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个女孩
浙江省温州市灵溪镇第四中学九（5）班
许静雯
一
九月的天空，蓝得一片模糊。
我有些讨厌城里孩子的娇气，都多大的人了，还带着家人组团来报名。是怕丢了，还是怕被拐了？
我一个劲儿地朝校园里头那一片黑压压的人群翻白眼，暗自腹诽道：真是的，不就报个名吗？至于吗？
想着，我狠狠地咬了口手中的汉堡，快步走出了学校旁的一家小卖部。
没走多远，身后的唐宁就跟了上来，她大概是看出了我的心思，故作语重心长的模样，拍了拍我的肩。
“行了，筱白，你要是也想风光一回，我就把我们全村的人和牲口都给你抬来，保证你的排场比他们的大！”
我想也没想，白了唐宁一眼，脱口而出。
“去死！”
唐宁倒也没放在心上，无所谓地耸了耸肩：“行了，行了，筱白，我这不是在开玩笑嘛？我哪敢啊！”
二
时光很不脱俗地跳过水坑，绕过家门，回溯到早年的日子。
彼时初春，住的还是旧式宅子，午后半旧的墙壁露出点点斑驳新绿。只需一抬头，便可以看见头顶纠缠如鸟翼的铅色天线，或者迎风招展还在滴水的衣衫。
小时候，极爱拿一本故事书搬来矮凳子在门口让爷爷讲故事。故事的情节很老套，无非就是勇敢正义的王子打败了穷凶极恶的怪物，救出了被困的公主，而结局更是一成不变——王子和公主幸福地生活在了一起。
然而唐宁却是最迷这些的，每次爷爷开始讲故事时，她可以连饭都不吃，就屁颠屁颠地搬来小板凳，准时地坐在爷爷身边。
听得入神了，唐宁便会歪着脑袋开始发呆；听得心满意足时，便会咧开嘴，露出蛀得差不多的牙“咯咯”的笑，使劲地拍手鼓掌。
“行了吧！唐宁，听这么久了，还不腻啊？”看到她这种行为，我总是会忍不住地想损她一句。
可是她却也总是会不服气地顶回一句：“哼！怎么着？我就是喜欢听！”
不知这样过了多久，我每天都会说她一句，但怎知她对这般老套的童话故事的热衷是只增不减。
到了上小学的年龄了，唐宁仍是从不缺席地出现在爷爷身边。
有一回，终于给了她一次教训。
那天爷爷有急事，准备进城一回，所以提前开始讲故事了。这唐宁哪愿意错过啊？所以二话不说便扔下了书包跑了过去。
偏偏那晚作业特别多，唐宁为了听故事，哪还记得有这回事？当心满意足回家时，这才记起。
第二天，她妈妈就接到了老师的“投诉”。
只记得那天，唐宁妈妈阴沉着脸说道：“下次不让你听故事了！以后也别给我出门！”
唐宁一听，心一沉，当即就颇有气势地说道：“不！我才不要呢！”
唐宁妈妈也不是什么慈母，抄起一旁的杨柳枝条就打算向她挥去。唐宁见状，拔腿就跑，一溜烟地逃出了家门。
见到唐宁时，我正和其他小伙伴一起玩捉迷藏。我躲在砌得极高的金黄色麦堆后面审视着敌情，也就是这么一瞥，看到了气喘吁吁的唐宁。她的脸红红的，有很多凌乱的泪水痕迹。紧接着又看到身后紧追着的一脸狰狞的唐宁妈妈，我立刻就明白了这是怎么一回事。我二话不说就跟着唐宁跑了出去。
“嘿！筱白你这样可就算输了啊！”小伙伴们见我跑了出来，一个个伸着脑袋喊着。
“我，我不玩了！”我扯着嗓子大叫。
怎奈唐宁妈妈这么穷追不舍，眼看唐宁就快被追上了，在这节骨眼上，我很英勇地朝她喊了一声：“唐宁！往这边跑！”我使劲挥着手。
唐宁也瞥见了我，毫不犹豫地就往我这边跑。我把她带到了自己捉迷藏时的“秘密藏身处”。
“喂！筱白……这，这我妈找不到吧？”唐宁一边喘着粗气一边问道。
“那当然！”我颇为自豪地回答。
就那样，唐宁怕自己回去会再挨打，我也心一横，大不了今晚不回家了，两人就在那里躲了一晚上，饿了一晚的肚子。
第二天早晨，熟睡中的我们还是被饿醒的。
我们俩各自回家后，一进门，就是爸妈一阵劈头盖脸的责骂。
不过从那以后我和唐宁倒是成了“患难与共”的好朋友。
三
今天是我初中生涯的第一天。
在我刚踏进这个班级的时候，顿时有种被骗了的感觉。
我不禁皱了皱眉头。
不说是女校吗？男生还不是一抓一大把？
我站在门口，呆呆地回想起了爸妈当时对自己说的那个听起来貌似很有道理的理由——
唉，在女校可以避免早恋嘛！
而唐宁爸妈跟我爸妈又是极好的朋友，所以当爸妈决定让我读这所学校的第二天，唐宁就跑过来乐呵呵地跟我说道：“筱白！筱白！你猜怎么着？我跟你读同一所学校哎！”
