雪中故乡

雪中故乡

广东省广州市西关外国语学校初三(6)班

何沛芸

我随着母亲,望着窗外迷离的雪景,回到了阔别十年的故乡。

那已是深冬渐近初春之时,粤北早已变得雪白美丽。南方的冬季,总有一种让人难以探寻的神秘——在温柔水乡的北面,不知人间冷暖的傲梅被那片天空飘来的晶莹覆盖,却又很厚道地透出它原有的本色,殊不知“犹抱琵琶半遮面”与此有否异曲同工之妙?透过模糊的窗玻璃,几个顽童在冬梅下嬉戏,在他们的不远处,堆着一个个白色的小团,细问才知那是雪人。我一时兴起,轻撩起窗帘,使起蛮劲才将窗户打开。忽地一阵寒风溜了进来,夹着几片雪花,抚在我的脸上,伸手轻触片刻,便化为了一摊雪水,渗入我的肌肤。

我浑身一抖,手不禁颤了颤。这是我记忆深处那熟悉而又陌生的触感。如粉如沙,谈不上柔滑细腻。轻捧一把在手心,使那剔透的颗粒硌着我那未长完全的皮肉。我感受着冬风的清冽,却在心中无端生出一丝与窗外截然相反的温暖。

嗯,这是记忆中雪的味道吗?

我的脑海中闪过一丝星芒。多年前在粤北过冬的记忆,似北海道的温酒一般,谈不上浓烈,却能让你对它的味道念念不忘。

那年初到粤北,我胆怯地跟在母亲后头,脚颤颤地下了车。离开了温热的暖气,迎面而来的第一感受便是冷,未曾品尝过的冷,不至于侵蚀入骨,却又让人无法摆脱。我依稀记得那天我与众人打了招呼,便终日躲在屋子里,除了对着暖炕发呆便是对着火炉发呆。直至有一天,母亲的亲戚家的两个孩子邀我去玩雪,才让我那冷得麻木的思绪有了些许融化的迹象。

母亲听后很高兴,却又有些担心,但也只是嘱咐了一下便由着我随他们到别处的房子集合了。

于是我被他们领着来到了一间破落的小屋里。一打开门,迎面扑来的热气使我的心充满了暖意。我睁开羞涩的双眼,开始熟悉这里的环境。站在我面前的是两个冻得脸色有点白里发紫的小男孩,其中一个咧开嘴,少了一颗门牙。听他自豪地解释说,那是他在长大,在换牙呢!正当小男孩打算“高谈阔论”之时,一个女孩的笑声引起了我的注意:“小明,你这吹牛似的言论都听得我快疯了,你还打算跟咱们的客人讲哎!”

我循声望去,只见一个穿着护具和大红色厚实羽绒服的小姑娘,脸上挂着灿烂的笑容,大大的嗓门说出一句又一句“语不惊人死不休”的话。看着那个叫小明的男孩那越发变得深紫的脸,我哑然失笑,对着那个热情好客的女孩说道:“我叫云妞,你们……”

“哎哎哎,那个云妞,我跟你说哪,这个没牙的叫小明,站在他旁边的叫作大明,是他哥。至于我呢,你也许不记得我了吧,今儿就叫我大妞吧!大家都戴好护具,过一会儿咱们就出发。”大妞嚷嚷着,从袋子里拿出一副新的护具递给我,“喏,给。这么好的东西才不留给大明呢!”我尴尬地转过头,看见大明一副“没事放心”的表情才转身找到一块干净的地方,套上那副印有维尼熊图案的崭新护具。

起初我还是有些惧怕玩雪的。不为别的,看它能把各种傲立于寒风中的冬花沉沉地压住,就足以让那时的我感到敬畏;其次,便是窗外那古怪的天气了。大妞看出了我的担忧,笨笨地将戴好护具的身子挪了过来,将一只重重的“熊掌”搭在了我的肩膀上,豪气地说道:“云妞不用怕!”我听了直愣,许久才反应过来,隐约在脑海中浮现一幅画面:几岁时在医院里,有一个胖胖的大姐姐向我跑了过来,将我抱了起来亲了又亲。

于是我鬼使神差地点了点头,然后无奈地笑着戴上护具,拿着工具跟随在这“粤北三壮娃”后面,开始了直至黄昏的疯狂玩乐。然而母亲的担心也并非多余,因为回来以后我便光荣地成了一位病号,母亲不得不将昏睡多日的我带回到城里。我未能再与小伙伴们告别,也未能与这满城纷飞的白雪道别,便离开了。

