结语
小说所写孟尝君养士之事,逼真地展示了当时私门养士的境况。此外,作者还描写了平原君斩美谢躄、尊重门客,后宾客毛遂自荐随其至楚,说服楚王发兵救赵、抵御秦兵事;信陵君谦恭礼士、折节相交贫士侯生、朱亥,后依靠侯生之计、朱亥之力,窃兵符救赵事;春申君任用贤士,修举政法,训练军卒,使楚国复强事,等等。君王纳贤,意在图治强国;权臣养士,意在增强自身的实力和地位。同时,私门养士在一定程度上也对国家的政治、军事、外交等方面,产生直接或间接的影响。
从小说的有关情节中,读者可看到战国时代的人才处境已与春秋时代有巨大差异。尽管如冯 、毛遂之类有才之士仍有一时被埋没的遭遇,但时代的需要,毕竟为各种人才创造了空前宽松的环境和众多的机遇,使冯 、毛 遂式的人才有可能施展才华、脱颖而出,实现救国济民之志。例如,小说描写游说之士苏秦,虽有才学,出游列国,但未得重用,竟致卖掉车马、仆从,以获取路资,担囊步行返家。苏秦一事无成,遭到父母辱骂、妻子冷遇,甚至向嫂求一饭充饥亦不可得。苏秦从此重新研究天下政势,引锥刺股,发愤苦读,昼夜不息,终于成竹在胸。他再次游说列国君王,献合纵攻秦之策,赢得各国君王的信任,被六国君王合封为“从约长”,兼佩六国相印,金牌宝剑,总辖六国人民。苏秦功成名就,而他的同窗张仪还处于穷困潦倒的境地。苏秦设计激励好友,张仪赴秦国献连横之策,被秦惠王任用为相。张仪后出使楚国,玩弄楚怀王于股掌之上,终于破坏了六国联盟,使合纵攻秦的计划冰消瓦解。
作者描写苏秦、张仪事多据《史记》所载,或与史实有出入,但作为小说中的人物,苏秦和张仪的仕宦过程,却在一定程度上代表了战国时代一部分得志士人的共同经历,因而具有一定的历史真实性。
作者在描写和颂扬明君贤臣任贤图治、建功立业的同时,也叙写和抨击了喜谀疏贤的昏暴君王、误国害民的奸佞宵小。例如,小说写卫懿公嗜乐怠傲,不理国政,只好养鹤,凡献鹤者均受重赏。苑圃宫廷,处处养鹤,且不止数百。懿公所养之鹤,皆有品位俸禄,上等鹤食大夫俸,次者食士俸。懿公出游之时,其鹤也分班从幸,以大轩载于车前,并号之为“鹤将军”。为了养鹤,懿公厚敛于民,以充鹤粮,民有饥冻,却全不抚恤,以致卫人无不怨愤。时值北狄入侵,懿公惊慌失措,下令民众抵抗,百姓均言应让鹤去冲锋陷阵。懿公在灭顶之灾面前,方有悔意,但为时已晚。两军交战,卫军无心拼杀,尽弃车仗而逃。懿公陷入重围,被狄兵砍为肉泥。作者以一诗讽刺懿公之昏庸:
曾闻古训戒禽荒,一鹤谁知便丧邦。
荧泽当时遍磷火,可能骑鹤返仙乡?
再如,宋襄公在齐桓公亡故后,不自量力,意欲争霸。襄公无谋智短,却又刚愎自用,不听公子目夷劝谏,偏信公子荡的天真幻想。宋襄公千方百计、辛辛苦苦组织诸侯盟会,正想充当盟主,不料却被楚成王以甲兵将其囚禁。诸侯被成王所威慑,不敢有任何异议,“襄公顿口无言,似木雕泥塑一般,只多着两行珠泪”。宋襄公获释后,对楚王恨入骨髓,发誓复仇。但当宋楚两军在泓水交战时,襄公却发奇想:“楚兵甲有余,仁义不足。寡人兵甲不足,仁义有余。”于是,便有了必胜的信心,并下令建一面大旗,大书“仁义”二字,以向楚军示威。楚军渡水,宋将请令出击,襄公豪迈地指着大旗说:“汝见‘仁义’二字否?寡人堂堂之阵,岂有半济而击之理?”楚军登岸,立足未稳,宋将再次请令出击,襄公唾其面叱责道:“咄!汝贪一击之利,不顾万世之仁义耶?寡人堂堂之阵,岂有未成列而鼓之之理?”待襄公充分显示了“仁义”之师的高风亮节之后,楚军将宋军杀得惨败,大获全胜;宋襄公身中数枪,右股中箭,膝筋被射断,不能起立。如此狼狈,襄公还在叨念:“寡人将以仁义行师,岂效此乘危扼险之举哉?”襄公“壮举”,赢得了举国讥笑。作者认为,宋襄公昏庸迂腐,欺凌弱小,却对强敌侈谈仁义,根本不能算作春秋霸主之一。
另如,晋灵公荒淫暴虐,厚敛于民,大兴土木,专好游戏。灵公专宠奸臣屠岸贾,两人竟在绛霄楼上以赛张弓弹射百姓为乐:
那弹丸如雨点一般飞去,百姓躲避不迭,也有破头的,伤额的,弹出乌珠的,打落门牙的,啼哭号呼之声,耳不忍闻。又有唤爹的,叫娘的,抱头鼠窜的,推挤跌倒的,仓忙奔避之状,目不忍见。灵公在台望见,投弓于地,呵呵大笑,谓岸贾曰:“寡人登台,游玩数遍,无如今日之乐也。”自此百姓每望见台上有人,便不敢在桃园前行走。
赵盾等贤臣屡屡进谏,劝灵公礼贤远佞,勤政亲民。灵公则如填充耳,全然不听,反而疑忌赵盾。灵公无道,砍杀宰夫,草菅人命。赵盾等再谏,灵公却与屠岸贾密谋派刺客麑暗杀赵盾,但
麑被赵盾忠心为国所感动,撞树自尽。灵公与屠岸贾又施阴谋,企图以猛犬和甲士将赵盾当朝杀死,提弥明舍身救赵盾脱险。灵公虽两次诛杀赵盾未成,但赵盾逃离都城,却使灵公“觉得胸怀舒畅,快不可言”。后灵公终被赵穿所杀。晋灵公的残暴,令人发指;作者对赵穿弑君,则怀有同情与肯定之意:“只为晋侯无道好杀,近侍朝夕惧诛,所以甲士行逆,莫有救者。百姓怨苦日久,反以晋侯之死为快,绝无一人归罪于赵穿。”
此外,小说中的楚灵王也是一个极端奢侈、昏暴无道之君。灵王有一癖性,偏好细腰,不问男女,凡腰围粗大者均视其眼中钉。章华宫建成后,灵王选美人腰细者居之,故又名细腰宫。宫女为求媚于王,减食忍饿,以求腰细,甚至有饿死而不悔者。国中百姓也均以腰粗为丑,不敢饱食。百官入朝,也都用软带紧束其腰,以免灵王憎恶。灵王日夕酣饮在细腰宫,管弦之声,昼夜不绝。灵王下令修建的章华台,极尽奢华:
台势高峻逶迤,盘数层而上,每层俱有明廊曲槛。预选楚中美童年二十以内者,装束鲜丽,略如妇人,手捧雕盘玉壶,唱郢歌劝酒,金石丝竹,纷然响和。既升绝顶,乐声嘹亮,俱在天际。觥筹交错,粉香相逐,飘飘乎如入神仙洞府,迷魂夺魄,不自知其在人间矣。
楚灵王不仅奢侈,而且残暴,他率军欺凌弱小,灭陈、蔡两国为楚县;但灵王又是昏君,他享乐日久,全无戒备,被公子弃疾夺取王位。此时灵王仓皇出逃,十分凄惨:
灵王一连三日,没有饮食下咽,饿倒在地,不能行动,单单只有两目,睁开看着路旁,专望一识面之人经过此地,便是救星。忽遇一人前来,认得是旧时守门之吏,比时唤作涓人,名畴。灵王叫道:“畴,可救我!”……灵王曰:“寡人饿三日矣。汝为寡人觅一盂饭,尚延寡人呼吸之命。”畴曰:“百姓皆惧新王之令,臣何从得食?”灵王叹气一口,命畴近身而坐,以头枕其股,且安息片时。畴候灵王睡去,取土块为枕以代股,遂奔逃去讫。灵王醒来,唤畴不应,摸所枕乃土块也,不觉呼天痛哭,有声无气。
楚灵王后虽被旧臣之子所救,却悲痛已极,终于在农家自尽。作者引胡曾咏史诗讥讽无道昏暴君王的下场:
茫茫衰草没章华,因笑灵王昔好奢。
台土未干箫管绝,可怜身死野人家。
另外,小说还描写卫宣公淫纵不简,筑台纳媳,灭伦绝理,终于惊惧病亡;齐襄公兄妹淫乱、黩武殃民,四德俱失,终被臣子斩杀;陈灵公与佞臣衵服戏朝、荒淫无耻,终被射杀于马厩;晋厉公日事淫乐,好谀恶直,不修政事,终被鸩酒所毙;楚平王纳媳逐子,废黜太子,冤杀伍奢父子,以致死后也被伍子胥鞭尸抛骨,楚国也因此险被吴灭;吴王夫差荒淫骄奢,信用奸臣,残害忠臣,穷兵黩武,不恤民力,终被越王勾践所败,落得自刎的下场,吴国霸业也拱手让越;楚怀王拒绝屈原劝谏,屡被秦国欺骗,最后愤极呕血而亡;宋康王暴虐图霸,人称桀宋,最终被杀,宋国也被楚灭;赵孝成王不用勇将廉颇,却用庸才赵括,以致赵军惨败,四十万军兵被秦将白起杀尽;赵王迁昏庸不堪,重用卖国奸臣郭开,不用良将李牧,以致赵被秦灭;齐王建听信奸臣后胜之言,竟四十余年不修兵备,在秦国围城时只能投降,齐被秦灭,齐王也饥饿哀泣而死,等等。昏暴君王与奸恶之臣的组合所造成的罪恶,可谓罄竹难书。虽然任贤图治的君王事迹大致相同,喜谀疏贤的昏暴君王奸恶各异,但是也不难将后者的罪行概括为几方面:昏庸残暴、刚愎自用、亲信奸佞、疏远迫害贤臣、荒淫腐败、怠废国政、玩物丧志、残害民众,最终往往身死国灭。作者抨击这些昏君奸臣,既表达了憎恶之情,又从反面证明了其历史思考结论的正确性。