四
碰巧，真是一种很微妙的东西。
我和唐宁就是这么碰巧。
她碰巧跟我分到了同一个班级，还更碰巧地坐在了我的座位前。
当唐宁好不容易找到班级走进来时，看到了坐在座位上的我，眼睛瞪得足足有小黄的眼睛那么大。
小黄，我们村里的一头小黄牛。
“哇！什么情况？筱白你怎么在这？”
而我则是笑得一脸风轻云淡。
“怎么？不乐意啊？”
听我这么一说，唐宁急忙改口，打着哈哈。
“哈哈哈哈，别这么说啊！我哪敢啊？”
毋庸置疑的，我想也没想，甩给了她一句话。
“去死！”
五
“日月如梭。”
我开始觉得古人说得实在太有道理了。这个学期不知怎的，似乎过得特别快。
老师今天在班里问道：“这一周轮到我们班演讲了。我们班派谁去？”
“筱白去！筱白去！”
班里静悄悄的一片，只有唐宁的声音显得特别响亮。我看到了唐宁在那不顾形象地手足舞蹈。真不夸张！那时要是允许的话，她巴不得把脚也给抬起来。
双手双脚地赞成！
于是乎，我很“光荣”地接下了这次的演讲。当我接过老师手中的演讲稿时，我的脑袋当即“嗡”的一片响。心中那颗小小的原子弹也“轰”地炸开来，升起一朵小小的，漂亮的蘑菇云。
那篇演讲稿上，密密麻麻的，如群蚁排衙般的字占满了整张纸。而我们班主任又是一个“完美主义者”，还特别交代了一定要背下来，必须背得滚瓜烂熟，不准拿着演讲稿上台。
放学后，我狠狠地瞪了唐宁一眼，看你干的好事！
唐宁不好意思地挠了挠头。
因为准备的时间很紧，所以我每天都要捧着演讲稿背到很晚。而唐宁则会天天给我带些夜宵之类的，说什么犒劳犒劳我，从不缺席，而且很准时——就像小时候她从不缺席地去听爷爷讲故事一样。
演讲的那天，很快就来到了。
我双腿有些发抖地走上主席台。看着主席台下黑压压的一群人，我的心里顿时擂起了小鼓，那急促的鼓点，甚至让我打起了想要逃下去的念头。
但终归我还是要接过话筒的。我的手心顿时冒出了细细密密的冷汗。原本光滑的话筒表面让我感到更滑了，我的双手握得越发的紧了。
我开了口，话筒把我的声音扩放得很大声，我能清楚地听到自己的声音在颤抖。我硬着头皮，磕磕绊绊地将演讲稿给背了下来。
由于这篇演讲稿很长，又可能由于我演讲的速度有些慢，我听到了不少同学在下边表示不悦。
“真是的，讲的什么啊？”“怎么这么慢啊！”
我的心提到了嗓子眼，只觉得嗓子干涩得很。值得庆幸的是，我还是把这篇演讲稿给背完了。
在我以一成不变的“谢谢大家”结束这次失败的演讲时，底下传来一阵稀稀疏疏的鼓掌声，非但不热烈，甚至还夹杂着些许的不情愿。
不过，我却听到了一阵格外响亮的掌声。我诧异地寻找着这个声音的主人，目光落在了正一个劲儿鼓掌的唐宁身上。周围的同学都眼神复杂地看着她，但她却好像什么也没看见似的，仍是卖力地为我鼓掌。
走下台后，我盯着唐宁看了好一会儿。
唐宁发觉了，歪过头来，咧嘴一笑。
“虽然我知道我今天的行为很感人，但你也不用这么感激地看着我啊！”
“去死！”
六
唐宁是个怎样的人？我曾反复想过这个问题。
唐宁是个风风火火、做事单靠一根筋思考的人，但又是一个很细心、很体贴的人，至少对我是这样的。
她曾说过这样一句话：“有个伟人说得好！宁愿当个奥特曼去狂殴小怪兽保卫世界和平，也不要当个淑女，成天细声细语，像林黛玉似的，娇娇弱弱，随便吹个东西南北风都能倒。”
我问她：“哟！哪个伟人啊？”
“我！”唐宁立即挺直了腰板。
我什么话也没说，白了她一眼。
七
这是一节自习课，全班静悄悄的。
那时我正在看一本书。
“Do you have a dream？”看到这行字时，我不禁低声呢喃道，“你有梦想吗？”
我猛地拍着前头的唐宁。唐宁被我这么一拍吓得不轻，满脸通红地转过头来，神色紧张地说道：“怎，怎么了？”
“你有梦想吗？”我不着边际地冒出一句话。
唐宁像看到怪物般看了我好一阵子，继而不好意思地摸了摸鼻子。
“其实……”唐宁顿了顿，“我很喜欢画画的。一个人有时候在心底总会渴望美的，有些美它转瞬即逝的，所以我很想把它们记录下来。筱白，你明白那种感受吗？”
我怔住了，看着眼前这个平时风风火火，此时却可以文绉绉地说出一大堆话的唐宁。我开始有些崇拜她了，她的话让我听得云里雾里。
