通俗演义的佳构——《西汉演义》
《四库全书总目提要》以为,《飞燕外传》“纯为小说家言,不可入于史部,与《汉武内传》诸书,同一例也”。明人胡应麟称它为“传奇之首”,与《杨太真外传》《莺莺传》《霍小玉传》相提并论,是很有见地的。《飞燕外传》虽以赵飞燕姊妹为主角,着眼于宫闱秘闻的渲染,但从历史的角度看,《外传》对于汉成帝的性耽酒色的揭露,却是更为突出的。
汉成帝在位凡二十六年,他以母舅王凤为大司马大将军,外戚专权,导致日后王莽的篡汉为新,成帝可谓汉家之罪人。《外传》写成帝既宠幸飞燕,又闻其女弟合德“美容体,性醇粹不可言,不与飞燕比”,便命人以百宝凤毛玉辇迎合德,合德惧姊,不敢行,帝又取飞燕五彩组文手藉为符以召令合德,又以求子为由,令人劝飞燕进合德,“帝大悦,以辅属体,无所不靡,谓为‘温柔乡’”。并说:“吾老是乡矣,不能效武帝求白云仙乡也。”极其传神地写出了汉成帝沉缅美色、荒淫昏庸的本质,较之汉武帝之雄心勃勃,已不可同日而语。
小说极力铺张成帝与飞燕、合德的奢靡,成帝“诏益州,留三年输为婕妤作成七成锦帐,以沉水香饰;婕妤接帝于太液池,作千人舟,号‘合宫之舟’。池中起为瀛州榭,高四十尺。帝御流波文縠无缝衫,后衣南越所贡英紫裙,碧琼轻绡。广榭上,后歌舞归风送远之曲,帝以文犀簪击玉瓯,今后所爱侍郎冯无,方吹笙以倚后歌”。又通过窥浴,饵丹乃至纵欲身亡,写出了一个活生生的荒淫之主的形象。尽管小说中引用了淖夫人“此祸水也,灭火必矣”的话,但形象的力量表明,熄灭“炎刘”之火的,却是刘氏皇帝自身,具有相当的批判的力量。
《飞燕外传》在艺术上,“篇幅漫长,首尾完整;记叙委曲,恣情烂漫,颇类传奇”(侯忠义:《中国文言小说史稿》)。其中写飞燕的性虐嫉妒和合德的卑事顺人:
婕妤事后,常为儿拜。后于婕妤坐,后误唾婕妤袖,婕妤曰:“姊唾染人绀袖,正似石上华;假令尚方为之,未必能若此衣之华。”以为石华广袖。
通过细节与对话,将姊妹二人的个性与情态,活现纸上。
其后,又有《杂事秘辛》一卷,旧题汉佚名氏撰,有明代杨慎题辞,称“得于安宁州土知州董氏,前有义乌王子充印,盖子充使云南时箧中书也”。学者多以为是杨慎所伪作。此篇写东汉桓帝建和元年(147年)选梁皇后入宫册立事,其中写吴姁奉命至皇后燕处审视过程的描写,亦为正史所不载,但不一定出于后人之编造。
《汉武故事》《汉武内传》《西京杂记》《飞燕外传》,都是以汉代史事作为小说的最初尝试,其自身都有一定程度的认识价值和审美价值,对后世的小说戏曲创作,产生了深远的影响。
二 瓦舍艺人的汉书平话
宋元时代,由于城市经济的发展,“说话”伎艺应运而生。在一些大城市的瓦舍勾栏中,“讲史”受到普遍的欢迎。吴自牧《梦粱录·小说讲经吏》中说:“讲史书者,谓讲说《通鉴》汉唐书史文传、兴废争战之事。”无论从历史演进的顺序还是时代的重要讲,汉代史事都是讲史艺人最重视的题材之一,现存元代至治(1321—1323年)建安虞氏刊本全相平话五种,有三种都同汉代历史有关。
其中,最重要的当然是《前汉书平话续集》,但此本题名“续集”,一开卷便单刀直入地写道:“时大汉五年十一月某日,项王自刎而死,年三十二岁。”可见在“续集”之前,必有一部《前汉书正集》。郑振铎推测说:“其叙述当止于项羽被围于九里山前,四面楚歌,虞姬自杀,羽奋勇突围而出,走至乌江,终于自刎而亡。”(《论元刊全相平话五种》)可惜由于年代久远,今已湮灭不传。