值得注意的是,作者在褒贬列国君王时,以其是否能够任贤图治作为主要标准,很少为尊者讳,为贤者讳。例如,小说在盛赞齐桓公贤明称霸时,并不回避和掩饰其晚年的失误。齐桓公霸业既成,自谓功高盖世,遂欲封泰山、禅梁父,被管仲谏止,但又大建宫室,务为壮丽,乘舆服御之制,比于周王,国人颇有非议。桓公衰耄之年,志气昏惰,不听管仲遗嘱,不从鲍叔牙劝谏,任凭奸佞横行无忌,把揽朝政。后桓公染病不起,奸臣竖刁、雍巫、易牙等竟塞断宫门,禁闭寝室;桓公饥渴、悔恨交加,最后以衣袂掩面、连叹数声而亡。桓公病故,群公子各自争权,无人料理丧葬之事,“桓公尸在床上,日久无人照顾,虽则冬天,血肉狼藉,尸气所蒸,生虫如蚁,直散出于墙外”。作者对齐桓公英雄一世,晚年违背任贤图治的原则,落得虫攒尸骨的凄惨下场,既有贬意,又存惋惜之情。作者以二诗来表达其感慨:
四十余年号方伯,南摧西抑雄无敌。
一朝疾卧牙刁狂,仲父原来死不得。
违背忠言宠佞臣,致令骨肉四纷争。
若非高国行和局,白骨堆床葬不成。
齐桓公的结局的确令人深思。然而,类似的情形,并非桓公一人。战国时代的赵武灵王曾以“胡服骑射”的远见卓识,使赵国成为当时的强国,并心怀壮志,窥视秦界,令秦国不敢掉以轻心。但是,赵王后来却废长立幼,传位次子,惑于夫人吴娃之谗言,拒纳忠谏;以致祸起萧墙,最后竟饿死在荒宫之中,赵国也从此衰落。作者以诗叹道:
胡服行边靖虏尘,雄心直欲并西秦。
吴娃一脉能贻祸,梦里琴声解误人。
作者叙写上述史事,意在表明即使是曾经任贤图治的贤明君王,一旦偏离正确的选择,也会像昏暴君王一样,害己误国。
“余兄犹龙,幼治《春秋》,胸中武库,不减征南。居恒研精覃思,曰:‘吾志在《春秋》。’墙壁户牖皆置刀笔者,积二十余年而始惬。”这是冯梦熊为其兄冯梦龙的专著《麟经指月》所作序中的一段话,道出了冯氏苦心研读《春秋》的情形。冯梦龙与当时绝大多数儒生一样,渴望通过科举考试踏上仕途,以实现救国济民的理想。科场失意,仕途坎坷,使他饱尝怀才不遇、空余壮志的酸辛;明王朝后期的内忧外患,腐败黑暗,又使他感慨良多。无奈他已近风烛残年,无法再为国冲锋陷阵,便以惯写人情世态之笔,借叙写春秋战国史事,聊以抒怀。因此,任贤图治的思想决非其一时之感触,而是他精研《春秋》的深厚学养与一生经历的结晶。
随着历史的发展,儒、释、道三种思想体系逐渐合流,融为一体。儒家思想成为这种混合思想的核心成分,释道思想则成为表层结构。这种混合思想塑造着民族的文化心理和价值观念,也对知识阶层的思想意识产生了巨大影响。这一点,在余邵鱼和冯梦龙的历史思考中均有显现。余邵鱼在《列国志传》中表达的历史观,基本态度是儒家思想,但又具有明显的宿命论倾向。他认为历史的演进,国家的兴亡,君王的贤明或残暴,均是定数,即世间的一切秩序与更迭均取决于天意。“在这种巨大的、不停运转着的周期里,一切事物,不管善还是恶,都有自己的时间与空间。时运尚未到来或是时运已去,人力对此无可奈何。”“严格说来,真正的胜利者并不是人本身,而是时间。在所向无敌的时间长河里,善与恶同样都要被大浪淘尽。”(王靖宇《〈左传〉与传统小说论集》)天意、定数,将历史的必然性和现实因果关系置换为具有神学色彩的宿命思想;这种历史观及由此推导出的人生观,在绝大多数古代历史小说中都存在,即使是罗贯中的《三国志通俗演义》,也未能突破这种困惑与迷惘。
冯梦龙在《东周列国志》中表达的历史观,在一定程度上沿袭了这种思想,但同时又与这种思想存在着明显差异,在某种意义上,甚至可视为一种突破。冯梦龙在《新列国志·引首》中指出:“史官论谓有幽、厉,必有东迁;有东迁,必有春秋、战国,虽则天运使然,然历览往迹,总之得贤者胜,失贤者败;自强者兴,自怠者亡。胜败兴亡之分,不得不归咎于人事也。”《东周列国志》全书结尾髯仙的咏史诗句,也表达了同样的思想:“卜世虽然八百年,半由人事半由天。”“总来千古兴亡局,尽在朝中用佞贤。”在此,冯梦龙一方面承认天道的不可抗拒、历史宿命的不可改变;另一方面却强调,在历史盛衰兴亡的演变过程中,人,并非无能为力,只能随波逐流,相反,人在历史的变化中具有不可缺少的重要作用,即“胜败兴亡之分,不得不归咎于人事”。人在历史的变化中并非别无选择,而是选择的意义至关重大,即“总来千古兴亡局,尽在朝中用佞贤”。历史的结局并不仅仅是时间取得胜利,任贤图治者也将获得胜利;失败者并不是所有的人,而是失贤自怠者。因此,历史发展的结果,取决于人事与天命的共同作用。
冯梦龙的历史观较之罗贯中、余邵鱼等人所持的传统历史观,有了重大进步:冯氏试图将神的历史,还原为人的历史,不侧重从天意而侧重从人的选择中,探寻历史发展的奥秘;试图将具有神学色彩的必然性,在某种程度上,改变成历史的客观必然性,从而使人能够探讨历史演进的规律。正是在这个意义上,冯梦龙的历史观是对历史宿命论的一种突破。当然,由于历史的局限,冯梦龙不可能完全摆脱当时占统治地位的思想体系的禁锢,但他的历史思考的深刻性,在当时已属难能可贵。他毕竟将古代历史小说的历史反思提高了一个层次。
任贤图治的思想,既是冯梦龙对春秋战国时代的历史观照,又是其政治理想。这种政治理想源于儒家尚贤政治的理论主张,与余邵鱼崇尚德政的政治理想一脉相承,只是从后者侧重君王个人的道德品性修养,偏移为君王是否能够选贤任能。《东周列国志》中齐桓公曾询问管仲:“寡人不幸而好田,又好色,得毋害于霸乎?”管仲回答:“无害也。”桓公又问:“然则何为而害霸?”管仲则说:“不知贤,害霸;知贤而不用,害霸;用而不任,害霸;任而复以小人参之,害霸。”桓公君臣的这段问答,表露了作者的思想意识,即齐桓公式的君主喜好田猎与美色,并非一定会妨害其霸业,关键是其能否任用贤能。当然,冯梦龙也很注重君王的道德品质高尚与否,并在小说中抨击了一批品德恶劣的君王,但同时又写他们的荒淫暴虐是与宠信奸佞宵小紧密相联的,表现出与余邵鱼略有差异的着眼点。
此外,《东周列国志》与《列国志传》具有同样的思想误区:在评判历史事件、评价历史人物时,热衷于将历史道德化、将政治伦理化。作者按照儒家伦理道德准则,抨击褒姒、文姜、宣姜、息妫、骊姬、叔隗、夏姬、棠姜、吴娃等淫乱惑君,奸邪误国的行为;褒扬齐姜、怀赢、赵姬、钟离春等贤德之妇的种种善举。但是,作者的妇女观中也存在着矛盾,这一点,集中表现在对西施的描写和评价上。《列国志传》中的西施只是一味与夫差厮混,《东周列国志》则写当吴王夫差闻群小儿唱歌谣讽刺其荒淫失政、大怒欲尽杀群儿时,“西施力劝乃止”,表现西施的善良本性。当越王夫人下令将西施负以大石沉江溺死后,作者对西施的被冤杀,表示了不满和深切的同情,并引罗隐诗为西施鸣冤:
家国兴亡自有时,时人何苦咎西施。
西施若解亡吴国,越国亡来又是谁?
