以两汉史事为题材的早期小说

一 以两汉史事为题材的早期小说

公元前209年7月,陈胜、吴广在蕲县大泽乡揭竿而起,以反抗秦朝统治者的横征暴敛和残酷压迫,“天下云集响应”,纷纷杀掉官吏,攻占郡县,革命风暴席卷全国。出身亭长的刘邦也乘机举起反秦的旗帜,并最先攻占咸阳;又经过四年的战争,终于战胜强大的对手项羽,于公元前202年建立汉朝,建都长安。历史上叫做西汉,刘邦就是汉高祖。

西汉后期,政局动荡。外戚王莽于公元8年篡夺了政权,做了皇帝,改国号为“新”。公元17年、18年,王匡、王凤领导的“绿林军”和樊崇领导的“赤眉军”相继起义。皇族刘玄、刘秀也加入了绿林军的队伍。公元25年,刘秀重新建立了汉政权,定都洛阳。历史上叫做东汉,刘秀就是光武帝。

东汉中期以后,外戚和宦官交替把持了中央政权。184年,爆发了以张角为首的黄巾大起义,沉重地打击了东汉的统治集团。经过一个军阀混战的阶段以后,形成了魏、蜀、吴三国鼎立的局面。220年,曹丕废掉东汉最后一个皇帝汉献帝,东汉宣告灭亡。

四百二十余年的两汉时代,是一个伟大的时代,在中华民族的发展史上,具有承前启后的极其重要的意义。汉高祖和他的功臣们,亲眼看到了农民战争推翻秦朝统治的伟大力量,十分重视吸取秦朝灭亡的教训。他们实行了休养生息的政策,使农民可以比较安定地生活和生产。人口增殖了,社会经济发展了,国家也富裕起来,社会欣欣向荣,充满生气。一个版图辽阔、幅员广大、人口众多、经济繁荣的封建中央集权的统一帝国,屹立在世界的东方,成为当时世界上最为强盛、富有吸引力的国家。汉朝的统治者,有充分的自信,实行了自由而开放的对外政策,同西域地区进行了频繁的经济文化交流,和西欧的通商关系也开始发展起来。中国的丝和丝织品,从长安往西,经河西走廊运到安息,再从安息转运到西亚和欧洲的大秦,这就是有名的“丝绸之路”。汉朝的科学技术,在当时世界上也处于领先的地位。蔡伦于105年改进了造纸术,张衡制造了重要的天文仪器浑天仪,在数学和医学领域内,汉朝也都有很高的成就。

两汉时代又是一个英雄辈出的时代。无论是秦末的举义英雄陈胜、项羽,还是西汉的开国元勋张良、韩信,以及远通西域的张骞,投笔从戎的班超,守节不屈的苏武,老当益壮的李广,千载而下,都令人景仰倾慕,折节叹服。更不要说有雄才大略的汉武帝刘彻,挽狂澜于既倒的光武帝刘秀,他们的空前功业,都将彪炳于青史而永不磨灭。

记载两汉历史的史籍,为司马迁的《史记》、班固的《汉书》、范晔的《后汉书》。这三部史书,加上陈寿的《三国志》,合称“前四史”,向被史家推崇号为良史。尤其是司马迁的《史记》,运用新创的纪传体裁,根据他认为可信的史料,采用简洁生动的语言,塑造了各种栩栩如生的人物形象,反映了当时的社会生活和阶级矛盾,传达了作者本人对于各种历史事件和人物或爱或憎的强烈情感,具有极大的艺术感染力量,是中国传记文学的典范。鲁迅称之为“史家之绝唱,无韵之离骚”,十分准确地概括了《史记》的高度成就。

两汉时代无限丰富的历史素材,也诱发了后世小说家创作的激情;两汉史传文学的成就,则给后世小说家以宝贵的启迪和借鉴。

以两汉史事为题材的小说,早在汉朝的当代或者稍后一点儿的时期,就已经开始了。可是,由于受“正史”和“稗史”自觉分工的制约,小说家往往把书写史上大事的权利让给了史官,自己只取若干“遗事”“轶闻”为写作的材料。其中,最著名的是写汉武帝的《汉武故事》与《汉武内传》。

《汉武故事》又称《汉武帝故事》,旧题班固撰,宋代又有王俭造作之说。有的学者根据书中“汉有六七之厄”及“代汉者,当涂高也”之类的谶语,推定它为汉末建安时期(196—219年)的小说(刘文忠:《〈汉武故事〉写作时代新考》)。《汉武内传》,又称《汉武帝内传》,亦托名班固撰。它的写作,在《汉武故事》之后,或云为东晋葛洪所撰。