秦汉两朝的历史,密不可分;讲汉代吏事,自不能不从秦代讲起。《秦并六国平话》,叙秦始皇并吞六国、统一天下至刘邦诛灭群雄、建立汉朝的史事,其中正包容了《前汉书平话正集》应有的内容。按《五代史平话》的体例,《梁史》《唐史》《晋史》《汉史》《周史》各卷,既紧相衔接,又相互交错,“一件战事,一件变故,往往在两三书中反复地叙了又叙”(郑振铎:《宋元明小说的演进》),其间只是详略的不同而已。
从《前汉书平话》的题名看,其时还当有一种《后汉书平话》才是,可惜也已亡佚不传。不过,《后汉书平话》的内容,在《三国志平话》中也幸有残留。《三国志平话》开卷即从汉光武帝刘秀于洛阳建都写起,说他至御园闲游,花木异卉,观之不足,便问大臣:“此花园亏王莽之修?”近臣奏曰:“非干王莽事,皆是逼迫黎民移买栽接,亏杀东都洛阳之民。”光武急忙传令,“来日是三月三日清明节假,出其黄榜,寡人共黎民一处赏花”。又写书生司马仲相受天帝之命,暂为阴司之君,有阴官八人奏曰:
陛下知王莽之罪?药酒鸩杀平帝,诛了子婴,害了皇后,净其宫室,杀了宫娥勿知其数,如此之罪。后建新室,做皇帝,字巨君。在十八年后,有南阳邓州白水村刘秀起义,破其王莽,复夺天下,把王莽废了,见在交舍院中。如今光武皇帝即位,宰相兼有二十八宿四斗侯为将帅辅从,光武是紫薇大帝。
这里分明包含了《后汉书平话》的主要内容,也反映出《后汉书平话》的思想倾向。
《秦并六国平话》叙事的基本出发点,就是宣扬汉高祖兴兵灭秦的正义性。《平话》在进入秦并六国的正题之前,首先向读者(听众)勾画了一个秦亡汉兴的“大略”:
话说昔日秦始皇帝者,庄襄王子也。始皇无道,南取百粤,北筑长城,东填大海,西建阿房,坑儒焚书,使天下人民不安。不修国政,并吞诸侯,荒荒离乱。始皇欲立万世为君,遍游天下,来到沙丘,帝崩。怕天下诸侯有变,不敢发丧,背地里将銮釜车载尸,与鲍鱼相杂。赵高与李斯商量作诏书,差使命往长城杀太子扶苏并那蒙恬,却立二世为君。在后赵高引军阎乐入内,杀胡亥,立三世子婴为君。子婴懦弱,托病不出宫。赵高弄权,指鹿为马,欺压群臣。赵高入内探帝病,子婴杀赵高,有胡曾诗为证。诗曰:
汉祖西来秉白旄,子婴宗庙起波涛。
谁怜君有翻身术,解向秦宫杀赵高。
在后,天降圣人,汉高祖刘邦领兵入关,系颈以组,封皇帝玺,降于枳道。
可见,《平话》的作者,决不是为历史而历史,他所要传达的,是人民大众要求统治者“爱人”的心声,这在《平话》称赞唐贤杜牧《阿房宫赋》末后一段“说得最好”,并完整地加以引用中得到证明。这一段是:
呜呼,灭六国者,六国也,非秦也;族秦者,秦也,非天下也。嗟夫,使六国各爱其人,则足以拒秦;秦复爱六国之人,则递三世可至万世而为君,谁得而族灭也?秦人不暇自哀,而后人哀之;后人哀之而不能鉴之,亦使后人复哀后人也。
在这一段之后,紧接着就是关于秦亡汉兴的一大篇“大略”,从而为《平话》的爱憎褒贬,定下了基调。
汉朝历史的开端,应为陈胜吴广的举义。秦始皇、秦二世的无道,引起了人民的普遍反抗。司马迁说:“秦失其政,而陈涉发迹,诸侯作难,风起云蒸,卒亡秦族。天下之端,自涉发难。”(《太史公自序》)把陈涉列在《史记》的“世家”,给予相当的地位。《秦并六国平话》也同样突出了陈涉发难的历史功绩:
秋七月,戍卒阳城人陈蕲,是时,发闾左戍渔阳,九百人屯大泽乡。陈胜、吴广皆为屯长。会天大雨,道路不通,度已失期。乃召令徒属曰:“公等皆失期,当斩。而戍死者固什六七。且壮士不死则已,死则举大名耳。王侯将相,宁有种乎!”众皆从之。乃诈称公子项燕,称大楚,陈胜自立为将军,吴广为都尉,入据陈。陈胜既入陈,张耳、陈余诣门上谒。陈中父老请立陈胜为楚王,涉以问耳、余,对曰:“秦为无道,暴虐百姓,将军出万死之计,为天下除残。”
这段话几乎完全抄自《资治通鉴》卷七《秦纪二》,只在文字上略加删削。其第一句“戍卒阳城人陈蕲”,就是据《通鉴》“阳城人陈胜、阳夏人吴广起兵于蕲”抄录而致误的。吴自牧说“讲史书者,谓讲说《通鉴》汉唐历代书史文传、兴废争战之事”,这句话中,《通鉴》一般不是和“汉唐书史文传”并列的,因为平话艺人,主要是通过《通鉴》来了解汉唐各代的历史,并据以铺衍情节,进行创作的。这就决定平话在叙述“史上大事”时,往往直接抄录《通鉴》的原文。指出这一点,不等于说平话艺人就没有自己的历史观点,或者是以史家的观点为自己的观点;抄录本身,就不是漫无目的的,其间的取舍详略,都必然受市井艺人的历史眼光和艺术趣味的支配。如《平话》对陈胜“公等皆失期,当斩。而戍死者固什六七。且壮士不死则已,死则举大名耳。王侯将相,宁有种乎”的豪言壮语,直录无遗;而对张耳、陈余劝阻陈胜称王的话,却加以删改。按《通鉴》原文为:
陈中豪桀父老请立涉为楚王,涉以问张耳、陈余。耳、余对曰:“秦为无道,灭人社稷,暴虐百姓。将军出万死之计,为天下除残也;今始至陈而王之,示天下私。愿将军毋王,急引兵而西,遣人立六国后,自为树党,为秦益敌;敌多则力分,与众则兵强,如此,则野无交兵,县无守城,诛暴秦,据咸阳,以令诸侯。诸侯亡而得立、以德服之,则帝业成矣。今独王陈,恐天下懈也。”陈涉不听,遂自立为王,号“张楚”。
《平话》删去张耳、陈余话中“灭人社稷”四字,把“秦为无道”只归结为“暴虐百姓”一点,又删去“今始至而陈王之,示天下私”以下诸语,在“将军出万死之计,为天下除残”句后遽然而止,张耳陈余反对称王的意思,也就变成了赞同称王了。这固然出于省缩篇幅的考虑,更表明平话艺人对于陈胜首义功绩的肯定。
继陈胜举义之后,《平话》按照《通鉴》的结构,分刘邦、项羽、田儋三条线索叙述各地起兵响应的情况。关于刘邦的起事,《通鉴》是这样写的:
刘邦字季,为人隆准龙颜,左股有七十二黑子。爱人喜施,意豁如也。常有大度,不事家人生产作业。初为泗上亭长,单父人吕公好相人,见季状貌奇之,以女妻之。既而季以亭长为县送徒骊山,徒多道亡。自度比至,皆亡之,到丰西泽中亭止饮,夜乃解纵所送徒曰:“公等皆去,吾亦从此逝矣。”徒中壮士愿从者十余人。刘季被酒,夜经泽中,有大蛇当径,季拔剑斩蛇,有老妪哭曰:“吾子白帝子也,化为蛇,当道,今赤帝子杀之。”因忽不见。
《平话》作:
刘邦字季,为人隆准龙颜,宽仁爱人,意豁如也。常有大度,不事家人生产作业。初为泗上亭长。秦十二里一亭,亭置二长,主督盗贼。为县送徒人往骊山,徒多道亡。自度比至,皆亡之,乃解纵所送徒曰:“公等皆去,吾亦从此逃矣。”徒中壮士愿从者十余人。刘季被酒,夜经泽中,有一大蛇当道。季援剑向前挥之,其蛇两段,白气上升空中。夜有一白衣老妪哭而言曰:“吾子西方白帝子也,化为蛇,当道,今被赤帝子斩之。”道罢,忽然不见。有胡曾《咏史诗》为证。诗曰:
白蛇初断路难通,汉祖龙泉血刃红。
不是咸阳将瓦解,素灵那哭月明中。