这种态度与《列国志传》认定西施是亡国之物、死得其所的评判,大相径庭。这说明,在冯梦龙的妇女观中,存在着偏见,也存在着进步因素。
“政治史是最古的、最明显的和最容易写的一种历史。因为君主的政策,他们所发布的法律和进行的战争,都是最容易叫人记载下来的。国家这样东西,是人类的最伟大的和最重要的社会组织。历史学家一般都认为人们最值得知道的过去事实,都是同国家的历史有着直接的或间接的联系。兰克、德罗生、毛兰勃莱克、傅利门等人都把政治史看成是真正的历史。”([美]J.H.鲁宾逊《新史学》)
这不仅是西方传统史学的观点,而且也可代表中国的传统史学观。在中国古代,这种史学观不仅是史学家的选择,而且在某种程度上,也是作家创作历史小说的指导性原则。
余邵鱼和冯梦龙的列国志小说,正是这种史学观的文学实践。
四 羽翼信史的审美意趣——列国志小说的艺术得失评说
中国有悠久的历史。
中国古代史学高度发达。
浩瀚的历史典籍和丰富的历史资料,是古代历史小说取之不尽的题材宝库;史学家的史学观念及崇尚“实录”的治史精神,则对古代历史小说的创作产生了巨大而深远的影响。
在传统的史学意识和文学、史学混而不分的文化观念熏陶下,一部分作家和批评家主张历史小说的创作,应成为正史的补充,应严格地记录史实,不应有任何脱离史传记载的想象和虚构,即历史小说应成为“羽翼信史”之作。
余邵鱼和冯梦龙创作的列国志小说,即是这种理论的产物。他们的作品以《左传》《史记》等史传为蓝本,采取与其相同的叙事模式,遂与历史典籍具有了深刻的血缘联系。因此,在某种意义上,他们的小说成为史传的通俗读本。
(一)世宙账簿
《列国志传》陈继儒所作序中曾指出:“《列传》始自周某王之某年,迄某王之某年,事覈而详,语俚而显,诸如朝会盟誓之期,征讨战攻之数,山川道里之险夷,人物名号之真诞,灿若胪列,即野修无系朝常,巷议难参国是,而循名稽实,亦足补经史之所未赅,譬诸有家者按其成簿,则先世之产业釐然,是《列传》亦世宙间之大账簿也。如是虽与经史并传可也。”此番评论,十分恰当地概括了《列国志传》的艺术特点:世宙间的大账簿。
《列国志传》成为一部世宙账簿,与余邵鱼的创作宗旨和文学功力有直接关系,他主张创作历史小说应该“记事一据事实”,反对“徒凿为空言以炫人听闻”(《题全相列国志传引》),以求与经史并传。于是,他在编集这部小说时,主要采用编年叙事方法和全知叙事角度,以全相平话为基础,敷衍商末周初史事;以正史为依据,铺叙西周史事;以《左传》为依据,将春秋史事连缀在一起,以《吕氏春秋》《史记》为依据,将战国史事串联在一起,采取尽量忠实于史传的态度。因此,小说所叙跨越八百余年时空,从商末至秦初,结构比较完整,历史发展脉络较为清晰,即商亡周兴,西周亡、东周始,周亡秦兴。
由于作者编集此书的目的在于补经史之所未赅,以期成为史传的通俗读本,致使小说极力铺排史事,在全书的整体布局方面,剪裁失当,详略失宜。本书名为《春秋列国志传》,却用近两卷的篇幅叙述商末周初史事,虽然在全书中所占比例不大,但是由于小说结尾仅用六节篇幅描写秦国统一中原的过程,结局十分匆忙、粗疏,使整部小说头重脚轻,虎头蛇尾。此外,小说以七卷篇幅叙述春秋史事,仅以三卷篇幅叙述战国史事,布局也不够合理。诚然,春秋时代约有三百年,战国时代则有二百余年,但是,不能仅以自然时限作为布局的根据。战国时代中国社会各方面的巨大变化,远远超过春秋时代,特别是政治状况空前复杂,各国间的战争异常激烈、残酷,这种历史转轨时期的剧烈动荡,本应在小说中得到更加充分的表现。另外,作者在叙写春秋战国史事时,感到国多事繁,难以悉举,便“姑取其大国为主,小国之政有干大国者,则旁搜引出,若不干于大国者,则置而不录”。(《列国源流总论》)这种取舍方法有其合理的一面,既能够减少枝蔓,又不致遗漏重大史事,有利于突出历史的发展线索。但是,另一方面也局限了其表现历史的视野,在侧重叙写大国史事时,又仅以政治史中的大事为主,许多生动的历史事件和历史人物事迹被删除,历史进程中的许多丰富多彩的细节也被舍弃,而这些却是历史小说所不应缺少的,因为它们能够使作品的情节更加丰满、逼真和富有情趣,从而增加艺术感染力。
春秋战国史事是小说的主体部分,但对这部分史事的叙述描写上,总体艺术水平欠佳。作者一味模仿史传的叙事风格,连缀史实,突出对历史事件的叙述,使小说的情节线性发展,缺少变化,读之味同嚼蜡。另外,作者对众多的历史事件的描写,缺乏结构上的精心安排,事件之间往往不能血脉贯通,前后情节也常失去照应,致使小说成为一部平铺直叙、平淡乏味的历史大账簿。这种情形虽与作者的创作宗旨有关,但主要是文学功力不足所致。
理论与实践之间,往往存在着差距。余邵鱼虽然主张历史小说的创作应本诸史传所载史实,但小说的本质特征使他在创作实践中也难以完全实现其理论。《列国志传》并非完全忠于史实,其间也有许多根据野史异闻和民间传说而虚构的情节。例如,小说描写春秋后期,秦哀公约集十七国君主在临潼举行斗宝大会,以期争霸,伍子胥任大会明辅职,出尽风头。遗憾的是,这种虚构并不成功。秦哀公时,秦国式微,不可能具有大会诸侯、临潼斗宝的实力和国威,这种描写无助于提高作品的艺术水平。历史小说允许有所虚构,但这种虚构应该表现出历史的可能性和丰富性,这样才是逼真的虚构,才能给作品增添艺术光彩。
余邵鱼曾明确表示,此书之作是“欲使浅夫鄙民尽知当世之事迹也”,因此,他在创作时使用的是浅近的文言,再夹杂俚语白话,以求行文通俗。应当肯定,他的这种努力是可贵的。对历史小说来讲,尤其是表现先秦史事的列国志小说,适当地运用浅显的文言作为叙述语言,有助于造成一种历史氛围,给读者某种历史真实感;俚语俗言的运用,则避免了史传“理微义奥”、文辞简古给一般读者造成的阅读障碍。但也应指出,作为文学作品仅仅注意语言的通俗、顺畅是不够的,本书固然“语俚而显”,却又失之粗鄙、粗率,缺乏文采。此外,小说中的大量诗词韵语,也多语俚不工、不伦不类之作,读之使人兴味索然。
《列国志传》在艺术上缺少建树,但并非毫无特色,这主要表现在两方面:首先,小说在汲取平话的有关故事情节时,保存了其神异、质朴、粗放的风格,无论叙事、写人均较生动,具有鲜明的民间文学特征。其次,作者编写小说时,有意模仿《三国志通俗演义》的情节构思,取得了较好的艺术效果。
作品的前两卷主要沿袭《全相平话武王伐纣书》的情节描写,神魔怪异色彩十分浓厚。例如,小说叙述妲己在驿馆被妖狐所魅的情形:
将及半夜,忽有一阵怪风从户隙而入中堂,婢妾有不卧者,见一九尾狐狸,金毛粉面,游近卧榻;其妾挥剑斩之,忽然灯烛俱灭,其妾先被魅死。狐狸尽吸妲己精血,绝其魂魄、脱其躯壳而卧于帐中。殆及天明,苏护启户问夜来动静,众妾告曰,一夜寒风灭烛,邪气袭人,然窗扉户牖不动如故。苏护怪之,令壮士巡搜驿内前后,果见一妾被魅死于后庭青草池旁。
这段描写,将妖邪魅人的阴森、恐怖气氛渲染得活灵活现,令人毛骨悚然。其间,声、光、色的变化勾画得层次分明,逼真生动,读之颇似《聊斋志异》中《画皮》之类的故事描写,只是后者更为详尽、传神。作者将妲己的出场描写得如此怪异、恐怖,意在向读者暗示此后妲己种种残暴罪行的妖邪根源。
再如,小说描写西伯侯姬昌预知未来、善卜吉凶的非凡品格。姬昌奉纣王诏令前往朝歌,行至燕山脚下,姬昌令随从暂停以避风雨,并预言将有盖世英雄从地而出:
言未讫,云雾四合,暴雨淋漓,平地水满三尺。忽然燕山西北一声霹雳,火光散乱,林中有胎儿啼哭。西伯急令巡之,见古墓穴中,雷震棺木,有女尸破胎坠一婴孩,呱呱而泣。西伯取而视之,乃男子也,生得丰神耸异,骨节稀奇。西伯谓从者曰:“此子非常下之士,他日必为西方出力。”
西伯预知古墓女尸产子及此子将来必为西周效力,人神,事奇。作者在姬昌出场时极力刻画其神异品格,意在为此后将其塑造成先知圣人,先涂抹一层绚丽奇异的色彩作为底色。古墓所产奇男,后果然协助周武王灭亡商纣王,则作者的传奇描写,均与其颂扬仁德君主、抨击残暴君王的主旨紧密相联,并非游戏笔墨。
作者将姬昌塑造成先知圣人,又将其辅臣姜尚刻画成半人半仙式的形象。小说写姜尚为樵夫武吉作法避祸;写姜尚率周军攻打渑池城时,城中轩辕庙木刻小鬼千里眼、顺风耳幻化为人,率商军与周军厮杀。姜尚夜观城中有妖气,用照魔宝镜照出乃二怪作祟,遂以天阵战胜二怪,并下令焚毁轩辕庙。当妲己被擒遭斩时,刽子手被其容颜所媚,不忍斩之;姜尚令左右悬起照魔宝镜,使妲己现出妖狐原形而被斩为三段。小说描写姜尚的传奇事迹,意在突出周武王伐纣的正义性及商纣王垂死挣扎的邪恶本质,以姜尚之神,衬托周王之仁,表达仁德之君自有天助的质朴愿望。