“所以呢？”
“所以我想当个画家，可以到很远的地方去画画，我会很努力很努力地用我的画笔记录下那些画面……”唐宁说得有些激动，然后愣了愣，又伏在了桌子上继续钻研着那道挺难的应用题。
我突发奇想，笑笑说：“唐宁，画幅画吧？”
唐宁看着我，在纸上顺手涂了起来，大约十分钟后，她把自己的作品放在了我桌前。
画上的女生，马尾辫高高地翘着，头却埋得低低的，一边啃咬着指甲一边聚精会神地看着腿上的书，只有面目是模模糊糊的。
“你！”唐宁笑着。
“我？”我惊讶，随即故作生气地说，“你是说我平时就这副德行？”
唐宁无奈一笑：“哪敢哪？”
“我可不管！这张画归我了！”我小心地把画夹在宽大的英语书中。
一幅潦草而传神的画。
抬头间，我看到唐宁笑得一脸灿烂。
八
最近，我发现唐宁老在发呆。
上英语课时，唐宁又在发呆了，英语老师叫到了唐宁，但唐宁半天没反应过来。
“唐宁？唐宁？”英语老师不悦地皱了皱眉。我使劲地拍了下发呆中的唐宁，她这才缓缓地站起来。“唐宁！把刚刚那段读出来！”
“筱白！老师刚刚让我读哪来着？”唐宁侧着头，低声问着。
“第73页，第四段。”
“土地是我的母亲，我的每一寸皮肤……”
结果——
唐宁被英语老师“客气”地“请”到了办公室。
我隐隐约约中听到老师很大嗓门地喊了一声：“唐宁！你是想表达爱国之情吗？上我的英语课，你读什么语文！”
放学后，我忍不住问了唐宁，这才知道她居然把语文书拿来念了。
“唐宁，你最近怎么了？老发呆？”
唐宁无力地笑了笑：“没啦，只是最近住在城北的外婆生病了。”
那一笑，似乎裹藏着太多悲伤，恐怕连唐宁自己都没感觉到，可我却是真真切切地感受到了。
九
此时已是十二月了，天空灰蒙蒙的，再没了九月的晴空。
唐宁默默地跟在我的身后，突然一把扯过了我的书包。
“筱白，怎么办，我貌似得走了呢……”唐宁深呼吸了一大口，“我们家要搬到城北了。”
我一怔，转过身，逆着天边夕阳的光，我隐约看见唐宁眼角闪烁着些亮光，她的眼眶红红的，眼神却一直都没飘落在我身上。
“因为你外婆？”真是的，怎么像那次演讲一样？嗓子怎么变得这么干涩了……
“嗯。”唐宁轻轻地点了点头。
眼前这个披着夕阳的光忍不住哭泣的女孩，似乎被一股巨大的悲伤萦绕着，轻轻一触碰，便破碎了。
两个人便没了下文，就这么一直沉默着，直到到了分岔路口也没有像往常一样嬉笑着说再见。
十
在唐宁坐上开往城北的火车时，我对她喊道：
“你敢忘记我试试！”
唐宁苦涩地笑了。
火车开动时，掩盖了她的声音，她的嘴一张一合的，在说——我哪敢哪？
冬天厚重的衣服真让我不舒服，只觉得脖子上的围巾此时勒得我喘不过气来，我一把扯掉了围巾，大口大口地呼着气。温热的气息在这寒冷的天气中，化为一团团白雾，我看着火车在那团白雾中飞速驰过，直到只剩下了一个点，消失在北边。
十一
很久之后，我翻开了英语书。
是那张潦草而又传神的画，是一个热爱绘画的女孩画给我的。眼眶渐渐被那些晶莹的液体给挤满。
那个迷童话迷的不得了，那个不顾别人眼光使劲为我鼓掌，那个宁愿当奥特曼也不当淑女，但在谈到梦想时，却可以文绉绉地讲出一堆话的女生！
——我永远会记住你的。
——你敢忘记我试试！
专家点评
在与“我”从小开始的共同生活、学习直至离别中，通过“我”的映衬和“我”的眼光，活脱脱画出邻家“那个女孩”的丰满性格。一出场，她善解人意满是风趣；小时候，她迷听故事误了作业；上初中，她风风火火，力挺朋友而旁若无人；她善幽默有思想，假称“伟人”而议论人生；她有理想有情趣却又因所遭遇而悲伤沉默……
构思完整，十一个情节或场景，皆为有效传达“那个女孩”的性格而特设。语言活泼生动、大多自然妥帖，两位主人公“我哪敢哪”和“去死”的口头禅，也很传神。
个别词语与全文文风再协调一些就更好了。比如“彼时初春”的“彼时”，过于“文”了，若作“那时”，则好得多。又如，“时光很不脱俗地”的“很不脱俗地”也不够自然，或删去，或改作“依旧”“像往常一样”之类，当会更好一些。
（张国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