《平话》于《通鉴》,有改动,有删削,也有增添。最大的改动是将“爱人喜施”改为“宽仁爱人”,“爱人喜施”,是指因爱人而乐于施舍,所谓“仗义疏财”,但刘邦不过一个小小的亭长,自己还“常从王媪、武员贳酒”,又哪来多余的钱财施舍他人?《平话》改为“宽仁爱人”,作为一种美德,正可以同暴虐无道的秦代统治者形成鲜明的对比,体现了《平话》臧否人物的道德标准。
《平话》删除了吕公以女妻之的内容,也许是出于省缩的考虑;但吕公之女,即是后来的吕后,《平话》不愿过早地提及此人,或者也有可能。《平话》增添的有三种情况:一是将“亭长”一词下的小注化为正文,起着补充说明的作用;二是斩白蛇时多了细节的描写,大蛇斩断以后,有“白气上升天空”,老妪又是穿着“白衣的”,这就突出了白蛇的印象;三是引唐人胡曾的《咏史诗》为证,这种由平话开创的“以诗为证”的写作方法,为后世的小说创作所继承,成为中国古代小说的传统的表现手段。
贯串《平话》的主线,是刘邦与项羽的不同行事的强烈对比和尖锐冲突。《平话》写“沛公西入咸阳,还兵灞上,召父老豪杰,来与之约”,干脆不提刘邦入咸阳以后,“见秦宫室、帐幄、狗马、重宝、妇女以千数”(《通鉴》),确曾有过的欲“止宫休舍”的念头,并把他的“约法三章”,以通俗的语言写出:“今与尔等约法令三章:有杀人者,教尔者如杀;伤人底及做盗贼底,各以其罪治之。其余秦王严法,一回除去。凡我之兴师此来,为诛无道秦,与尔父老除害,非敢有所侵夺,尔父老每休惧怕。”刘邦的“宽仁爱人”,获得了父老的拥护:“各牵牛扛酒,来沛公军前犒军,只怕沛公不来关中为王也。”
而项羽却反其道而行之,“长驱而来,攻破了关,把咸阳城内尽行戮诛,把咸阳宫室不问官民底,将一炬火烧荡一空,火至三月不灭。发兵将始皇冢掘了,取去殉葬金宝,把那秦皇底骸骨撒放荒郊。”据《通鉴》:“项羽引兵西屠咸阳,杀秦降王子婴,烧秦宫室,火三月不灭,收其货宝妇女而东,秦民大失望。”并无掘始皇冢的事,但项羽所作所为令秦民失望,却是完全真实的。于是,在他密令谋杀义帝之后,激起了三老董公的义愤,他们拦马上书沛公,以伐项羽。沛公称善,乃传檄天下,于是:
自此檄文一到,如萧何便为沛公守着关中;韩信便登坛授大将印,张良便运筹帷幄,为沛公军师;陈平出奇计,以间楚君臣。故破赵军,捉赵王歇,虏魏王豹;北举赵代,虏齐王广。如破竹之势,迎刃而解。问楚王项羽于垓下,不五年而成帝业,皆自董公遮说仁义之言讥之。
《秦并六国平话》的结末,以极为精炼的语言概述了五年之间汉王的兴国大业,其主题思想在结尾鲜明地表现出来:
夫以始皇,以诈力取天下,包举宇内,席卷天下,将谓从一世事至万世为皇帝。谁料闾左之戍卒,一呼而七庙隳,身死人手,为天下笑。中原失鹿,诸将逐之,神器有归,竟输于宽仁爱人沛公。则知秦尚诈力,三世而亡;三代仁义,享国久长。后之有天下者,尚鉴于兹。诗曰:
始皇诈力独称雄,六国皆归掌握中。
北塞长城泥未燥,咸阳宫殿火先红。
痴愚强作千年调,兴感还如一梦通。
断草荒芜斜照外,长江万古水流东。
那部已经亡佚的《前汉书平话正集》,大约也不会与这种宣扬“宽仁爱人”的思想相去太远,因为这是由时代的精神使之然的。
《前汉书平话续集》三卷,别题“吕后斩韩信”,叙述的是汉高祖五年(公元前202年)至吕后八年(前180年)汉文帝登位共22年间的故事,与《正集》紧相衔接。上面提到,《正集》的内容大致可以从《秦并六国平话》中反映出来,但这并不等于说,两种平话的思想风格是完全一致的。郑振铎说:“写《前汉书正续集》的小说家,或说话人,与写《秦并六国平话》的作家或系一人,以其皆从史实扩大,不肯妄加无稽的‘神谈’。”(《论元刊全相平话五种》)这种推测,是不很符合实际的。
