本《国语》与《左传》叙述事迹,往往此详彼略,彼详此略。论到这部历史,不仅是史料,而且是一部叙事有条理的古代的好历史,文笔也很优美,可以比得上元明间的《三国演义》。虽与现代的历史比,它也未必就配算历史;但若与《尚书》《春秋》比,不知道要高过它们几万倍。要知道一点周朝的事迹,可以将《国语》与《左传》合看;不过那里面的事迹,不但我们不敢恭维,恐怕与那班卫道先生们想“敦士习以挽颓风”的雅意也不免有些背道而驰吧。我们是主张“读书以求知识”的,本来就没有想效法书中的鸟道理,所以不管什么奸庶母,奸妹子,奸嫂子,奸媳妇,奸侄媳妇,交换老婆,国君奸大夫之妻,祖母吊孙子的膀子,儿子杀老子:老子杀儿子,哥哥杀兄弟,兄弟杀哥哥……种种丑怪的历史,既然有此事实,不必“塞住耳孔吃海蜇”,尽可以看看读读。他们是主张“读书以明理”,要以书中人事为模范的,像那种经书似乎还以不读为宜。

(八)《春秋公羊传》

《春秋》一书,从孟老爹以来都说是孔二先生做的,又说这里面藏着许许多多大道理;于是越说越古怪,竟说到个个字里都有意义的,名为“微言大义”,又名“非常异义可怪之论”。但若问何以见得这几个平凡的字中藏养这些微言大义呢?据他们说是孔老爹做《春秋》时想骂人,而他胆怯,恐怕骂了人,人家要拿办他,于是异想天开,把骂人的话暗暗的告诉他的徒弟们,叫他们记住,而自己却在一部鲁国的朝报《春秋》上做了许多暗号,这里挖去一个字,那里添上一个字,这里倒勾一个字,那里涂改一个字,让将来他要骂的人死尽死绝了,他的徒子徒孙们便可以把记住的那些骂人的话,“按图索骥”地写它出来。所以到他死后三百多年(汉景帝时),便发见了这部《公羊传》,把他骂人的那些微言大义一五一十的记在上面。但是,那种说法,我们总觉得有些离奇,不敢随便相信。我们对于《春秋》,还是平凡些,认它为一部与孔丘无关的鲁国的“断烂朝报”吧。讲到《公羊传》中那些微言大义,也不过是晚周、秦、汉时候的儒家那种昏乱的政治思想与人生观罢了,可以与《礼记》作同等观。

(九)《春秋榖梁传》

因为表彰《公羊传》的人们中间有一位董道士,名叫仲舒的,他拍上了汉武帝的马屁,居然“定孔教为国教”;所以汉朝的公羊家说孔老二当时像李淳风、刘伯温那样,掐指一算,知道有个姓刘的地保将来要做皇帝,他便提起笔来做了这部《春秋》,那里面都是替姓刘的打算怎样稳坐龙廷的办法的(不过这又与“想骂人而胆怯……”的话合不起头寸来了。反正都是死无对证的信口胡说罢了)。大概他做这部书的目的,是打算预约将来那位刘地保与他的子孙永远送牛肉给他吃的吧。孔老二的《春秋》对于姓刘的既有那样的大功,自然公羊家也交了红运,到手了一个博土,阔气起来了。于是别人便有眼红的,也来弄一部《春秋》的“传”,也想骗到一个博士。那班人便把《公羊传》来改头换面,颠来倒去,弄成一部《榖梁传》。我觉得“榖梁”二字都有些古怪,它与“公羊”三字不是双声叠韵吗?(公羊,ㄍㄨㄧㄤ;榖梁,ㄍㄨㄌㄧㄤ。)《公羊》尽是怪话,看看还有些趣味;《榖梁》浅薄无聊,文理不通,简直是不值得一看的书。

(十)《论语》

这是孔二先生的思想的记载,是古代哲学史料之一种。孔二先生那个人,在二千四百年以前,自然算得上一个人物。但是这位老先生的头脑实在太笼统了,不要说比不上现代的人,便是宋明的儒者,他也还比他们不上。试拿朱熹的《朱子语类》与《论语》相较,我们觉得朱熹思辨的能力比孔丘要高明过千百倍。不要说宋明的儒者了,便是他老人家的数传弟子荀况,不过比他迟了二百年光景,讲话已经要比他清楚得多,比他有条理得多了。我这样说,或者有人说我因为要打倒他,所以故意批坏他。其实不然。我对于孔学(实在可以称“孔教”,因为二千年来迷信他的人,的确是用迷信宗教的态度的;只因一班酸溜溜的新先生们最爱说“孔学不是宗教”这句话,我是最不高兴加入这种讨论的,所以这里就称为孔学)之毒痡二千年,用三纲五伦那种邪说来惑世诬民,惨杀多人,的确是痛恨不过的。但说孔丘这个人的头脑笼统,这倒不是骂他的话。他本是中国最初的学者(老子与《老子》的时代,我与梁任公有同样的怀疑,我也觉得《老子》是战国时候的作品),当然不会怎样高明,当然应该不及后人。荀况比孔丘好,朱熹比荀况好,今人比朱熹好,这是很合于进化的真理的。假如孔丘以后,没有人比孔丘好的,而且都是比他不如的,这才是中国思想史上丢脸的事。