小说的怪异情节、传奇描写,主要集中在前两卷,其中既表达了作者的劝惩之意,也保留了民间文学的审美情趣。因此,前两卷的故事内容,便成为明代著名神魔小说《封神演义》的另一祖本。此外,余邵鱼借鉴平话的这种表现手法,汲取异闻传说及史传中的有关记载,又叙写了周穆王赴昆仑山与西王母畅游仙境事;周宣王朝卢妃孕育十八年产妖女褒姒事;春秋时代齐襄公贝丘遇怪事;战国时代孙膑善于呼风唤雨、与庞涓斗法大获全胜事,等等。这些情节描写或许荒诞无稽,但均与作者意欲表达的思想联系在一起;虽然在某种程度上有悖于羽翼信史的审美意趣,但却给小说平淡乏味的史事铺叙,增添了几许色彩。
另外,小说中的战争场面描写,也具有明显的平话风格。例如,作品描绘周军先锋辛甲、副将南宫括与勇名盖世、能在陆地行舟的商军大将乌文画的厮杀场面:
西兵先锋南宫括横眉怒气,欲攻关城,只听一声鼓响,举头一望,乌文画呐喊连声,从关上杀奔;其人雄威壮大,铠重袍新,手横丈八蛇矛,身坐千里追风,昂昂凛凛。南宫括自思岐州以来一路如风偃草,并无对手,今日此汉想是劲敌;抖擞精神前问:“来者何人?”文画曰:“岂不识吾陆地行舟乌文画也?!”南宫括更不打话,轮起神斧直取文画,文画舞动蛇矛来刺。一个浑如闹天宫之华光,神威凛凛;一个浑如混世界之魔王,怒气冲冲。一来一往,两马相争,斗上六十余合,南宫括神威少挫。
西兵阵上突出辛甲,接出兵威。好个乌文画,真盖世之英雄,又与辛甲斗上四十余合,并无惧色。正所谓越杀越有力,越挡越精神。辛甲心下思量,此人枪法精神,不能抵敌,当以铁箭除之。佯兵败走,文画勒马后追,辛甲按住钢斧,挽满月弓,一声弦响,一箭正中文画心胸;文画眼力高强,翻身一闪接住铁箭。辛甲连发二十四弦,都被文画左闪右避尽行收了。文画自思平生未遇此敌手,乃佯马败归。辛甲拍马忙追,文画按住蛇矛,从按心甲内取出流星铜锤,认着额门回头一打,却被辛甲用刀一隔,锤落空尘;文画速放五锤,如星赶月,辛甲用为闪退,似海抛球。二人再欲合马厮战,红日沉西,两下鸣金收军,各归本寨。
这段战争场面描写,没有用浅近文言叙述,全用平话风格的白话描摹;比喻形象、生动,音韵抑扬顿挫,节奏感很强,具有明显的说话艺术余韵。小说既突出了辛甲、南宫括、乌文画的英勇刚烈、神猛无敌,又刻画了交战双方短暂的心理活动,使场面的描述亦张亦弛,人物的行为变化层次清晰。这一片断场景的描述,虎虎有生气,读之如身临其境。
再如,小说对晋楚城濮大战中晋文公的肖像描写:
只见有莘城顶一队人马,内有晋侯,打扮十分精爽。怎生见得?头戴冲天冠,明金曜日;身披黄金甲,吐火摇云。盖下绛红袍,双龙过膊;环紧白玉带,两狮穿腰。宝雕弓,斜挽虎筋弦;狼牙箭,直插豹皮袋。打将槌,左手横持;定霸刀,右肩直逞。坐下追风马,壮起天神下降;高悬掩日旗,标出晋侯名号。
作者采用平话中人物赞的描写方法,浓墨重彩地勾勒晋文公征战沙场的英姿,将名震春秋的一代霸主形象,刻画得栩栩如生。城濮之战,是晋文公成就霸业的关键一战,小说着意描绘其叱咤疆场的风采,具有鲜明的倾向性,实际上已在某种程度上向读者暗示了晋军的胜利。
《列国志传》的某些情节构思,明显受《三国志通俗演义》的影响。其中,西伯侯两聘姜子牙和秦穆公遣使迎蹇叔两段情节,均仿照《三国志通俗演义》中“三顾茅庐”的情节而设计。
小说写姬昌重返西岐后,夜梦飞熊,贤臣散宜生预言必有贤才出现,姬昌遂率文武大臣及五百甲士,乘九龙车出猎东南。西伯一行至洛谷溪边,闻三五渔夫弹竿击石而歌,歌辞不俗。武将辛甲询问渔夫为何歌韵超凡,渔夫回答说此歌乃渭滨之西、遁隐磻溪数年的一白发钓翁所教。西伯车马往磻溪而进,又遇一起耕牧之夫,荷锄横笛而歌,歌辞潇洒、飘逸。西伯叹赏,辛甲又问耕牧之夫为何歌韵清绝,他们也回答说此歌乃渭水溪头一渔翁所教,并说此渔翁丝不设饵、钓不曲钩,自言不钓鱼鳖,只钓王侯。姬昌一行将近磻溪,不见钓叟,却见一樵夫扣柯而歌:
春水悠悠春草奇,金鱼未遇隐磻溪。
世人不识高贤志,看作溪旁老钓矶。
此樵夫即是被姜尚作法所救、逃脱西伯刑罚的武吉,武吉则为姬昌等引路:
却说姜尚三日以前,……因知有贤主至此,特按钓竿于垂杨岸口,遂隐而不望出。及武吉引西伯驾至,不见子牙,直到石室,果见林木苍苍,清幽雅澹,石泉交接,云树相映。须臾有一小童相迎,西伯与数从臣同步入于草厅,问儿童曰:“主翁安在?”小童曰:“今早有数云樵之士,相邀入山采药,要在三日后方返。”
西伯十分遗憾,准备隔日再访。行至绿杨岸口,却见姜尚的钓竿徘徊不进,遂写诗令使者送回石室:
求贤远出到溪头,不见贤人只见钩。
一竹青丝垂绿柳,满江红日水空流。
西伯返朝,令满朝文武斋戒沐浴三日,再至磻溪。姜尚初疑西伯乃因出猎而顺便访贤,缺乏敬贤礼士之诚心,至见到其留诗方知确实志诚。于是,三日后姜尚端坐钓矶,扶竿不动。西伯等步行至溪边,欲遥瞻下拜。姜尚垂钓若无所视,独自击石清歌。西伯恭立石侧,待其歌毕方与群臣一起降拜,“子牙见其恪恭之诚,慌忙投竿而扶”。姬昌向姜尚请教治国之策,姜尚答以治国之要是敬天,爱民,亲贤。于是,君臣相得,姜尚以八十二岁高龄协助姬昌治理国政。
这段情节,将西伯的求贤若渴、姜尚的求仕心切,表现得十分生动。姜尚本有治国之才,在商时未遇明君,无法施展抱负。后闻西伯贤德,遂携家西投岐州,隐居磻溪。但姜尚并非要做隐士,实为求取功名,故年过八旬仍不泯入世之心。姜尚求仕的手段是欲擒故纵法,先摆出一副隐世高人的姿态,重演在商时丝不设饵、钓不曲钩之故技,以其怪异的举动,传播大贤的名声,又创作超凡脱俗的歌辞,教百姓传唱,以代其表白心迹于天下。西伯侯姬昌正是被这一支支清歌所吸引,而逐渐“咬钩”的。这种故作清高之态以追求功名显达之法,为后代文人所激赏,小说引用的大量咏史诗均称赞姜太公此举之贤。其中标明苏轼题磻溪的一首诗,道出了姜尚不钓鱼鳖、独钓王侯之举的意味深长:
闻道磻溪石,犹存渭水头。
苍苍虽有迹,大钓本无钩。
姜尚以无钩之钓竿,不仅钓取了功名富贵,而且钓取了后世的种种盛誉。
此外,小说中描写的蹇叔仕秦也与姜尚求仕之法如出一辙。百里奚向秦穆公力荐蹇叔,穆公令公子絷至齐国 村聘请。絷“见数人息耕于陇之上,相赓而歌”曰:
纵横战马滚红尘,瓦裂封疆处处兵。
堪笑当时名利客,不知风急鸟投林。
絷在马上听其音韵绝尘,皆是忘世之曲,乃叹谓从者曰:“古云里有君子而鄙俗化。今入蹇叔之乡,其耕者皆有高遁之风,信乎君子为世之宝也。”公子絷依耕者指引前行里许,望见前村修竹林中,苍苍郁郁,左清泉,右白石,隐一草庐,甚为清雅。公子絷不禁口占一诗赞叹蹇叔居地之超脱世俗:
翠竹林中景最幽,人生乐此更何求。
数方白石堆云起,一道清泉接涧流。
得趣猿猴堪共狎,忘机麋鹿可同游。
红尘一任漫天下,高卧先生百不忧。
吟罢扣响柴扉,“内有一小童出曰:‘佳客何来?吾主不在舍下。’延絷而入。絷曰:‘先生何往?’童曰:‘早间同数高士寻春于绿野,少顷即回。’言讫,蹇叔携二三仆,提壶挈榼,载吟而归。絷在门外,遥见斜阳林下一士人,癯瘦长耳,布袍麻履,笑撚一枝梅花,望草庐中而归。……絷忙出林外施礼曰:‘久仰清风,夫何相见之晚!’蹇叔忙下驴,延入草厅。”公子絷讲明穆公求贤之诚、百里奚荐举之贤,蹇叔方欣然与其一同入秦。
这段情节,比姜尚受聘的故事更加明显地表露了儒家的人生境界:达则兼济天下,穷则独善其身。蹇叔在未遇明主之时,刻意修身养性,举止清高,蔑视尘俗,实为待价而沽。一旦君王延聘,在探明其确实贤明后,便冲出茅庐,一展济世报国之志。小说描写姜尚、蹇叔这些贤士,以其行为的洒脱、住处景色的清幽,反衬出其抱负的宏伟、仕宦之心的急切。从这种表面清高隐世,内心急欲济世的心理和行为中,可以清楚地看到贤士们儒道互补的精神结构,这种描写实际上反映了后世知识阶层的微妙心态和现实处境。从蹇叔出仕故事结尾处的一诗中,可以看到小说不仅模仿《三国志通俗演义》的情节构思,而且承袭其表达的思想意识:
蹇叔村庄一老农,长年抱策隐隆中。
穆公不进求贤马,争得先生建大功。
显然,作者有意将姜尚、蹇叔描写成诸葛亮式的贤才,把姬昌、秦穆公视作刘备式的明君。尽管这两段情节描写在艺术上逊色于《三国志通俗演义》,但在小说中则是比较精彩的场景描绘,在一定程度上,具有情景交融的艺术效果。
此外,作者还在小说中叙写了晋帅先轸三气楚帅子玉事;茅茂、栾枝设苦肉计事;齐晏婴出使楚国舌战群儒事,等等。这些情节均仿《三国志通俗演义》中的有关情节而设计、描写,叙事比较生动,也在某种程度上刻画出了特定环境中特定人物的心态和行为。
《列国志传》是长篇列国志小说的初创之作,但由于作者的文学功力有限,因而作品的艺术水平不高,尽管如此,《列国志传》却为《东周列国志》的创作提供了有益的经验。