此一别便是十年之久。

然而窗外的景色如今也是一片白色。纷飞的雪笼罩着整个粤北,显得那么的神圣优雅。我闲来无事,便坐在窗边寻思,想象着在这样美的情景下与大妞他们再次重逢的情形:老屋、雪人、护具、笑声、已经长出了牙的小明……我内心那无法抑制的激动却因为寒冷发抖不能完全洋溢在脸上。就在这般漫长而又殷切的期待中,我终于来到了久别重逢的老家。母亲推了推我,并示意我看向窗外。

我转过头去,只见一栋崭新的、被白雪覆盖的别墅取代了原来的老屋,骄傲地屹立在我的面前。我愣住了。楼顶不远处的天空依旧雪花纷飞,可我的心却又不仔细地让其中的几片吹进我的心里。几天前我还在为母亲一个劲儿地将漂亮衣服塞进我包包里的奇怪行为而感到不解,转眼间似乎已一目了然。

我于是回过神来,推开车门走下车。穿过那雕花的欧式铁栏,走过一条已经扫去雪的大理石板小径,我们来到了那扇沉重的红木门前。深呼吸了几下,我敲开了它。

开门的是姥姥和几位大人,还包括近些年在外发了财的叔叔。不过看他的表情,似乎很不愿意出来迎接我们两位城里来的客人。一阵嘘寒问暖过后,屋子里响起了几声不大情愿的招呼,我和母亲心下觉得好奇,便与姥姥走进了屋。

只见两个英俊的少年在钢琴上练习四手联弹,沙发上靠着一个美女,正慵懒地摆弄着她那发亮的黑色指甲——一定是大明小明还有大妞了!大妞比以前更美,更喜欢打扮了。我几乎认不出她来——如今的她脸尖尖的,腰又纤细得很,身上换下了厚重的红羽绒服,取而代之的是连衣裙,活脱脱一个大美人!还有大明和小明,他们的脸色终于不再白里透紫了,真令我高兴!想必这几年也没少锻炼呢……心中似乎有数不清的话,想要如连珠一般涌出,但在我开口之前,回应我的只有三声异口同声的招呼:

“回来了。你好啊!吃饭吧。”

刚要绽开的笑容僵在了我的脸上。身旁的母亲似乎察觉出我的异样,推了推我,便挽着我进了客厅,与他们热情地打了招呼:“佳俊、佳杰、佳欣,好久不见呢!这几年爸爸似乎把你们照顾得不错嘛。有没有想云妞和我呀?”

“有。”简短而利落的回答。

“乖!来,我们一起摆碗筷,开饭吧!”

“嗯,阿姨你摆吧,我们等保姆帮我们摆。”

笑容僵在了母亲的脸上。我连忙出马替母亲解围:“哇,有保姆呢,牛气啊几位!”

“那还用说!”一个脸色苍白的少年说道,“自从爸在外面赚了几个钱,便起了这间大屋,还请了好几个贴心的保姆呢。对了,我发现那个陈姨最近脸色发黄了点,有损咱们家的形象,不如改天炒了她呗!”

“嗯,你随便。”另一个少年随口应道。

我和母亲刹那间无言而对。眼前的景象根本无法再与记忆相重合。印象中几个小家伙还曾经在我生病的时候争当爱心小保姆呢。

转眼间,十年过去了。

就在几年前,母亲得到了消息,叔叔在外边做生意发达了,孩子老人们都过上了极好的生活,母亲这些年始终提起的心终于放了下来。可如今,怎么会是这般境况呢?

正当我们尴尬至极,尚未反应过来时,离厨房不远处,有一个稚嫩的童音响起:“欢迎回来哟!”

这定是我那五岁的表妹小新。我与母亲悄悄松了口气,转过身,抱着小新,对着那个穿着火红色裙子的女子勉强微笑,接着又和两个少年打了个招呼,便和母亲进入了我们的客房,而我那被白雪覆盖的心又似乎逐渐化了开来。

吃过一顿晚饭后,母亲和大人们在餐桌上谈不了什么,便找了个借口起身出去了。而我则坐在客厅与小新玩耍,和她说闲话,问她会否写字,可喜欢玩耍,尤其是玩雪。没错,此次来,我还有一个目的——再玩一次雪。

“我们去玩雪吗?”

“我们会去玩雪的。”

“那去扫雪呢?”

“可以先扫完雪,再……”

“哟,小妞,都长得这般了!”一个尖利的小嗓门在我身后响起,我愕然,那应该是大妞了。

我明显地感受到小新的不舒服,便放开她,让她先回房,而自己却急忙地站了起来:“嗯,大妞,你好啊!”