《汉武故事》是以汉武帝为中心的神仙故事,记武帝自生于漪兰殿至死后葬于茂陵的琐闻轶事,包括政治、军事、游宴、求仙等内容。其中如《颜驷为郎》:

上尝辇至郎署,见一老翁,须鬓皓白,衣服不整。上问曰:“公何时为郎?何其老也!”对曰:“臣姓颜名驷,江都人也。以文帝时为郎。”上问曰:“何其老而不遇也?”驷曰:“文帝好文而臣好武,景帝好老而臣尚少,陛下好少而臣已老:是以三世不遇,故老于郎署。”上感其言,擢拜会稽都尉。

通过简短的对话,写出了颜驷三世不遇的命运,读来令人酸鼻。

又如《微行柏谷》:

上微行至于柏谷,夜投亭长宿;亭长不纳,乃宿于逆旅。逆旅翁谓上曰:“汝长大多力,当勤稼穑,何忽带剑群聚,夜行动众,此不欲为盗则淫耳。”上默然不应,因乞浆饮。翁答曰:“吾止有溺,无浆也。”有顷,还内。上使人觇之,见翁方要少年十余人,皆持弓矢刀剑,令主人妪出安过客。妪归,谓其翁曰:“吾观此丈夫非常人也,且亦有备,不可图也。不如因礼之。”其夫曰:“此易与耳。鸣鼓会众,讨此群盗,何忧不克!”妪曰:“且安之,令其眠,乃可图也。”翁从之。时上从者十余人,既闻其谋,皆惧,劝上夜去。上曰:“去必致祸,不如且止以安之。”有顷,妪出,谓上曰:“诸公子不闻主人翁言乎?此翁好饮酒,狂悖不足计也。今日具令公子安眠无他。”妪自还内。时天寒,妪酌酒,多与其夫及诸少年,皆醉。妪自缚其夫,诸少年皆走。妪出谢客,杀鸡作食。平明,上去。是日还宫,乃召逆旅夫妻见之,赐姬千金,擢其夫为羽林郎。

这段写武帝微服私访,险些被旅店主人当做“盗”抓起来,幸亏老妪性敏知机,设计灌醉丈夫,并热情款待汉武帝。脱险而归的汉武帝,自然得感激老妪,但对那要把自己当盗擒拿的逆旅翁,仍然赞扬他的警惕性,擢拔为羽林郎。这种富于喜剧色彩的轶闻,当然是正史不载的。

《汉武内传》增饰《汉武故事》中武帝会西王母诸事而成,从景帝梦赤彘从云中降崇芳阁而生武帝写起,重点在叙写武帝登位以后,好神仙之道,西王母紫兰宫玉女王子登,传王母之命,告以七月七日来会。到七月七日二更之后,王母果如约降临:

……忽见西南如白云起,郁然直来,径趋宫庭。须臾转近,闻云中箫鼓之声,人马之响。复半食顷,王母至也。具投殿前,有似鸟集。或驾龙虎,或乘白麟,或乘白鹤,或乘轩车,或乘天马,群仙数千,光耀庭宇。既至,从官不复知所在,唯见王母乘紫云之辇,驾九色斑龙,别有五十天仙,侧近 鸾舆,皆长丈余,同执 旄之节,佩金刚灵玺,戴天真之冠,咸住殿下。王 母唯扶二侍女上殿,侍女年可十六七,服青绫之褂,容眸流盼,神姿清发,真美人也。王母上殿,东向坐,着黄金褡,文采鲜明,光仪淑穆;带灵飞大绶,腰佩分景之剑,头上太华髻,戴太真晨缨之冠,履玄谲凤文之舄。视之,可年三十许,脩短得中,天姿掩蔼,容颜绝世,真灵人也。