我们看到,《秦并六国平话》的汉书部分,大抵抄自《资治通鉴》而略有增删,而《前汉书续集》则多取民间传闻;尤其值得注意的,《续集》完全抛开《秦并六国平话》痛斥项羽“大逆不道”,不仁不义的基调,严厉批评了史官学士司马迁“项王不知己,不能用贤人,失天下,言天亡项王,非战罪,岂不谬哉”,是“不审项王为人”。《续集》宣扬项羽有“八德”:
起于陇亩,威服天下者,英雄之致,一也;斩宋义而存赵国,断之明,二也;大小七十余阵,未尝败,勇略之深,三也;与仇敌,而不敌人之父者,仁之大矣,四也;割鸿沟而不质汉之妻子,言之厚,五也;势力屈,言天亡我,是知其命者,六也;至乌江而不肯渡者,羞见父老,有耻之不爱其生,七也;引剑自杀者,知死有分定,八也。细察项王之事,有终有始,功以多矣,过以寡矣。项王言:“天亡我!”非为谬也。
因此,《续集》对项羽之死寄予了极大的同情,以至于写汉王也对项羽之死表示悲悼,他亲视项王首,哭曰:“谁杀吾弟?”又传令于中军:“若得项王家属,无得驱虏杀害,与吾家属无异矣。”
《续集》对项羽态度的这种变化,固然是一种英雄末路之情的集中喷发,更由于平话本身内容的需要。《续集》所要叙写的,已不是天下逐鹿的雄壮活剧,而是汉朝建国以后,诛除功臣的千古奇冤。刘邦也就从“宽仁爱人”的正义化身,变成了屈杀英才的阴险小人。平话开篇对项羽之死的痛悼,无非是为了引出对韩信冤死悲剧的愤慨来。
韩信在楚汉相争中,为刘邦建立了巨勋,但刘邦却怀有疑忌的心理。《平话》写楚灭以后,刘邦至定陶与韩信会合的情形道:
……早晨过其县,望见一营壁垒雄壮,汉王问左右曰:“何营也?”左右曰:“乃齐王韩信之营。”汉王停骖视之,久看信营。当日汉王心中疑虑,而密问子房曰:“项氏已灭,韩信尚执天下兵权,其信之略,威震四海,天下无敌,吾实畏之。”子房愕然惊恐,谓曰:“方今天下初定,大王不宜有此疑心,恐有泄漏。信若有变,非羽之敌也。信之威畏,王自思之。”
刘邦并未听从张良的劝谏,他夺了有“振主之威”的韩信的齐王之印,改封楚王,又以韩信私藏楚臣钟离昩之故,用陈平计,诈称巡游,来擒韩信。面对如此严峻的局面,韩信却毫无精神准备。当大夫孙安急来报信时,韩信犹然不信,说:“我不曾负汉,汉不负我。”钟离昩又提醒他说:“见今天下太平,焉用大王?”建议起兵自卫,方可万无一失,韩信又说:“吾岂不自知?汉王不负我,我岂能负汉乎?”甚至不惜将钟离昩斩讫,以首级献与汉王来表明心迹。但这并不能消除刘邦的疑惧,令将韩信押还咸阳,便要斩首。虽经张良再三劝阻,还是削去楚王兵权,贬为淮阴侯在咸阳闲住,韩信这才懊恨不已。
陈豨之反,是韩信最后被斩的关键事件。据《资治通鉴》载:“陈豨为相国,监赵、代边兵。豨过辞淮阴侯,淮阴侯挈其手,辟左右,与之步于庭,仰天叹曰:‘子可与言乎?’豨曰:‘唯将军令之。’淮阴侯曰:‘公之所居,天下精兵处也。而公,陛下之信幸臣也,人言公之畔,陛下必不信;再至,陛下乃疑矣;三至,必怒而自将,吾为公从中起,天下可图也。’陈豨素知其能也,信之,曰:‘谨奉教’。”(卷十二)则陈豨之反,谋实出于韩信。《平话》却把陈豨谋反的动机处理为他对汉王“有始无终”“思新忘旧”的不满所致。他在代州大败番军以后,执盏告众官说:“番军大败,皆赖众官员也,非吾之功。今问众将士,想汉王有始无终,损灭诸侯,思新忘旧。昔日楚王韩信盖世之功,至今坐家致仕,久后咱都如此也。咱众官员就此处买马积草,共同谋夺刘氏江山。”又在汉王御驾亲征时,对赍诏的随何说:“大夫寻思,楚王韩信如之何?鞍不离马,甲不离身,南征北讨,东荡西除,协诸侯四海之内皆归于刘氏。推项羽十件大功,立汉王万载龙兴之地。他有疑心,言作功臣,教楚王坐家致仕,却做闲人。吾思此上,故于代州仗手下二十万雄兵,与汉君争都。如汉君胜,吾甘心而死;如豨胜,与汉下大臣出一口气也!”而韩信,只是一个被动的附和者。当陈豨受命以后,《平话》写道:
陈豨于朝内谢恩,出朝来,因从韩信宅门前过。陈豨思维,就向楚王求一计。至宅门下马,豨见信,礼毕,豨曰:“特来大王求一小计。”楚王叹嗟不止。陈豨思上心来:吾若退讫番军,有多少勋业?——想楚王有十大灭楚功名,坐家致仕。信曰:“陈豨休说。”陈豨将楚王相从出门,避信上马。豨执鞭而问信曰:“豨就于雁门兴业,谋夺刘氏江山。”信曰:“尔能为拼死乎?”豨问曰:“的实从焉。”
及陈豨反信传来,《平话》又细写韩信的心理活动道:
韩信坐家作念:高皇尔乃徐州丰沛人也,亩陇生计,好酒及色。少为亭长,因解罪囚到芒砀山,得逃避罪,断其白蛇,亦何豪强。与项羽兵分两路,收秦二世江山。汉楚同议,先入关者,秋毫无犯,约法三章,再定新律五刑。还兵东有,立诸侯弘振。项羽将勇,范曾铺谋,左迁诸侯之权,自立西楚霸王。汉王南过栈道,于褒州仗着萧何三箭之功,举信一人之德,明修栈道,暗度陈仓,赫燕收赵,涉西河,虏魏豹,擒夏悦,斩章邯,赶田横于海岛,逼霸王到乌江,立帝之基。灭楚已来,四海安宁,民皆快乐,万里闻风,一鼓而收之。信望衣锦食肉,谁指望夺印怀仇,不以芒砀山下累求良士。今日成帝业后,看大臣有如泥土;早知你有始无终,且不如楚项羽前提牌执戟。谩图五载,创的大功,却坐家致仕。我无由所诉,自作诗一绝,嗟叹云:
韩信功劳十大强,悬头无语怨高皇。
早知负我图劳力,悔不当初顺霸王。
韩信此时,所悔的还不是未曾造反,而是“悔不当初顺霸王”,因为比起项羽的“八德”来,刘邦的人品,确是不能同日而语了。最后,韩信还是为吕后赚入宫中斩首了。《平话》写道:“大汉十年九月十一日,韩信归世。其时天昏地暗,日月无光,长安无有一个不下泪,哀哉,哀哉,四方人民嗟叹不息:‘可惜枉坏了元帅!’可见作者的同情,完全是在韩信一边的,这就同正统的史家如司马光以为“高祖用诈谋擒信于陈,言负则有之;虽然,信亦有以取之也”(《通鉴》卷十二)的各打五十大板的态度,有着根本的不同。
据《资治通鉴》,韩信临死,曾言“恨不用蒯彻计”,刘邦乃诏捕蒯彻,怒其教韩信反,欲烹之。蒯彻以“秦失其鹿,天下共逐之,高材疾足者先得焉。跖之狗吠尧,尧非不仁,狗固吠非其主;当是时,臣唯独知韩信,非知陛下也”自辩,话虽讲得很坦率,但以盗跖比韩信,以尧比刘邦,已有浓重的阿谀的味道,又自比为狗,殊为不堪。《平话》中的蒯通(因避汉武帝刘彻的讳,改彻为通),却是完全不同的形象。他来到朝门,“仰面儿大笑三声,却又大哭三声”,引得刘邦不禁发问,便铺衍出一大篇小说家言来:
……高皇问通:“尔笑者为何,哭者为何?”陈平搔耳:此人不可问,若问,通必说也。蒯通便奏:“臣一哭我十年苦战,二哭朝中无人,三哭汉大臣不与通说话。”高皇问:“笑者为何?”“臣一笑一人无道,二笑汉家无智,三笑我王亲征。”帝怒而问:“卿因甚恨韩信不反?”通奏:“启陛下,是臣恨信不反,此人不用臣言,故来此处受刃。韩信若听小臣之言,怎死于吕后之手?”高皇大怒,要镬内烹之。通嗟吁:“是合烹小臣唆信反罪!”