“唉,别套近乎了。别人每次拜访我家都有些意思的,你呢,有没有啊?”

我于是更愕然了。不过很快地,我想起母亲在我的书包里置了四个精致的怀表,便急忙上楼去拿,将其中一个放在她的手里。但她却很不屑地瞧了那个怀表一眼,对我凉凉地吐了一句:“真是吝啬,人家N公司董事长的女儿上次来我家,一人送了一块欧米茄定制版的手表呢,你的呢,估计也就街边几十块一个吧,没诚意……”

我愈加愕然了。幸而母亲在此时走了进来,替我说了句:“哎呀,佳欣,别介意啊,她爸爸这个月给她的零用不多,她呢,又想亲自给你们准备一份礼物,所以就成这样了。下次来的时候,我让她爸再给多些,买些好的给你们,好吗?”

我心中顿时气闷不已。脑海里隐约闪着一幅画面:母亲冒着大雪,在小镇门口街边的精品店里精挑细选了四个制作工艺繁杂的怀表。店老板看母亲急用,又舍得给钱,于是把价钱一共抬高了四十块钱。而一向精打细算的母亲,不知是否因为心太急,这次竟糊里糊涂地没有发现店主的贪婪,爽快地付了钱,便急忙离开。

但碍于母亲的颜面,我并没有拆穿,也没有显露出一丝不满,只是表现出一副相当尴尬、不好意思的样子。大妞见我这副模样,心下觉得我是在惭愧反省,便小声地啰唆着,扭着柳腰上了楼,回到了她那个母亲口中的豪华梦幻的房间里。

“我们回来了。”我循声望去,来者正是大明和小明。

母亲的脸也由阴转晴:“刚刚去了哪里啊?”

“去把陈姨给炒了,想来过不了几天她就会走了。”

“哦。”母亲应着,脸色又变得不大好,不过还是坚持将自己的心意送给了他们。眼见他们俩满脸嫌弃,却又欲言又止的神情,母亲不再犹豫,快步离开了客厅。将空间留给了我们三个人。

我将脸转向了两个少年。我从一进门时便知道这两个帅气的大男孩分别是大明、小明,但至于谁是大明,谁是小明,我真的完全分不出来——同样的身高,同样结实的身板,同样套着雪一般的白衬衫,同样很霸道。鉴于我再也不能从他们谁缺了门牙这一特征判断了。于是我像十年前那样,主动开了口:“大明、小明……”

“你还是叫我们的名字吧。”坐在左边的少年开了口,“叫乳名不太好,听着老膈应。”

“好,那我叫回你们佳杰(大明)、佳俊(小明)吧。”我失笑,回道,“但你们谁是哥哥,谁是弟弟啊?我都看了半天了!”

“分不出?”

“分不出。”

两个少年顿时齐刷刷地抬起头,哀怨地望着我,仿佛认不出他们俩是天下最严重的罪过,那无辜的表情使我既无奈又好笑。正当我实在抵抗不住想要逃跑时,大厅的门口飞进了五岁的表妹小新,嘴里直嚷:“杰哥哥、俊哥哥,窗外的雪白白的,陪我去玩雪嘛。”我双眼一亮,心里在不停地祈祷:美丽可爱的小新赶紧把这两尊面容哀怨的大神请走吧。

但事实远远比期待要令人失望,两位大神不但没有应允小新并离开,反而把小新拉至一边诉说对我的各种不满——包括那两个“又脏又旧”的怀表。而小新,似乎也很不待见两位哥哥这么小家子气的行为,于是杏眼一瞪、小嘴一嘟,灵活地挣脱出哥哥们的怀抱,向着我噔噔地窜了过来,扑进我的怀里,抬起头,将期待的眼神奉上。我心中暗喜,连忙将小新抱起,安慰她说:“好,小新乖,云妞姐姐这就带你去玩雪了啊。”

“嗯!”小新高兴地点了点头,向我身后做了个可爱的鬼脸,便兴致勃勃地拉我出去了。

于是身后两尊大神的眼神更为哀怨了。

我一路偷笑着,踏着故乡那纯粹的雪,带着我那可爱的小表妹,来到了另一间崭新的小屋里,按照记忆搜寻到了两副护具并小心地为表妹和自己戴上,接着便聆听小新的吩咐:“其实今天我们的任务是扫雪。对面大街的街角有两棵一高一矮的梅树,原本是我们家的。如今已是冬季了,奶奶吩咐我把枝上的‘梅花雪’扫下来,装起来,融化后留着沏茶喝。”小新说着,拍了拍身边的两个不知从何时掏出来瓦罐,“就用它们装了。起初是杰哥哥和俊哥哥负责的,后来变成了我负责。不过他们也不会愿意负责的……不多说了,云妞姐姐,我们走吧!”