小说极力渲染西王母降临汉宫时的服饰、车驾、随从之盛,文彩绚烂,排偶华丽,在艺术上很有可称道的地方。

对于《汉武内传》的思想内容,以往论者大都着眼于它的显扬道术,颇以为病。其实,透过那些道家难懂的术语,读者还是可以看到对于封建帝王的批判。小说一开头写景帝召占者姚翁以问之,姚翁曰:“吉祥也。此阁必生命世之人,攘夷狄而获嘉瑞,为刘宗盛主也;然亦大妖。”姚翁一方面肯定汉武帝是“刘宗盛主”,对他的雄才大略作了高度评价,同时又指出他“大妖”的一面。汉武帝的穷兵黩武,好大喜功,也同时种下了未来危机的隐患。这种评价的基调,贯串了全篇。同姚翁不同,西王母、上元夫人更是以仙家的姿态,居高临下地对人间神圣不可冒犯的汉武帝,一再进行教诲和训斥。王母遣侍女郭密香邀上元夫人,致词中云:

刘彻好道;适来视之,见彻了了,似可成进。然形慢神秽,脑血淫漏,五脏不淳,关胃彭孛,骨无津液,脉浮反升,肉多精少,瞳子不夷,三尸狡乱,玄白失时,虽当语之以至道,殆恐非仙才也。

及上元夫人至,更当面指斥刘彻为“耽酒荣利,嗜味淫色”的“五浊之人”,说:

汝胎性暴,胎性淫,胎性奢,胎性酷,胎性贼,五者恒舍于荣卫之中,五藏之内,虽获良针,固难愈也。

对于帝王的批判,固然可以由下而上地进行,但那样需要有极大的政治勇气;而借神仙之口,由上而下地进行,则丝毫不必冒任何的风险,同样可以达到目的。

小说最后写汉武帝得西王母授《五真图》《灵光经》,上元夫人授六甲灵飞十二事,但并没有成仙得道,原因是,武帝自受法以后,“自许为神真见降,必当度世,恃此不修正德,更兴起台馆,劳敝万民,坑降杀服,远征夷狄,路盈怒叹,流血膏城”,天火烧柏梁台,长生之事,竟成泡影。由此可见,小说中确是寄托了人民的情感的。

《西京杂记》是一部以西汉史事为题材的轶事小说。据东晋葛洪,《西京杂记跋》说,汉代刘歆“欲撰《汉书》,编录汉事,未得缔构而亡”,后好事者以意排定次第,合为一百卷;班固后来所作之《汉书》,“殆是全取刘书,有小异同耳”。其中为班固所不取的,不过二万许言,葛洪将其抄出,“名《西京杂记》,以裨《汉书》之阙”。葛洪的话,后世学者如明代黄省曾、清代卢文弨,多信之。近人余嘉锡《四库提要辨证》,则力辨其非,故此书之作者,当如鲁迅所言,“固以葛洪所造为近是”(《中国小说史略》)。

《汉书·匡衡传》颜师古注说:“今有《西京杂记》者,其书浅俗,出于里巷,多有妄说。”《四库全书总目提要》说:“其中所述,虽多为小说家言,而摭采繁富,取材不竭。”书名“杂记”,所以首尾参错,前后倒乱,若略加梳理,仍然可以看出两汉史上许多有趣的传闻轶事。

汉高祖斩白蛇以起义,是西汉史事的开端。《西京杂记》卷一详细描述了那把斩蛇剑的情况:

汉帝相传以秦王子婴所奉白玉玺、高祖斩白蛇剑。剑上有七采珠,九华玉以为饰,杂厕五色琉璃为剑匣。剑在空中,光景犹照于外,与挺剑不殊。十二年一加磨莹,刃上常若霜雪。开匣拔鞘,辄有风气,光彩射人。

汉高祖起兵反秦,与项羽逐鹿天下,先入咸阳。《史记·高祖本纪》云:“欲止宫休舍,樊哙、张良谏,乃封秦重宝、财物府库,还军霸上。”记载极为简略。《资治通鉴》卷九叙述稍详:“沛公见秦宫室、帷帐、狗马、重宝、妇女以千数,意欲留居之。樊哙谏曰:‘沛公欲有天下耶?将为富家翁耶?凡此奢丽之物,皆秦所以亡也,沛公何用焉!愿急还霸上,无留宫中。’沛公不听。张良曰:‘秦为无道,故沛公得至此。夫为天下除残贼,宜缟素为资;今始入秦,即安其乐,此所谓助桀为虐。且忠言逆耳利于行,毒药苦口利于病,愿沛公听樊哙言。’沛公乃还军霸上。”而《西京杂记》则作了极其细致的描写:

高祖初入咸阳宫,周行库府,金玉珍宝,不可称言。其尤惊异者,有青玉五枝灯,高七尺五寸,作蟠螭,以口衔灯,灯燃,鳞甲皆动,焕炳若列星而盈室焉。复铸锢人十二枚,坐皆高三尺,列在一筵上,琴筑笙竿,各有所执,皆缀花采,俨若生人。筵下有二铜管,上口高数尺,出筵后。其一管空,一管内有绳,大如指,使一人吹空管,一人纽绳,则众乐皆作,与真乐不异焉。有琴长六尺,安十三弦,二十六徽,皆用七宝饰之,铭曰:璠玙之乐。玉管长二尺三寸,二十六孔,吹之则见车马山林,隐辚相次,吹息亦不复见,铭曰:昭华之棺。有方镜,广四尺,高五尺九寸,表里有明,……则掩心而照之,则知病之所在。又女子有邪心,则胆张心动。秦始皇常以照宫人,胆张心动者则杀之。高祖悉封闭以待项羽,羽并将以夺,后不知所在。

《史记》是史书,“史尚简严”,故只能举其大者;《西京杂记》是小说,却可以铺陈词藻,详加描述。

汉高祖的统治地位一旦稳固,也难免要大兴土木。《杂记》写汉高祖七年(前200年),相国萧何为之营未央宫,“因龙首山制前殿,建北阙。未央宫周回二十二里九十五步五尺,街道周回七十里。台殿四十三,其三十二在外,其十一在后。宫池十三,山六,池一。山一亦在后。宫门闼凡九十五”。其规模虽不能与秦阿房宫之“恢三百余里,离宫别馆,弥山跨谷”相颉颃,但亦气势宏大、奢靡不凡了。尤为突出的是,汉高祖为了取悦他那位“平生所好,皆屠贩少年,酤酒卖饼,斗鸡蹴鞠”的父亲,“乃作新丰,移诸故人实之”“并移旧社,衢巷栋宇,物色惟旧,士女老幼,相携路首,各知其室。放犬羊鸡鸭于通涂,亦竟识其家”。颇洋溢着农家生活的情趣。

高祖宠幸戚夫人,常欲立其子如意为太子,终为吕后所忌杀,这是汉代很著名的故事,《杂记》中也有生动的记述:

高帝、戚夫人善鼓瑟击筑。帝常拥夫人倚瑟而弦歌,毕,每泣下流涟。夫人善为翘袖折腰之舞,歌《出塞》《入塞》《望归》之曲,侍婢数百皆习之。后宫齐首高唱,声入云霄。

《杂记》还引用曾为戚夫人侍儿贾佩兰的话,增加了叙事的可信性。《杂记》又提到吕后命力士于被中缢杀赵王如意,“及死,吕后不之信,以绿囊盛之,载以小骈车,入见,乃厚赐力士”的事,写宫廷内的斗争,都为正史所不载。

《西京杂记》还记叙了文帝、武帝、昭帝、元帝、成帝时的轶闻。如写武帝欲杀乳母,乳母告急于东方朔,东方朔在侧以言激之曰:“汝宜速去,帝今已大,岂念汝乳哺时恩耶?”武帝怆然,遂舍之。

又如关于王昭君的故事:

元帝后宫既多,不得常见,乃使画工图形,案图召幸之。诸宫人皆赂画工,多者十万,少者亦不减五万。独王嫱不肯,遂不得见。匈奴入朝,求美人为阏氏,于是上案图,以昭君行。及去,召见,貌为后宫第一,善应对,举止闲雅。帝悔之,而名籍已定。帝重信于外国,故不复更人。乃穷案其事,画工皆弃市,籍其家,资皆百万。画工有杜陵毛延寿,为人形,丑好老少,必得其真。安陵陈敞,新丰刘白、龚宽,并工为牛马飞鸟众势,人形好丑,不逮延寿。下杜阳望,亦善画,尤善布色。樊育亦善布色。同日弃市。京师画工,于是差稀。

这是王昭君较早流传故事的记录,只是还未将画工敲定为毛延寿一人而已。

成帝宠幸赵飞燕的故事,在《西京杂记》中占了相当篇幅。其中说:“赵后体轻腰弱,善行步进退,女弟昭仪不能及也。但昭仪弱骨丰肌,尤工笑语。二人并色如红玉,为当时第一,皆擅宠后宫。”小说还写了赵氏姊妹奢华侈靡的生活:

赵飞燕女弟居昭阳殿,中庭彤朱,而殿上丹漆,砌皆铜沓,黄金涂,白玉阶,壁带往往为黄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