《论语》书中,虽然也略有几句可采的话,例如孔二先生叫人不要强不知以为知:他觉得人不能与畜生做伴,非与人做伴不可,所以应该把社会弄好一点,不应该消极不管事;他知道施行政治,应该想法先把人们的衣食住行弄安稳了,才来教他们做好人,不像一班“”人以为饿瘪了肚皮不要紧,而忠季节义这种混话是非谈不可的;……这一类话,不能不说他讲得有理。可是不成话的真也不少,什么“三年无改于父之道”哇,什么“不仕无义,……君臣之义如之何其废之”啊;这还是思想的错误。还有像那“言寡尤,行寡悔,禄在其中矣”呀,“耕也馁在其中矣,学也禄在其中矣”呀,“以吾从大夫之后,不可徒行也”啊,“拜下,礼也;今拜乎上,泰也;虽违众,吾从下”呀,这都是什么话!卑鄙至此,真要令人三日作呕!还有,“季氏八佾舞于庭”“季氏旅于泰山”,这真叫作“干卿的事”,要“他老人家气得胡子抖”(这是胡适之形容他的话)干么!他对于鬼神有无的问题的见解,似乎比前人进步了,而态度却并不高明。他大概是不相信鬼神的,但是他只肯说“未能事人,焉能事鬼”,“敬鬼神而远之”这种油腔滑调的官僚话,不肯爽爽快快说没有鬼神(也许是他的见解不彻底)。他的徒子徒孙辈里有一位公孟子便说“无鬼神”(见《墨子·公孟篇》),这比孔丘明白多了,干脆多了。他一面对于鬼神既已怀疑,偏又要利用它来蒙人,说什么“祭如在,祭神如神在”,这是明明知道它们不“在”,偏要叫人家“如”一下子,蒙人诡计,昭然若揭!人焉廋哉!人焉廋哉!

总而言之,统而言之,孔二先生虽然算得上一个人物,然不过二千四百年以前的人物而已。他以后的学者,超越过他的不知有多少,今人更不待言。所以无论怎样恭维他,他的真相总不过如此而已。他对于政治,道德,学问,……都没有什么细密精深的见解。只因他老人家是一个“大夫之后”常常坐了“双马车”跑东跑西,认识当世的名流很多,又做过几天官,所以能够吸收了许多徒弟;后来那班徒弟四面散开,把老师的话常常对人家讲讲,于是他渐渐地就成了学阀,又因为皇帝们都爱他的议论,可以拿来压伏百姓,可以使“天下英雄尽入彀中”,于是尊他为圣人,定他的话为“国教”。从此,他那几句讲得有理的话完全搁起,而干禄热衷亲媚主上那种伧鄙卑劣的思想大发达而特发达,以致现在共和招牌已经挂了十四年,而中华民国仍旧还是“中华官国”,驯至国将不国矣!

想知道孔丘的思想的人们,可以看看《论语》。若要以那里面的话为现代道德的标准,那个人就是混蛋!—还有一层看《论语》只应该依文理看,某句某句作何解,看明白了就完了;切不可像前人那样,用二百四十倍的显微镜把它放大!(不但看《论语》应该如此,看一切书都该如此。不过像《论语》那种所谓“圣人之书”,看的时候尤其容易犯放大的毛病,所以我在这里特别提一句。)

(十一)《孝经》

这是一篇不满二千字的短文,不知是哪个浅人做的。其性质与《礼记》诸篇是一类的,也是儒家的昏乱思想。那样一篇不满二千字的短文,中间的昏乱思想却杀死了二千年来许多做儿子的!嗨!亦惨酷矣!

(十二)《尔雅》

这是一部随手杂抄的关于字义的书,不过是字典的极小一部分的材料理了。这种材料之对于字典,其价值功用,正如《尚书》之对于历史;只有研究文字学的人有时要用着它罢了。什么时候什么人抄的(实在说不上“做”,只能说“抄”),现在是无从知道了,看其中有许多都在解释《诗经》的字义,大概是西汉传《诗经》的人们随手记录的。前人又说它是姬少帅所做,真是可笑!那位姬少帅,据说他实在贵忙得很,一天到晚要接见客人,不能安安逸逸的洗头发,不能写写意意的吃饭,还有什么闲情别致来抄字义?况且《诗经》是他以后的诗,难道他又是像孔二先生那样,掐指一算,知道将来有人做《诗经》,而且是些什么句子,所以预先把字义记下来吗?可是,作诗的人没有牛肉给他吃呀!他何苦做这傻瓜!

(十三)《孟子》

这是孟老爹的思想的记载,也是古代哲学史料之一种。讲到孟老爹这个人,人格比孔二先生要高尚些,他常要对于那班君们说不敬的话,他有时要与君开玩笑,这都是孔二先生所做不到的。但是他究竟是儒家,所以他虽然知道不好的皇帝是可以杀的可以赶的,他也知道百姓比皇帝重要些;可是像“人莫大焉无就戚君臣上下”“墨子兼爱,是无父也”,这类“”话,他又常要说的。总而言之,要做官,要有阶级,这是儒家不可改变的根本思想。你看,儒家之中尽有在学问知识方面很高明的,一到这个问题,“”语总是连珠般的来了。所以儒家的学说与ㄉㄝㄇㄛㄦㄚㄙㄧ是绝对不相容的,所以儒家的学说与共和国体是绝对不相容的。讲到孟老爹对于知识方面,却甚不高明,比他的晚辈荀况差多了(比起孔二先生来则未必不如)。荀况居然能做《非相》与《天论》,他只能说什么“天也”与“莫非命也”这类“”话!

“经”谈完了,这篇“开宗明义章第一”就此搁笔了。

这篇写得如此其长,以下“天子章第二,诸侯章第三,……”也许只有三四行的短文章。若问几时写“天子章第二”,现在不敢预约了,但是总希望“来”字不至于再写得那么多。

请了请了!再会再会!

1925年11月14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