(二)信实翼史
“自罗贯中氏《三国志》一书,以国史演为通俗,汪洋百余回,为世所尚。嗣是效颦日众,因而有《夏书》《商书》《列国》《两汉》《唐书》《残唐》《南北宋》诸刻,其浩瀚几与正史分签并架,然悉出村学究杜撰,磖磼,识者欲呕。”这是吴门可观道人小雅氏在《新列国志·叙》中,对《三国志通俗演义》出现之后,历史小说创作空前繁盛的评价。小雅氏的评论 亦属羽翼信史派的观点,偏颇难免,但却代表着冯梦龙的历史小说观。
冯梦龙不满余邵鱼旧作的粗疏与粗鄙,以其深刻的历史思考和深厚的文学修养,参考众多史著,重新构撰成书,比余氏旧作更加符合史传记载。春秋战国时代历时五百余年,列国数十,变故万端,事绪纷纠,人物庞沓,冯梦龙借鉴史传的编年纪事体叙事方法,以历史时间的演进为结构主线统筹全书,避免了《列国志传》叙事前后颠倒、详略失宜等结构弊病;又将余氏旧作前两卷所叙商末、西周史事,压缩成短短几句话,仅详叙西周末年宣王、幽王两朝史事作为全书导引,使春秋战国时代历史得到更为集中、详尽的表述。冯梦龙虽然沿用余氏旧作叙述春秋战国时代史事的整体比例,以八十三回的篇幅叙写春秋五霸的纷争,以二十五回的篇幅叙写战国七雄的争鼎,但却采用实写与虚写结合、详叙与简述并用的方法,增加作品的史实容量,使重大历史事件与细小而有意味的史事得以兼顾。此外,作者在以编年叙事为主要叙事方法的同时,间用插叙和倒叙的技法;在描写重大历史事件和重大战争时,参考史传的纪事本末体叙事方式,在描写重要历史人物事迹时,仿用史传的纪传体叙事体例。因此,使小说的情节既有相对独立性,又有彼此相关的特点,前后贯通,详略得当,历史发展线索十分清晰。冯氏新作将五百余年浩繁史事集于一帙,却能布局严谨,结构完整,繁而有序,丰富而不芜杂,既显示了作者精湛的文学造诣,又是此书在艺术上取得的突出成就,使同时期其他历史小说难以望其项背。
古代历史小说与史著虽同属叙事体裁,并具有深刻的血缘关联,但是否注重对历史事件与历史人物作具有文学意味的细节描写、场景描绘及性格刻画,则是区别史著与小说的重要标准。史著叙事目的在于资政,小说叙事目的则意在满足读者的审美期待。《东周列国志》铺陈史事虽严格本诸史传,且“考核甚详”;但作者注重在大要不违其实的前提下,努力对历史事件和历史人物作文学性的敷衍润色、塑造雕琢,使事件与人物生动鲜活、跃然纸上,使读者感到兴味盎然。例如,作者以细腻的笔触,叙写了幽王烽火戏诸侯、郑庄公掘地见母、鲍叔牙力荐管仲、晋公子重耳流亡、退避三舍、绝缨大会、二桃杀三士、孙武演阵、掘墓鞭尸、卧薪尝胆、孙庞斗智、冯弹铗、田单火牛破燕军、纸上谈兵、毛遂自荐、完璧归赵、窃符救赵、荆轲刺秦王等历 史故事。其中,既有对史传记载的敷衍润色,又有细节描写及场景描绘,使这些史事成为小说中脍炙人口的经典性情节。再如,作者以犀利的笔锋,刻画了周幽王、褒姒、郑庄公、齐桓公、晋献公、骊姬、宋襄公、晋文公、秦穆公、百里奚、蹇叔、先轸、赵盾、程婴、公孙杵臼、晏婴、伍员、孙武、申包胥、吴王夫差、越王勾践、西门豹、吴起、孙膑、庞涓、苏秦、张仪、孟尝君、乐毅、田单、范雎、廉颇、蔺相如、荆轲、秦王政等众多历史人物形象,既对人物的音容笑貌、言谈举止作了传神描摹,又对其心理活动作了细微抉剔,使各种人物的性格特征十分鲜明,形象栩栩如生。
春秋战国时代的历史时间跨度巨大,历史事件和历史人物层出不穷,但没有贯穿时代始终的人物和事件。题材本身的局限及与史传相同的叙事模式,使作者在描写人物形象时,只能人与事俱来去,只能对人物性格的突出特征,作浓墨重彩的简单勾勒或局部点染,而难以塑造出血肉丰满、性格丰富的人物形象。因此,小说中的人物性格特征往往很鲜明,但没有性格的发展过程,经常一出场即是某种个性,此后便不再变化,使人物多属“静态型”,极少“动态型”。([美]韦勒克·沃伦《文学理论》用语)这既是题材的桎梏,又是作者审美意识的局限。
庸愚子在《三国志通俗演义·序》中提出,历史小说的语言应该“文不甚深,言不甚俗”,雅俗共赏。《三国志通俗演义》即是这种理论的成功实践者。冯梦龙在编写小说时,也努力在语言上达到这种境界。他以浅近文言和精炼白话的混合体语言作为主要叙述用语,写人叙事均比较生动。小说中的诗词,则“虽不求工,亦嫌过俚”,在注重生动活泼、通俗易懂的同时,避免粗率、粗鄙、不伦不类的弊病。
总体上讲,小说的语言风格较为统一,但也存在某些差异。当作者叙写历史故事及历史人物时,主要使用文白混合体语言;当作者诠释某一国家的渊源及沿革时,则基本使用史传的叙事语言——文言。如小说第四回,作者追溯秦人的起源和秦国的沿革时,使用文言叙述,转入正文描写郑武公事迹时,则改用文白混合体语言。作者以语言风格的差异,向读者表示小说的情节与注释性文字的区别,是其运用语言的另一个特点。
既然羽翼信史派历史小说不能够虚构史实,只准许演绎史传,那么,考察此派历史小说对历史人物的描写刻画,对历史事件的敷衍润色,就成为评判其艺术水平的重要依据。《东周列国志》在这方面,也取得了突出成绩。
作者对历史人物的描写和刻画,主要运用了白描和传奇性描写两种艺术技法。例如,小说第十七回描写骊姬陷害申生:
六日后,献公回宫,骊姬以鸩入酒,以毒药傅肉,而献之曰:“妾梦齐姜苦饥不可忍,因君之出也,以告太子而使祭焉。今致胙于此,待君久矣。”献公取觯,欲尝酒。骊姬跪而止之曰:“酒食自外来者,不可不试。”献公曰:“然。”乃以酒沥地,地即坟起;又呼犬,取一脔肉掷之,犬啖肉立死。骊姬佯为不信,再呼小内侍,使尝酒肉,小内侍不肯,强之。才下口,七窍流血亦死。骊姬佯大惊,疾趋下堂而呼曰:“天乎!天乎!国固太子之国也,君老矣。岂旦暮之不能待,而必欲弑之?”言罢,双泪俱下。复跪于献公之前,带噎而言曰:“太子所以设此谋者,徒以妾母子故也。愿君以此酒肉赐妾,妾宁代君而死,以快太子之志。”即取酒欲饮。献公夺而覆之,气咽不能出语。骊姬哭倒在地,恨曰:“太子真忍心哉!其父而且欲弑之,况他人乎?始君欲废之,妾固不肯。后囿中戏我,君又欲杀之,我犹力劝。今几害我君,妾误君甚矣!”献公半晌方言,以手扶骊姬曰:“尔起,孤便当暴之群臣,诛此贼子!”
骊姬设计陷害申生的描写,是小说中人物性格刻画的成功范例之一。作者运用白描手法,通过描摹骊姬的语言、神态、行动,将其阴险、狠毒、奸诈的性格表露无遗,并刻画得入木三分;同时积极调动读者的想象力,在骊姬的语言和行动中去想象和体味晋献公的神态及内心情感活动。作者虚写献公,实写骊姬,虚实结合,相辅相成,使骊姬工于心计、献公感情用事的性格特征鲜明生动,给读者留下深刻印象。
再如,小说第五十五回描写楚军围困宋国睢阳城,形势危急,宋臣华元冒险深入楚营劫其帅公子侧,以使楚军解围:
华元探知公子侧在土堙敌楼上住宿,预得其左右姓名,及奉差守宿备细。捱至夜分,扮作谒者模样,悄地从城上缒下,直到土堙边。……堙上灯烛尚明,公子侧和衣睡倒。华元径上其床,轻轻地以手推之。公子侧醒来,要转动时,两袖被华元坐住了,急问:“汝是何人?”华元低声答曰:“元帅勿惊,吾乃宋国右师华元也。奉主公之命,特地夜来求和。元帅若见从,当世从盟好;若还不允,元与元帅之命,俱尽于今夜矣!”言毕,左手按住卧席,右手于袖中掣出雪白一柄匕首,灯光之下,晃上两晃。公子侧慌忙答曰:“有事大家商量,不须粗卤。”华元收了匕首,谢曰:“死罪,勿怪。情势已急,不得从容也。”……二人设誓已毕,公子侧遂与华元结为兄弟,将令箭一枝付与华元,吩咐速行。
这段情节,将华元和公子侧的性格刻画得十分传神。作者运用白描手法,通过描写人物的语言和行动刻画其性格特征;以写华元的胆大心细、老谋深算而取得主动,反衬公子侧的疏忽大意、遇事慌乱而被迫允和的狼狈。双方神态写来如画,且颇有几分幽默;堂堂楚军元帅在军营睡梦中竟作了敌国俘虏,赫赫宋国权臣却似侠客般混入敌营,坐在敌帅卧榻上,晃着雪亮的匕首,低声细语、和颜悦色地以死相威胁,而后,敌对双方则如好友一般以诚相待,把军国大事和盘托出,供“大家商量”,居然还结为兄弟。华元和公子侧的性格描写,使人读后忍俊不禁。
另如,小说第八十八回描写孙膑与庞涓斗智:
当日晚餐方设,膑正欲举箸,忽然昏愦,作呕吐之状,良久发狂,张目大叫曰:“汝何以毒药害我?”将瓶瓯悉拉于地,取写过木简向火焚烧,扑身倒地,口中含糊骂詈不绝。……涓次日亲自来看,膑痰涎满面,伏地呵呵大笑,忽然大哭。庞涓问曰:“兄长为何而笑?为何而哭?”膑曰:“吾笑者笑魏王欲害我命,吾有十万天兵相助,能奈我何?吾哭者哭魏邦没有孙膑,无人作大将也!”说罢,复睁目视涓,磕头不已,口中叫:“鬼谷先生,乞救我孙膑一命!”庞涓曰:“我是庞某,休得错认了!”膑牵住庞涓之袍,不肯放手,乱叫:“先生救命!”庞涓命左右扯脱,私问诚儿曰:“孙子病症是几时发的?”诚儿曰:“是夜来发的。”涓上车而去,心中疑惑不已。恐其佯狂,欲试其真伪,命左右拖入猪圈中,粪秽狼藉,膑被发覆面,倒身而卧。再使人送酒食与之,诈云:“吾小人哀怜先生被刖,聊表敬意,元帅不知也。”孙子已知是庞涓之计,怒目狰狞,骂曰:“汝又来毒我耶?”将酒食倾翻地下。使者乃拾狗矢及泥块以进,膑取而啖之。于是还报庞涓,涓曰:“此真中狂疾,不足为虑矣。”自此纵放孙膑,任其出入。膑或朝出晚归,仍卧猪圈之内,或出而不返,混缩市井之间。或谈笑自若,或悲号不已。市人认得是孙客卿,怜其病废,多以饮食遗之。膑或食或不食,狂言诞语,不绝于口,无有知其为假风魔者。庞涓却吩咐地方,每日侵晨,具报孙膑所在,尚不能置之度外也。
这段情节是孙膑与庞涓斗智的精彩片断之一。作者运用白描手法,交错描写孙膑与庞涓在突发事件中的言行,并使读者透过人物的言行揣测人物的心态。孙膑识破庞涓阴谋、庞涓目睹孙膑疯狂,对两人来说均属突发性事件;庞涓以非人的环境迫害孙膑,企图勘破其突然疯狂的真情,孙膑则以惊人的毅力忍辱负重,以清醒的疯狂制造庞涓的判断误区。作者将不同性格的人物,放置在同一特殊的事件中,层层揭示其思想和品格,使孙膑机智多变、庞涓奸诈多疑的性格特征愈来愈鲜明,读之使人叹服其刻画人物形象的深厚功力。
作者既善于运用白描技法描写人物,又善于以传奇笔法凸现人物性格的某一方面特征。例如,小说第三十五回描写晋将魏犨的勇力:
楚王使左右视之,回报道:“山谷中赶出一兽,似熊非熊,其鼻如象,其头似狮,其足似虎,其发如豺,其鬣似野豕,其尾似牛,其身大于马,其文黑白斑驳,剑戟刀箭俱不能伤,嚼铁如泥,车轴裹铁,俱被啃食,矫捷无伦,人不能制,以此喧闹。”……重耳回顾赵衰,衰前进曰:“臣能知之。此兽其名曰貘,秉天地之金气而生,头小足卑,好食铜铁,便溺所至,五金见之,皆消化为水。……”楚王曰:“然则何以制之?”赵衰曰:“皮肉皆铁所结,惟鼻孔中有虚窍,可以纯钢之物制之,或以火炙,立死,金性畏火故也。”言毕,魏犨厉声曰:“臣不用兵器,活擒此兽,献于驾前。”跳下车来,飞奔去了。……
且说魏犨赶入西北角围中,一见那兽,便挥拳连击几下。那兽全然不怕,大叫一声,如牛鸣之响,直立起来,用舌一舐,将魏犨腰间鎏金锃带舐去一段。魏犨大怒曰:“孽畜不得无礼!”耸身一跳,离地约五尺许。那兽就地打一滚,又蹲在一边。魏犨心中愈怒,再复跳起,趁这一跃之势,用尽平生威力,腾身跨在那兽身上,双手将他项子抱住。那兽奋力踯躅,魏犨随之上下,只不放手。挣扎多时,那兽力势渐衰,魏犨凶猛有余,两臂抱持愈紧。那兽项子被勒,气塞不通,全不动弹。魏犨乃跳下身来,再舒铜筋铁骨这只臂膊,将那兽的象鼻一手捻定,如牵犬羊一般,直至二君之前。
作者在此详细地描写晋国虎将魏犨力斗怪兽的过程,极力渲染貘的形状怪异、以铜铁为食、刀枪难伤的神奇形象,以此衬托魏犨勇猛非凡的性格特征,在人与兽的生死搏斗中,完成对魏犨力大无穷、神勇无敌的形象刻画。
再如,小说第四十五回描写晋军元帅先轸战死沙场的神异:
却说白部胡之弟白暾尚不知其兄之死,正欲引兵上前接应。忽见有单车驰到,认是诱敌之兵,白暾急提刀出迎。先轸横戈于肩,瞪目大喝一声,目眦尽裂,血流及面。白暾大惊,倒退数十步,见其无继,传令弓箭手围而射之。先轸奋起神威,往来驰骤,手杀头目三人,兵士二十余人,身上并无点伤。原来这些弓箭手惧怕先轸之勇,先自手软,箭发的没力了;又且先轸身被重铠,如何射得入去?先轸见射不能伤,自叹曰:“吾不杀敌,无以明吾勇。既知吾勇矣,多杀何为?吾将就死于此。”乃自解其甲以受箭,箭集如蝟,身死而尸不僵仆。白暾欲断其首,见其怒目扬须,不异生时,心中大惧。有军士认得的,言:“此乃晋中军元帅先轸。”白暾乃率众罗拜,叹曰:“真神人也!”祝曰:“神许我归翟供养乎?则仆。”尸僵立如故。乃改祝曰:“神莫非欲还晋国否?我当送回。”祝毕,尸遂仆于车上。
作品中晋帅先轸因怒唾晋襄公之面,遂自惩其罪,故意战死,以示忠君悔过之意。作者以传奇之笔,描写传奇之人,突出先轸忠勇刚烈的性格特征,使其生前勇猛、死后神异,将一位忠臣塑造成一尊忠勇神像。
另如,小说第七十回描写齐国勇士古冶子的形象:
齐景公见晋、楚多事,亦有意乘间图霸,欲观晋昭公之为人,乃束装如晋,以勇士古冶子从行。方渡黄河,其左骖之马,乃景公所最爱者,即令圉人于从舟取至,系于船头,亲督圉人饲料。忽大雨骤至,波浪汹涌,舟船将覆。有大鼋舒头于水面,张开巨口,抢向船头,衔左骖之马入于深渊。景公大惊,古冶子在侧言曰:“君勿惧也,臣请为君索之。”乃解衣裸体,拔剑跃于水中,凌波踢浪而去。载沉载浮,顺流九里,望之无迹。景公叹曰:“冶子死矣!”少顷,风浪顿息,但见水面流红。古冶子左手挽左骖之尾,右手提血沥沥一颗鼋头,浴波而出。景公大骇曰:“真神勇也!先君徒设勇爵,焉有勇士如此哉!”
古冶子鏖战黄河大鼋的壮举,不仅使齐景公大骇,而且也使读者吃惊。小说没有正面描写勇士与大鼋的搏杀场面,而是通过描述古冶子在黄河中载沉载浮、景公担忧、水面流红的情形,暗示人与鼋厮杀的残酷与激烈,给读者以充分想象的余地。作者运用传奇笔法刻画古冶子神勇过人的性格特征,虽着墨不多,但却十分鲜明,将一个古代勇士的形象活脱脱地呈现在读者面前。
此外如小说第一百零二回描写魏信陵君门客朱亥出使秦国的事迹:
秦王欲封朱亥官职,朱亥坚辞不受。秦王益怒,令左右引朱亥置虎圈中。圈有斑斓大虎,见人来即欲前攫。朱亥大喝一声:“畜生何敢无礼!”迸开双睛,如两个血盏,目眥尽裂,迸血溅虎。虎蹲伏股栗,良久不敢动。左右乃复引出。秦王叹曰:“乌获、任鄙,不是过矣!若放之归魏,是与信陵君添翼也。”愈欲迫降之,亥不从命。拘于驿舍,绝其饮食。朱亥曰:“吾受信陵君知遇,当以死报之!”乃以头触屋柱,柱折而头不破。于是以手自探其喉,绝咽而死,真义士哉!
《水浒传》中武松打虎的传奇故事令人拍案惊奇,此处朱亥叱虎的传奇描写,同样惊心动魄。小说通过朱亥血溅猛虎、大虎股栗,以头触柱、绝咽而死等一系列细节描写,刻画了朱亥义勇不屈的性格,反衬出秦王的残暴。作者以传奇笔法刻画人物性格,与其运用白描技法同样高超,令人叹为观止。
《东周列国志》中的众多历史事件,均敷衍生动、润色多彩,读之兴味盎然。例如,小说第二十一回描写齐桓公兵伐山戎,误入孤竹国旱海中的情形:
看看天晚,但见白茫茫一片平沙,黑黯黯千重惨雾,冷凄凄数群啼鬼,乱飒飒几阵悲风。寒气逼人,毛骨俱悚,狂飙刮地,人马惧惊,军马多有中恶而倒者。时桓公与管仲并马而行,仲谓桓公曰:“臣久闻北方有旱海,是极厉害之处,恐此是也。不可前行。”桓公急教传令收军,前后队已自相失。带来火种,遇风即灭,吹之不燃。管仲保着桓公,带转马头急走。随行军士各个敲金击鼓,一来以屏阴气,二来使各队闻声来集。只见天昏地惨,东西南北,茫然不辨。不知走了多少路,且喜风息雾散,空中现出半轮新月。众将闻金鼓之声,追随而至,屯扎一处。……其军马七断八续,损折无数。幸而隆冬闭蛰,毒蛇不出;军声喧闹,猛兽潜藏。不然,真个不死带伤,所存无几矣!管仲见山谷险恶,绝无人行,急教寻路出去。奈东冲西撞,盘盘曲曲,全无出路。桓公心下早已着忙。管仲进曰:“臣闻老马识途。无终与山戎连界,其马多从漠北而来。可使虎儿斑择老马数头,观其所往而随之,宜可得路也。”桓公依其言,取老马数匹,纵之先行,委委曲曲,遂出谷口。
这段行军场面的描绘,生动地表现了齐桓公北伐山戎的艰辛与艰险:荒漠旱海的阴森恐怖与悲风寒气,误入迷谷的齐军将士的身陷困境与惨重损失。这里,环境的恶劣衬托出齐国君臣的超绝毅力,并特别突出了管仲临危不惧、博学多识的谋略家风范。齐桓公兵伐山戎、挫败孤竹,使北方安定,是其作为中原霸主的重大功绩之一,也是小说着意描写的重大战争之一。作者将简括的历史记载敷衍得有声有色,形象逼真,使读者在了解史事的同时,又从中获得了某种人生况味的体验。
再如,小说第五十四回叙写晋、楚 城交战,晋军惨败的场面;晋帅荀林父引残兵败将退至黄河岸边,下令召集渡船:
那船俱四散安泊,一时不能取齐。正扰攘之际,沿河无数人马,纷纷来到。林父视之,乃是下军正副将赵朔、栾书,被楚将公子侧袭败,驱率残兵,亦取此路而来。两军一齐在岸,那一个不要渡河的?船数一发少了。南向一望,尘头又起,林父恐楚兵乘胜穷追,乃击鼓出令曰:“先济河者有赏!”两军夺舟,自相争杀。及至船上人满了,后来者攀附不绝,连船覆水,又坏了三十余艘。先縠在舟中喝令军士:“但有攀舷扯桨的,用刀乱砍其手。”各船俱效之。手指跳落舟中,如飞花片片,数掬不尽,皆投河中。岸上哭声震响,山谷俱应,天昏地惨,日色无光。