通点头:“臣理当,时秦朝陆均(沉),山东大扰,异姓并起,英雄乌杂。秦朝失其天下,天下共逐,高材捷足者先得之,桀犬吠尧,尧非不仁,吠之为非其主也。当知小臣独知韩信,非知陛下。吾受信衣禄,岂不知恩?山东大乱,皆因秦皇无道,到处兴兵,谋臣不圣明辅佐,臣宜尽呈绝伦之才,教信反数次,不纳小臣之言,致必它家受刃,故以哀哉。可惜许大车马,多争天下,任用贤士,纳谏如流。陛下雄兵百万,骁将莫知其数,皆总不及于项羽。立韩信为帅,灭项羽在乌江。如今天下太平,更要韩信则甚?臣数信更有十罪,汉大臣皆可以听通数信十罪:第一,陛下汉中投奔,诸国亦可拜将能定秦,陛下复有故地,其可杀也,是一罪;第二,陛下兵败淮水,夺于荥阳,韩信能提孤兵破楚王于凉之间,杀楚军二十余万,唬项羽不敢正视,其可杀也,是二罪;第三,魏豹反于河东,绝临晋地之渡,在蒲州之势,逼陛下得河东,其可杀者,是三罪;第四,困于城皋,益兵一万,信能其驱大愿寨血阁攻别诸侯,威擒夏悦,斩张全,其可杀者,是四罪;第五,信下井陉路,不终朝而破赵军一十万,死于泜水,知赵四十日,收全赵之地二千里以归陛下,其可杀者,是第五罪;第六,燕连北虏,东接三齐,令信不能血刃,一书归之,使齐无接,其可杀者,是六罪;第七,齐反复如楚用,时龙沮楚军二十万,与信相吞,信能不出兵,沙囊堰水,赶田横归海岛,下齐七十二城,其可杀者,是七罪;第八,兵困陛下城皋,信能展于河北,便大梁七十郡,以分人之势,其可杀也,是八罪;第九,垓下聚兵百万,会天下诸侯,困羽九重山前,信定十面埋伏,逼项羽乌江自刎,万里江山一归汉业,其可杀者,是九罪;第十,陛下出自布衣,信立九庙,置皇基,成帝业,其可杀者,是十罪也。启陛下,韩信则不有罪,更有五反。臣启我王详察信之反者:收燕破楚兵,权四十万雄兵,此时好反,今为闲人,乃是反也;韩信九重山前,大会垓下,权一百万大军,恁时好反,今为闲人,乃二反也;启陛下,今来天下已加信为楚王,权兵印四十万,坐独角殿,称孤道寡,顶冠执圭,恁时不反,今为闲人,乃是三反也。陛下驾出城皋,信在修武,权兵印五十员大将,掌四十万雄兵,帅有镇主之威,天下诸侯惧怕。今日尤烹小臣,我王见狐兔灭绝,不用猎,欲要烹臣。”通仰面而叫屈。
蒯通指天怨地,正话反说,嬉笑怒骂,痛快淋漓,通篇专在韩信有十大功劳,可反而未反上做文章,气势逼人,直欲玩刘邦于股掌之上,弄得刘邦“无言可答,两眼流泪”,只好敕下免罪,并为韩信敕坟安葬,建立祠堂,同正史呈现完全不同的意趣。
《平话》接着又叙刘邦、吕后屈杀梁王彭越、九江王英布,亦皆充溢着悲愤之气。扈彻曾劝彭越不可至长安,彭越不听,卒陷大辟,扈彻对众大臣大叫,并吟一诗道:“太平只许梁王置,不许梁王见太平!”撞阶而死,以示抗议。彭越被斩时,“百姓无不哀哉,此时青天失色,日月无光。……西京人民尽皆言高祖无道,怨气冲天,忽降血雨三日,田苗皆死”。英布死后,“汉王大喜,接英布头欲看之,大臣谏曰:‘我王不可看头。’汉王坚意看之,遂接头在手,视而责骂:‘反贼,痛射吾一箭!’于时英布恨心冤气不散,双目睁开,一道黑气,扑倒高祖”。张良见汉王损坏三将,纳还三般朝典,辞官而去。
就这样,《前汉书正集》中作为“宽仁爱人”的圣主的讴歌对象的刘邦,到了《续集》中,却转化成忌杀功臣的无道暴君。平话艺人,自有其评价历史人物的道德标准,他们不管什么天命神授的“白帝子”“赤帝子”,只要他暴虐百姓,屠戮功臣,就毫不留情地予以鞭笞和抨击。
对刘邦因疑忌功臣,杀了韩信、彭越、英布三个功臣的愤慨之情,在《五代史平话》《三国志平话》中,也有强烈的表现。《五代史平话》说,“这三个功臣,抱屈衔冤,诉于天帝。天帝可怜见三个功臣无辜被戮,令他每三个托生做三个豪杰出来,韩信去曹家托生,做着个曹操;彭越去孙家托生,做着个孙权;陈豨(《五代史平话》以陈豨取代英布)去那宗室家托生,做着个刘备。这三个分了他的天下:曹操篡夺献帝的,立国号曰魏;刘先主图兴复汉业,立国号曰蜀;孙权自兴兵荆州,立国号曰吴。”
到了《三国志平话》中,更衍化出书生司马仲相受天帝之命,暂作阴司之君,在“报冤殿”中审断汉高祖屈杀功臣之罪:
……传其圣旨,果有一人高叫:“小臣负屈!”手执词状一纸。仲相视之,见一人头顶金盔,身穿金锁甲、绛红袍、抹绿靴,血流其领,下污其袍,叫屈伸冤不止。帝接文状,于御案上展开看之,乃二百单五年事。“交朕怎生断?”拂于案下。告状人言:“小人韩信,冤屈前汉高祖手内,淮阴人也。官带三齐王,有十大功劳,明修栈道,暗度陈仓,逐项籍乌江自刎。信创立汉朝天下,如此大功,高祖全然不想捧毂推轮言誓,诈游云梦,教吕太后赚信在未央宫,钝剑而死。臣死冤枉,与臣做主着!”