我们来到了这一高一矮的两棵梅树前。我自然是负责高的那一棵了:一手抱着瓦罐,一手拿着小刷子,在花上仔细地扫着雪。虽说这已是我与茫茫白雪的不知第几次的接触,但仍然令我惊讶的是,雪似乎也并不是那么令人可畏的——它并未曾把蜡梅压住,只是薄薄地覆上一层;它其实也并不是特别硌手,而那微痒的触感又让我记忆犹新;它也并不太冷,只是不知是否因为室外的天气也很冷……在最后的最后,我在小新的督促下,在姥姥(也就是小新的奶奶)严厉的眼神下,终于将一杯醇香的“梅花茶”沏好、奉上。我和小新又在姥姥逐渐柔和的眼神里如同受到解脱般地离开了。临走时约莫听到了一声叹息:“啊,是敏儿的味道啊,多醇。这些年也再没尝到啰。”

我无暇顾及姥姥对母亲的提及,将与小新约好偷偷从瓦缸里抓一把出来的雪放进茶壶中,依法熟练地沏了一壶“梅花茶”。正打算品尝之时,大明他们仨闯了进来,把整壶茶给夺了去。大妞还相当以此为荣,临走时还念念不忘:“贼果然是贼,吝啬又机警,幸亏我眼足够尖呢……”小新想冲上去与他们理论,却被我拦下。“梅花茶”虽没尝上,但我对雪的感知感悟却变化了不少。

后来母亲知道这件事,也没多说什么,只是叫我忍着点,叔叔发达没几年,孩子们的好生活都还没过够瘾呢,就让让他们吧。有空就望望窗外的雪景,灵气着呢。

又过了些天,母亲见我实在无趣,便想了个理由,与姥姥说明,不日便订了车票,琢磨了一个日子打算回到城里。姥姥似乎很不舍,奈何留不住,便随我们离开了。收拾行李时,我们经过杂物房,看见一个脸色发黄、佝偻着背的妇人,拖着一个破旧的行李箱从中走出。想必她就是陈姨了吧。母亲一时心感同情,便上前询问她是做什么的,她说,她是负责将所有衣服都手洗晾干的长工。

我们一时语塞,便注视着她,佝偻着背,拖着一个破旧的行李箱,走出那扇雕花的欧式大门,缓缓地离去。

几日后,雪停了,我们起程的日子也到了。只有姥姥带着小新前来送行,身边不见他们仨,听姥姥解释说,都去参加同学聚会了。我们脸上堆着满满的笑容,心里却犯着膈应,与姥姥说了几句道别的话,并将最后一个怀表送给小新。小新见了怀表似乎很高兴,问我:“云姐,我们什么时候再见面啊?”

“会再见的。”

“那好。后会有期!”

“后会有期。”

车子开动了,故乡的别墅离我愈来愈远了,故乡厚厚的白雪也离我越来越远了。故乡的人和物使我深感不适,却又没法抗拒。本来依稀记得的清晰的老故乡、寒冷的冬天、硌人的晶莹的触感,如今也变得模糊了。

我和母亲和衣躺下。我躺着,听着车子引擎启动的声音,斜望着窗外的雪景。隐约中,我似乎觉得至今仍记得的那般如粉如沙、不做作、纯洁而美丽的形象,正在与小新、姥姥还有母亲的模样渐渐重合。我苦笑着摇了摇头,怕是眼困,要睡了吧。

我在蒙眬中,眼前展开一幅迷离而肆意飞扬的雪景。记忆深处关于对它的触感,又似乎变得清晰起来,即便因为岁月的流逝而停留在那些年,在那遥远的、身在粤北的故乡,可如今在我的脑海里,依旧如昨日重现。

我一边奋笔疾书,一边陷入沉思。缓缓地想着,回忆着故乡的雪,我莫名地笑了,一如那粤北的冬花,那雪下绽放的沁梅,嫣然若雪。

专家点评

该文对乡间自然景色的描绘,显得细腻迷人;对童年生活的表述,既充满乐趣,又有着淡淡的乡愁。正是这淡淡的乡愁,能够激发读者浓厚的阅读兴趣。然而,作者又透过物质生活的改变,进一步沉思精神的寄托,促使读者领悟童心的宝贵,以及对自然与文明之对立关系的思考。英国诗人华兹华斯坚持认为:“孩子是成人的父亲。”看到本文中对纯净童心的赞美,以及本文对于因为成长而远离纯真的哀叹,都发人深省。

(吴笛)