晋、楚邲城之战,是南北两大国争霸的一场重大战争。晋军因主帅荀林父指挥失误,治军无方,被楚庄王率军杀得惨败,楚庄王得以雪城濮大战之耻,重挫晋国锐气,从此称雄中原。作者的这段描写,将晋军争渡黄河、自相残杀的场景和氛围,表现得生动而逼真:后有追兵,前有黄河,竞相逃命,人满船翻。尤其是刀砍手指的细节描写,展示了战争的残酷及普通士兵的悲惨命运,反映出晋军兵败如山倒的精神状况,如电影中的特写镜头,收到了强烈震撼读者心灵的艺术效果。
另如,小说第五十六回写齐晋鞌之战的厮杀场面:
次日,齐顷公亲自披甲出阵,邴夏御车,逢丑父为车右。……齐侯自恃其勇,目无晋人,身穿锦袍绣甲,乘着金舆,令军士俱控弓以俟,曰:“视吾马足到处,万矢俱发。”一声鼓响,驰车直冲入晋阵。箭如飞蝗,晋兵死者极多。解张手肘连中二箭,血流下及车轮,犹自忍痛,勉强执辔。郤克正击鼓进军,亦被箭伤左胁,摞血及屦,鼓声顿缓。解张曰:“师之耳目,在于中军之旗鼓,三军因之以为进退。伤未及死,不可不勉力趋战!”郑邱缓曰:“张侯之言是也。死生命耳!”郤克乃援袍连击,解张策马冒矢而进。郑邱缓左手执笠以卫郤克,右手奋戈杀敌。左右一齐击鼓,鼓声震天。晋军只道本阵已得胜,争先驱逐,势如排山倒海,齐军不能当,大败而奔。……顷公绕华不注山而走。
鞌战,是春秋时代著名战役之一,小说所写即是此次战役的一场决定性拼杀:齐顷公及齐军将士蔑视晋军胆怯畏敌,皆高傲自负;晋军将士则在血腥厮杀中,相互鼓励,同仇敌忾,奋勇杀敌,终于赢得胜利。小说着重对晋军元帅郤克及军士解张、郑邱缓进行细节描写,以他们血流沙场仍冒矢奋进的英勇行为,表现晋军的勇猛气概。小说还描写了齐军败退的情形及齐顷公望风而逃的狼狈形象,以事实阐明了骄兵必败的道理。
此外如小说第九十五回描写田单火牛破燕军的场面:
单乃使人收取城中牛共千余头,制为绛缯之衣,画以五色龙文,披于牛体,将利刃束于牛角;又将麻苇灌下膏油,束于牛尾,拖后如巨帚,于约降前一日,安排停当。众人皆不解其意。田单椎牛具酒,候至日落黄昏,召五千壮卒饱食,以五色涂面,各执利器跟随牛后。使百姓凿城为穴,凡数十处,驱牛从穴中出,用火烧其尾帚,火热渐迫牛尾;牛怒,直奔燕营。五千壮卒衔枚随之。燕军信为来日受降入城,方夜,皆安寝。忽闻驰骤之声,从梦中惊起,那帚炬千余,光明照耀,如同白日,望之皆龙文五采,突奔前来,角刃所触,无不死伤,军中扰乱。那一伙壮卒不言不语,大刀阔斧,逢人便砍,虽只五千个人,慌乱之中,恰像几万一般。况且向来听说神师下教,今日神头鬼脸,不知何物。田单又亲率城中人鼓噪而来,老弱妇女皆击铜器为声,震天动地,一发胆都吓破了,脚都吓软了,那个还敢相持。真个人人逃窜,个个奔忙,自相蹂踏,死者不计其数。骑劫乘车落荒而走,正遇田单,一戟刺死,燕军大败。
田单驱火牛破燕军,收复齐城,这是战国时代著名的战例。作者叙写了田单准备火牛阵的种种细节,及燕军的愚蠢与毫无戒备,逼真地再现了齐军勇猛善战、燕军狼狈不堪,齐军大获全胜、燕军遭到惨败的战争场面。作者的描写由静至动,层次清晰,声、光、色俱全,并将齐燕两国军士的不同精神状态呈现在读者面前:一方不言不语,大刀阔斧地砍杀;另一方心慌意乱,败退逃窜,自相践踏。一方军民同仇敌忾,另一方主将、士卒各不相顾。小说的传神描绘,使读者在震天动地的喊杀声中,感受到了战国时代列国彼此杀伐的时代氛围。
作者不仅善于描绘金戈铁马、刀光剑影的战争场面,而且善于摹写觥筹交错、慷慨悲歌的生动场景。例如,小说第五十一回叙写楚庄王的一次盛宴场面:
庄王……置酒大宴群臣于渐台之上,妃嫔皆从。庄王曰:“寡人不御钟鼓,已六年于此矣。今日叛臣授首,四境安靖,愿与诸卿同一日之游,名曰太平宴。文武大小官员俱来设席,务要尽欢而止。”群臣皆再拜,依次就坐。庖人进食,太史奏乐。饮至日落西山,兴尚未已。庄王命秉烛再酌,使所幸许姬姜氏遍送诸大夫之酒,众俱起席立饮。忽然一阵怪风,将堂烛尽灭,左右取火未至。席中有一人,见许姬美貌,暗中以手牵其袂。许姬左手绝袂,右手揽其冠缨,缨绝,其人惊惧放手。许姬取缨在手,循步至庄王之前,附耳奏曰:“妾奉大王命,敬百官之酒,内有一人无礼,乘烛灭强牵妾袖。妾已揽得其缨,王可促火察之。”庄王急命掌灯者:“且莫点烛!寡人今日之会,约与诸卿尽欢,诸卿俱去缨痛饮,不绝缨者不欢。”于是百官皆去其缨,方许秉烛,竟不知牵袖者为何人也。席散回宫,许姬奏曰:“妾闻‘男女不渎’,况君臣乎?今大王使妾献觞于诸君,以示敬也。牵妾之袂而王不加察,何以肃上下之体,而正男女之别乎?”庄王笑曰:“此非妇人所知也。古者,君臣为享,礼不过三爵,但卜其昼,不卜其夜。今寡人使群臣尽欢,继之以烛,酒后狂态,人情之常。若察而罪之,显妇人之节,而伤国士之心,使群臣俱不欢,非寡人出令之意也。”许姬叹服。后世名此宴为“绝缨会”。
这段情节,即是历史上著名的“绝缨大会”的故事。作者的描写生动、细腻,使读者通过人物的行动,揣度黑暗中牵袖者和许姬的神态及心态,而庄王当时的举动及此后对宠姬的一番解释,则表现出一代霸主的阔大心胸与用人之智。作者的笔触委婉有致,使所写场景读来如画。
再如,小说第五十二回描写陈灵公微服出游株林,私会夏姬的情形:
夏姬具礼服出迎,入于厅坐,拜谒致词曰:“妾男征舒出就外傅,不知主公驾临,有失迎接。”其声如新莺巧啭,呖呖可听。灵公视其貌,真天人也,六宫妃嫔罕有其匹。灵公曰:“寡人偶尔闲游,轻造尊府,幸勿惊讶。”夏姬敛袵对曰:“主公玉趾下临,敝庐增色。贱妾备有蔬酒,未敢献上。”灵公曰:“既费庖厨,不须礼席。闻尊府园亭幽雅,愿入观之。主人盛馔,就彼相扰可也。”夏姬对曰:“自亡夫即世,荒圃久废扫除,恐慢大驾,贱妾预先告罪。”夏姬应对有序,灵公心中愈加爱重,命夏姬:“换去礼服,引寡人园中一游。”夏姬卸下礼服,露出一身淡妆,如月下梨花,雪中梅蕊,别是一般雅致。
夏姬前导,至于后园。虽然地段不宽,却有乔松秀柏,奇石名葩,池沼一方,花亭几座。中间高轩一区,朱栏绣幕,甚是开爽,此乃宴客之所。左右俱有厢房。轩后曲房数层,回廊周折,直通内寝。园中立有马厩,乃是养马去处。园西空地一片,留为射圃。灵公观看了一回,轩中筵席已具,夏姬执盏定席。灵公赐坐于旁,夏姬谦让不敢。灵公曰:“主人岂可不坐?”乃命孔宁坐右,夏姬坐左,“今日略去君臣之分,图个尽欢。”饮酒中间,灵公目不转睛,夏姬亦流波送盼。灵公酒兴带了痴情,又有孔大夫从旁打和事鼓,酒落快肠,不觉其多。日落西山,左右进烛,洗盏更酌。灵公大醉,倒于席上,鼾鼾睡去。孔宁私谓夏姬曰:“主公久慕容色,今日此来,立心与你求欢,不可违拗。”夏姬微笑不答。……夏姬整备锦衾绣枕,假意送入轩中,自己香汤沐浴,以备召幸,止留荷华侍驾。
作者对陈灵公私会已故大夫夏御叔之妻夏姬的描写,十分精彩:先写夏姬的故作姿态,灵公的强作矜持;再写夏姬以献蔬酒为名、引诱灵公的花言巧语,及灵公正中下怀、令夏姬换装的急不可耐的心情和举动;然后写灵公目不转睛的垂涎丑态,夏姬流波送盼的趋奉献媚;最后通过奸臣孔宁之口彻底剥离灵公的伪装,通过夏姬微笑不答、扭捏作态的举动,揭示其淫荡的性格。作者本是通俗文学大师,最善于描写人情冷暖,世态炎凉;他仅以人物的语言和神态便勾勒出昏君荡妇的淫情,并借此抉剔人物微妙的内心情感隐秘,又以优雅的景色描写,烘托人物活动的氛围,使人情与环境相得益彰。作者对陈灵公与夏姬奸情的描写,在某种程度上可脱离史传的局限,润色加工的余地较大。因此,这段生活场景的描绘颇有世情小说韵味,文笔细腻,叙述生动,使原本平实的历史记载,大为增色。
另如,小说第一百零七回叙写荆轲与燕太子丹诀别的场面:
临发之日,太子丹与相厚宾客知其事者,俱白衣素冠,送至易水上,设宴饯行。高渐离闻荆轲入秦,亦持豚肩斗酒而至。荆轲使与太子丹相见,丹命入席同坐。酒行数巡,高渐离击筑,荆轲和而歌,为变徵之声。歌曰:“风萧萧兮易水寒,壮士一去兮不复还!”声甚哀惨,宾客及随从之人,无不涕泣,有如临丧。荆轲仰面呵气,直冲霄汉,化成白虹一道,贯于日中,见者惊异。轲复慷慨为羽声,歌曰:“探虎穴兮入蛟宫,仰天嘘气兮成白虹!”其声激烈雄壮,众莫不瞋目奋励,有如临敌。于是太子丹复引卮酒,跪进于轲。轲一吸而尽,牵舞阳之臂,腾跃上车,催鞭疾驰,竟不反顾。太子丹登高阜以望之,不见而止,凄然如有所失,带泪而返。
