残余
浙江省杭州市风帆中学初三(4)班
沈心如
死,不是死者的不幸,而是生者的不幸。
——题记
叶夫根尼·德米特里·佩雷尔曼活了十九年,第一次遇到这么让他手足无措的事情——他那个十三岁就把他抛下的交际花母亲,得病住院,手术费要54万卢布(约合10万人民币)。而此刻医生拿着病危通知单站在他的面前,双手抱胸等着他的回应。
可他能有什么回应呢?在这漫长的六年时间里,那个女人来探望他的次数屈指可数。而他混迹在酒吧和地下乐团的演唱会中,穷得只剩下垃圾桶旁边那一间小破屋和已经被寒冬冻得发硬的黑面包了,就像童话故事中卖火柴的小女孩。
“医生,我也很想救我的母亲,但是你看……我住在这种地方,根本不可能有这么多钱吧。”他讪笑一声,“我连她的住院费都拿不出来。”
“但这位女士是你的母亲!说实话我真不想来找你,可这是你的母亲亲自拜托我的。”身着一身便服的医生说着,张望了一下他现在身处的地方——老鼠窸窸窣窣地在纸板床上爬来爬去,墙壁上的白垩片片剥落,老灯泡悬挂在天花板上,被一根细绳吊住,仿佛寒风一吹就会掉下来砸在他的脑袋上。
叶夫根尼瞧见医生略带鄙夷的眼神,尴尬地摸了摸鼻子,老实说他并不喜欢医生的这种眼光,可是他有什么办法呢,他穷到家了——这是事实。
医生收回目光,沉默地盯着叶夫根尼看了一会儿,叹了口气,走上前拍了拍他的肩膀:“小伙子,既然手术费拿不出来,就去看看你的母亲吧——毕竟她也活不长了。”
叶夫根尼愣了一下。
医生又叹了口气:“她得的是癌症。”
叶夫根尼这会儿什么话都说不出来了。
医生走的时候是晚上八点,再过两个小时他就要准备去酒吧了。俄罗斯虽然冷,可酒吧却是个温暖人的好地方。但是他现在坐在小破屋里,四肢发冷地抱腿坐在地上,眼神复杂。
那个女人竟然得癌症了。是报应吗?他想起小时候,那个女人酗酒后用一只手把他的脖子摁在冰冷的雪地上,无视他的挣扎和破口大骂。那样暴戾的女人,竟也会得癌症。他想那个医生可能是糊弄他的,可谁又会做那么无聊的事呢。
门外大风呼啸,没有窗的屋子像座监狱,沉沉地罩在他的头顶。
他不知该不该去。但那个女人毕竟是他的母亲,去看一眼,就当是同情吧。
这样想着,他迅速赶往医院。
“安菲娅·沃洛丁女士在哪?”
“706。”
“谢谢。”
叶夫根尼走进病房。意料之外的,那个女人正靠在床头,手里捧着一本书。书名被瘦得只剩一层皮的手指遮住了,不过书很厚。而此刻那个女人脸上的表情宁静又平和,就像一位受过高等教育的世家千金,丝毫没有他想象中的绝望,只是脸色过分苍白。
“我来了。”
“你来了啊!”语气中有些惊喜。安菲娅立刻合上书放在枕边,坐了起来。
“嗯。”他应了声。
“要喝什么?水吗?我这里有……哦!”安菲娅突然惊叫一声,抱歉地看向叶夫根尼,“不好意思,病房不比外面暖和多少,所以水很凉……我再去帮你烧一壶吧。”说着她打算下床穿鞋。
叶夫根尼立刻抬手制止了她:“不用了,你在床上歇着吧。”
“哦,哦,好。”安菲娅连声应道,老实地坐回病床,褐色的眼睛闪亮闪亮地看着他,满目的欣喜。
叶夫根尼有点吃不消她这样的热情,沉默了一会儿说:“你找我来有什么事?”
安菲娅的脸色变得惨白。迟疑了一阵,她从一旁柜子的抽屉里拿出一个文件夹。
叶夫根尼低头看去,薄薄的文件夹上印着一行鲜明的俄文。
——“遗体捐献”。
他瞪大了眼睛,惊讶地看向安菲娅。
“我得了两种癌症,都是中晚期,德国的一位博士对我的病症很感兴趣,所以他迫不及待地要求我签下这份计划书。”安菲娅轻声说,“不过签字需要家人来完成,所以我拜托医生让你过来。”
“那为什么不干脆让医生带给我让我签字?”叶夫根尼疑惑道。
“我……我想见你。”安菲娅小声说,“我知道你不想见我。但是你看,我病得这么严重,也不知道自己能活多久。所以我想啊,既然这样,那还不如在自己生命最后的时候见见我的亲人,这样我才能毫无遗憾地死去啊。”
安菲娅盯着他,褐色的眼眸幽深,语调却异样的轻快。叶夫根尼这么多年从未见过她这般柔和的眼神。
那才是一个母亲真正该有的眼神吧。叶夫根尼困惑地想,可为什么到现在才展露在他的面前呢?如果她一直以来只用这样的眼神看他,他一定不会让她变成现在这样。
可没有如果。他永远不会忘记在那个冬天的晚上,这个女人是用怎样尖锐的鱼钩刺进他的左肩,恶狠狠地揪住他那头发色不健康的短发,大脚踩住他跪在地上的小腿,凶恶地咒骂他。他至今为止都记得当时这个女人癫狂的笑声和憎恶的眼神,以及那够不着的衣角。
“如果我不来呢?”他有些尖锐地说,“你明知道我不想见你,明知道我那么讨厌你,甚至巴不得你死,你为什么还在这里等?你就不怕你到死我都不来见你吗?”