仲相惊曰:“怎生?”八人奏曰:“陛下,这公事却早断不得,如何阳间做得天子?”言未绝,又听得一人高叫:“小臣也冤屈!”觑见一人,披发红抹额,身穿细柳叶嵌青袍,抹绿靴,手执文状,叫屈声冤。帝问姓名,曰:“姓彭名越,官授大梁王,汉高祖手内诸侯,共韩信同立汉。天下太平,也不用臣,赚将臣身斫为肉酱,与天下诸侯食之,以此小臣冤枉。”帝接其状。
又见一人高声叫屈,手执文状。帝见一人,带狻猊磕脑,龙鳞嵌青战袍,抹绿靴。帝问姓名,布曰:“臣是汉高祖之臣,姓英名布,官封九江王。臣共韩信、彭越三人,创立汉天下一十二帝,二百余年,如此大功,太平也不用臣。高祖执谋,背反俺三人,赚入宫中,害其性命,有此冤屈。陛下与臣等三人做主!”
帝大怒,问八人:“汉高祖在何处?”八人奏曰:“我王当传宣诏。”帝曰:“依卿所奏。”八人传圣旨宣汉高祖,不移时,宣至阶下,俯伏在地。帝问高祖:“三人状告皆同,韩信、彭越、英布立起汉朝天下,执谋三人造反,害其性命,是何道理?”高祖奏曰:“云梦山有万千之景,游玩去来。吕后权国,三人并不知反与不反。乞宣太后,便见端的。”
宣至太后,殿下山呼毕,帝问太后:“你权国,执谋三人造反,故杀功臣,尔当何罪?”太后看住高祖曰:“陛下,尔为君,掌握山河社稷,子童奏陛下:‘今日太平也,何不欢乐?’高祖圣旨言:‘卿不知就里之事:霸王有喑呜叱咤之声,三人逼到乌江自刎;三人如睡虎,若觉来,寡人奈何?寡人去游云梦,交子童权为皇帝,把三人赚入宫中,害其性命。’今陛下何不承认,推及贱妾?”帝问高祖:“三人不反,故害性命,何不招伏?”吕后奏曰:“陛下,非是子童之言,更有照明。”帝曰:“照明者是谁?”“姓蒯名彻,字文通。陛下宣至,便见端的。”
宣蒯文通至殿下,臣礼毕。帝曰:“三人是反不是反,尔为证见。”文通曰:“有诗为证,诗曰:
可怜淮阴侯,能分高祖忧。
三秦如卷席,燕赵一齐休。
夜堰沙囊水,昼斩盗臣头。
高祖无正定,吕后斩诸侯。”
各人取讫招伏,写表闻奏天公。天公即差金甲神人赍擎天佛牒。玉皇敕道:“与仲相记:汉高祖负其功臣,却交三人分其汉朝天下:交韩信分中原为曹操,交彭越为蜀川刘备,交英布分江东长沙吴王为孙权,交汉高祖生许昌为献帝,吕后为伏皇后。交曹操占得天时,囚其献帝,杀伏皇后报仇;江东孙权占得地利,十山九水;蜀川刘备占得人和,刘备索取关、张之勇,却无谋略之人,交蒯通生济州为琅琊郡,复姓诸葛,名亮,字孔明,道号卧龙先生,于南阳邓州卧龙冈上建庵居住,此处是君臣聚会之处,共立天下,往西川益州建都为皇帝,约五十余年;交仲相生在阳间复姓司马,字仲达,三国并收,独霸天下。”
《三国志平话》中的“天公”,乃是人民意志的化身,他代表人民,实行了一场在阳世间(现实世界)无法想象的审判,让故杀功臣的汉高祖、吕后跪地俯伏,听候决断,从而在精神上获得了极大的满足。
需要指出的是,《前汉书平话续集》对吕后的鄙视和痛恨,更在刘邦之上。这主要还不是吕后害死刘邦所宠爱的戚夫人和其子赵王如意,以及欲以吕易刘的篡夺阴谋,证据就在,《平话》对连《资治通鉴》都详细记载的“太后遂断戚夫人手足,去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