小说详细地记述了荆轲刺秦王这一历史事件的始末,尤以燕太子丹率众人为荆轲、秦舞阳饯行的场面描写最为感人。作者没有直接描写人物间的对话,而是借音乐和歌声来表现诀别的气氛和人物的精神状态。因为在这种场合,语言已不足以充分表达人们的情感。随着荆轲由变徵之声转变为羽声的歌唱,在场人物的情绪也由悲哀凄惨渐变为慷慨雄壮。这歌声,也表达了荆轲的心声。荆轲呵气成白虹的奇异情形,实是作者的生花妙笔,意在渲染荆轲的神勇气势。整个场面的描绘生动、逼真,具有强烈的感染力,使读者如见其人,如闻其声,其情感也随着小说中人物感情的变化而起伏。
综上所述,《东周列国志》对春秋战国历史的演叙是成功的,它不仅比《列国志传》更符合史传记载,而且在艺术上取得了突出成就。当然,小说中也存在着某些怪异的情节,这主要是作者为了表达其警世、醒世之意,或根据史传所载,或根据异闻野史而撰写的;虽不无荒诞色彩,但也寄寓着作者的苦心。此外,作品表现社会生活的视野比较宽阔,作者在根据史传选择史料时,非常注意保存历史的真实状况。如小说中大量地叙写了列国君臣的卜筮和占梦活动,这是当时情况的真实写照,具有鲜明的时代特征,并非一般的迷信描写。要之,冯梦龙的苦心经营,使《东周列国志》没有沦为历史大账簿式的平常之作,而成为一部羽翼信史派历史小说的代表性作品。
(三)虚实分野
历史小说的创作有其特殊的艰难之处:作家既要尽可能详实地掌握历史资料,又要具备深厚的文学功力来生动地表现历史。作家在历史与文学之间的任何偏颇,都会受到来自不同角度的批评:史学家往往指责小说违背历史真实、文学虚构成分过多;文学批评家往往指责小说过于泥实,只注重叙述史事,而忽视了艺术创造。这种争议,在古代小说理论中同样存在。
中国古代小说创作历来有“传奇贵幻”和“羽翼信史”两种理论主张,在历史小说创作中,也有虚实之争。明代小说家熊大木等人认为,创作历史小说不必事事本诸正史,应该允许有一定的虚构,因为“事太实则近腐”,甚至“俚而无味”;明代小说家冯梦龙、清代小说评点家毛宗岗、蔡元放等人则强调,历史小说必须据实指陈,不能臆造,要与经史相表里,要贯彻实录精神。
蔡元放在《东周列国志·读法》中概括了他的理论:“《列国志》与别本小说不同,别本多是假话,如《封神》《水浒》《西游》等书,全是劈空撰出。即如《三国志》,最为近实,亦复有许多做造在于内。《列国志》却不然,有一件说一件,有一句说一句,连记实事也记不了,那里还有工夫去添造。故读《列国志》,全要把作正史看,莫作小说一例看了。”应该指出,冯梦龙、蔡元放的实录主张仅仅是针对历史小说创作而言的,并不是要求所有小说创作均应如此。冯梦龙认为,一般小说的创作不必按照生活实录,应进行合理的艺术虚构。蔡元放在评点《水浒后传》时,将作者“凭空撰出”的情节视作“妙文”,提醒读者应该欣赏作品的艺术虚构。
显然,冯梦龙、蔡元放等人坚持历史小说必须成为羽翼信史之作,不仅是深受传统史学意识的影响,而且是出于儒家审美理想的要求。儒家美学思想的特征之一,即是高度强调美与善的统一,强调艺术在伦理道德上的教化作用。美与善在本质上是一致的,美的最高境界是符合儒家伦理道德的善;而认识善的目的,是为了最终人格道德的完成。因此,余邵鱼、冯梦龙、蔡元放等并非对小说的艺术特性一无所知,但他们创作、评点历史小说的目的,不是为了娱乐读者,而是为了通过叙写历史来教育读者,使读者弃恶从善。要达到这一目的,就要继承传统史学“不虚美、不隐恶”的实录精神,严格据史传演叙史实,而不作任何虚构。只有真实的史事,才能产生不容质疑的说服力。正是在这种意义上,蔡元放提醒读者不要把《东周列国志》作为小说看,而要把它作为正史的通俗读本来阅读,这样就会受到教益,因为“他书亦讲报应,亦欲劝惩,但他书劝惩多是寓言,唯《列国志》中,件件皆是实事,则其劝惩为更切也。”(《东周列国志·读法》)冯梦龙编辑“三言”的目的,固然是为了“警世”“醒世”“喻世”,但就教育读者来说,寓言的作用则逊色于事实。
“羽翼信史”既是一种历史小说的创作理论,又是儒家审美意趣的集中体现。按照这种理论创作的历史小说,行使着与正史同样的教化职能,因而在陈继儒、蔡元放等人眼中,便可与史传相提并论。
无论将“羽翼信史”作为文学理论还是审美意识来考察,均不难发现其明显的缺陷;作为文学理论,没有将历史叙述与小说叙事区别开来,并严重忽视了历史小说作为一种文体的独立地位;作为审美意识,过度强调文学作品的教化作用,漠视文学作品所应具有的愉悦功能和读者的审美期待。理论的缺陷,造成了创作的贫困。羽翼信史派历史小说虽然作品众多,但绝大多数小说因为作者的艺术才能平庸,仅是刻板地铺叙史实,语言呆板,情节枯燥,加之喋喋不休的说教,令人难以卒读。
然而,《东周列国志》则是羽翼信史派历史小说中罕见的杰作,它的艺术水平远远超过同类小说,其成功的原因,主要是冯梦龙具有精湛的艺术修养、深厚的文学功力及丰富的创作经验,但也得益于史传的影响。《左传》《史记》等优秀的历史著作,往往具有浓厚的文学色彩,其中的很多篇章,经常被当做文学作品来欣赏,因而在文学史上也占有重要地位。值得注意的是,这些史著的历史叙述与虚构作品的叙事界线是模糊的,如《史记》即收录了黄帝、大禹的事迹等,类似的记载很可能是民间的传说甚至是虚构;因而,是否存在所谓“信史”也就很难确定了。《左传》《史记》等记载的春秋战国史事中,有一部分也有虚构成分,与小说的性质相去不远。《东周列国志》依据这些史著叙写史实时,实际上也把以虚为实的记载纳入书中。因此,小说虽严格据史传而撰写,但史传所载并非全是真实的历史。
事实上,任何一部号称羽翼信史的历史小说,都不可能事事依据正史,无丝毫出入。同样,事实上任何一部正史也都不可能事事符合历史原貌,无丝毫出入。因此,在文学创作实践中,虚实相间与羽翼信史两派历史小说,都存在着史实与虚构的结合,只是程度与比例不同而已。
或许,对读者来说,理论的争议、作品流派的差异并不重要,重要的是能否在历史小说中,了解以往人们的生存境况,体味先民的喜怒哀乐;能否从作品叙述的社会变迁及人们悲欢离合的历史表象中,能否从作者的历史思考中,获得启迪,从而更加透彻地认识历史,更加真切地看到在历史与现实的交汇点上,自身的位置与价值。此外,读者不同的期待视野,会使他们选择不同流派的历史小说:偏重于感受审美愉悦的,可能喜爱《三国志通俗演义》类虚实结合的作品;侧重于获取历史知识的,可能对《东周列国志》类信实翼史的作品更加青睐。认真考察读者的阅读心态,就不难发现前者阅读历史小说除欲获得审美愉悦外,也确实还有增长历史知识的要求。《东周列国志》经蔡元放刊行以来,在民间广为流传、经久不衰的原因即是满足了各种读者了解春秋战国历史的需求,它与《三国志通俗演义》一样深受广大读者的欢迎。
作家是文学作品的第一创作者,读者则是另一创作者,没有读者的阅读与思考,文学作品即不能获得最终的完成。对文学作品的评价亦如此理。文学批评家的观点与读者的品评的综合,方是对一部文学作品的公正评判。如果对《三国志通俗演义》和《东周列国志》这两种不同流派的历史小说代表作作出评价的话,就应该既指明它们在中国小说史上的地位,又不忽视它们在读者中的影响:
《三国志通俗演义》与《东周列国志》是古代历史小说虚、实两种流派分野的界碑。《三国志通俗演义》不仅是本流派的代表作,而且是古代历史小说的扛鼎之作;《东周列国志》是本流派的翘楚,它在艺术上逊色于《三国志通俗演义》,但在古代历史小说中,也属上乘之作。
或许,在读者的阅读选择中,《三国志通俗演义》和《东周列国志》各有千秋,不分轩轾。即“梅须逊雪三分白,雪却输梅一段香”。
结语
我们以有限的篇幅,扼要地解读了列国志小说:探析其思想蕴含,品评其艺术得失,在作品的历史思考和艺术表现中,匆匆掠过历史的原野。本书的评介,或许是隔雾看花,尚不够真切;或许是仅有血脉,尚不够丰满。这些便有待于读者去阅读小说原著,去更加深入地思索、探寻,并对本书的浅陋与错误之处,给予批评、指正。
也许有这样的疑问:列国志小说叙写的春秋战国时代的狼烟烽火、铠甲战车,霸主的雄姿、勇士的鲜血,早已隐没在历史的深处,偶尔化作几幅线条古拙、色彩暗淡的壁画,供现代人观赏;强秦将士们鏖战沙场的身影,也早已消失在历史尽头的雾霭中,由流水般的岁月铸成一个个陶俑,默默地伫立于秦始皇的墓坑之中,凝视着陌生的现代人。
历史似乎已经凝固,似乎已成为古老的歌谣。还有必要去苦苦寻觅么?
留意四百年前一位法国大作家、哲学家的感慨,会对我们有所启示:“中国的历史告诉我们,世界该是多么辽阔而变化无穷,无论是我们的前人,还是我们自己都没有彻底了解它。”([法]米凯莱·戴·蒙泰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