这番话说得恶毒极了,安菲娅好像受打击似的睁大眼睛,久久没说出话来。
“可是,你还是来了啊……”她嘴唇颤抖地说。
叶夫根尼头疼地用食指摁压着太阳穴,他突然无法理解这个女人的逻辑。
“这并不代表我想见你,好吗?或许我只是想看到你病得下不了地的样子呢?”
安菲娅沉默地注视着叶夫根尼,良久,认真地说道:“对不起。”
叶夫根尼的身体一震。
“‘在这个世界的某个角落必有为你而生的人,当你站在悬崖尽头时也不要失去希望,要多坚持那么一秒钟,等那个人一骑绝尘如狂风闪电般出现在你面前。’”安菲娅垂下眼,“这是我刚才在那本书中看到的。你来的这段时间里我一直在想,你会不会就是那个人,会在我临死前出现在我面前。”
“我知道我以前很过分。你或许不知道,我有精神病,那是在你父亲抛弃我之后得的。你跟他长得太像,所以我才会忍不住伤害你。这几年我一直偷偷摸摸去看你,不敢出现在你面前,我怕你说你恨我。但是有几次我实在忍不住了。”安菲娅抬起手,在空中停了一会儿后,颤抖地摸上叶夫根尼的脸,见他没有拒绝,她嘴角轻轻弯起,轻柔地说,“我知道自己没有资格要求你的原谅,所以我只敢要求你见我一面。
“其实我并没有多少把握。所以今天你能来,我真的很高兴。真的,真的很高兴……”
安菲娅的笑中带泪,整个人都向前倾去倚在叶夫根尼怀中,手轻轻地抚弄着他的头发。碰触到他有些坚硬的发丝后,安菲娅的心理防线彻底崩溃了,她趴在叶夫根尼的怀里,失声痛哭。
叶夫根尼原本冷硬的眼神渐渐柔和下来,将她紧紧抱在怀中。良久,他的嘴巴轻轻动了动,却没有发出声音。
两周后,当叶夫根尼又一次提着热粥走向医院的时候,病房里已没了安菲娅的身影。他发疯似的冲到安菲娅的主治医生的办公室,攥着医生的领子凶狠地问:“我妈妈呢?安菲娅她人呢?”
“她没告诉你吗?昨天晚上她就被一个博士带走了。明天就入棺了。”
“谁签的字?不是要家属才能签字吗?!”
“噢,我看见了,那天她在你睡觉的时候抓着你的手签了。”
叶夫根尼失神地睁大眼睛,整个人差点瘫倒在地。
他回到了自己的小屋,抱着腿蜷缩在墙角。
屋外寒风嘶吼着,像当年的他跪倒在雪地上,撕心裂肺地哭喊着妈妈。
他揪住自己的头发,痛苦地将脸埋进膝盖,猩红的眸中蓄满泪水。他突然跪趴在冰凉的地面上,弓起身子,五指狠狠地抓着地面,无声地嘶喊,像头困兽,痛苦自知。
“妈……妈……”这两个没有在安菲娅面前说出的字,此刻爆发在寒冬里,仿佛烈酒般烧灼着他的心肺。
“妈……妈……”
“妈妈……”
一遍,一遍,仿佛永远都喊不够。
第二天,叶夫根尼面无表情地站在公墓面前,眼神悠远。
不是同情,不是怀念,不是憎恶,不是恼怒。只是一片荒漠似的荒芜。
任何人都没有权利要求第二次机会,他想。
(指导老师 陈 成)
专家点评
短小的篇幅精巧的构思,讲述一个垂死母亲和儿子之间发生的故事,他们从彼此憎恨到和解,乃至最后刻骨铭心的怀念,简单的笔触透射出对生与死、亲情与爱、人性的暴戾、绝望与宽恕的思考。小作者深受外国文学影响,行文深沉老练,情感内敛而浓烈,实属难得,是一篇上佳的少年习作。
(萧 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